府丞陈致中却马上知道该怎么说话,他立刻起身,义正言辞的说道:“黄大人,关于推官吕万才贪墨渎职一事,卑职派人调查之后发现纯属子虚乌有,应该是小人中伤。大人,顺天府和京师方方面面打交道的很多,难免有得罪人的同僚,若咱们不仔细辨别,委屈了自家办事的官吏,那今后谁还会忠心用事。”
同在屋中的人,眼睛都瞪大了,府丞陈致中滑头了这么多年的地头蛇,居然敢当面指责府尹。没想到府尹的反应更让他们糊涂,居然笑着说道:“陈大人这才是正论,刘通判,你亲自去吕推官家里走一次,跟他说官复原职的事情……对了,还有那两个捕快,叫什么名字来着……”
“王四、李贵……”
“对,对,一并快些叫回来,这两人做事一贯用心勤勉,本府觉得每个人都做个班头吧!!”
班头不是正式的官员,可却管着十几个捕快差役,也算是小小提升,府尹大人决定的事情,而且这等和大家都没有什么冲突损害的,众人自然没有二话,齐齐奉承太尊黄大人公正廉明,那是少不了的。
内堂中的官吏纷纷走出忙碌,只剩下黄森和陈致中二人,两个人对视一眼,齐齐的叹了口气,府尹黄森有气无力的说道:“宫里人办事怎么如此神出鬼没,早些来打招呼,何必弄得这个局面……,可这田公公的帖子过来,这又有张公公的帖子过来……”
“大人啊,田公公不过是个随堂太监,那张诚张公公可是当今天子的伴当,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将来保不齐就是如今冯公公的地位。还有,大人看那邹公公已经有了监军的差事,可依旧只能来当个传信的,这比较。”
孰轻孰重,精通京师官场高下的两人已经分了出来,顺天府尹黄森想到了给他打招呼的那几个权势人物,忍不住说了句:“神仙打架,咱们这些不相干的遭殃。”
两人齐声叹息,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在这两位想来,自己已经牵扯进了朝廷的权势斗争之中,不是被拿着当枪使,就是要当替罪羊了,想想自己辛苦读书,层层科举,一步步熬到了今天,荣华富贵却突然飞了,一时间都心如死灰。
他们二人是顺天府的正副,枯坐在内堂,也无人敢过来打扰。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之后,外面有下人朗声的通报说道:“吕万才吕大人来了。”
门被打开,穿着对襟大褂的吕万才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刚要弯腰施礼,就听到黄森笑着说道:“万才,怎么一副富家翁的打扮啊?”
本来忐忑自己是不是叫到衙门问罪的吕万才听到这句话,又想起昨日王通那斩钉截铁的保证,一下子心神大定,居然也笑着施礼回答说道:“让太尊笑话了,平日忙于公务,难得在家清闲,陪着父母妻儿就穿的随便些。”
边上的陈致中却肃声说道:“吕推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身为大明臣子,顺天府掌刑名治安的推官,处处当以公事为先,怎么能耽于天伦,忽视了尽忠呢!”
吕万才神色一凛,连忙躬身赔罪,尽管指责的严肃,可话里意思却再明白没有了,你小子官复原职,快来府里尽忠吧!
推官吕万才心情并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惊喜,反倒是在震惊王通的能量,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在司礼监的太监递帖子过来之后,还能把盘翻过来,自己跟对了人,这一注下对了。
“陈府丞这话说的重了点,不过倒也是正理,吕推官,南街那场惨案你要彻底追查,一定要给苦主个公道,万万不能懈怠放过,这案情要紧,赶快穿了官服,领着人去查案吧!!”
吕万才连忙谢过,态度甚至比从前还要恭谨十分,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若是这案子没什么意外的话,查完了之后,顺天府谁也动不了这个吕推官了。
这边转身刚要出门,外面有个师爷匆忙跑进来,吕万才认得这是黄森的亲信,连忙闪在一边。
“太尊,南街有人来衙门里报案,说是那何金银被人刺杀在巷中……”
屋中几人,除了报信的那个之外,剩下的都齐声吸了口凉气,事情真的麻烦了,何金银一死,并不代表着案子的结束。
嫌犯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了。人死了不算什么,但怎么和上面交待,特别是今天派人来催促的张诚张公公。
更麻烦的是,这代表这事情并不仅仅是赌场设局逼死人命,看看来说情来催办的这些权贵人物,就知道这件事并不这么简单,还不知道水有多深,牵扯到什么样的权贵人物。
黄森和陈致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做出了决定:“吕推官,这案子另有隐情,你一定要给详查,查查到底是谁要杀人,到底是仇杀还是灭口,追查到底。”
吕万才出门时候脸上的志得意满,在这时候也变成了苦着脸,却也只能是反身庄严的施礼领命:“请二位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追查到底。”
宫内的司礼监衙门,内阁六部转来的票拟,直抵内廷的秘奏,还有各地加急的文书,都汇集于此。
几十名小宦官不停的把文档分门别类,又一份份的呈上去,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上午的时候往往都在陪着万历皇帝与内阁群臣朝议,在这边坐堂署理的是秉笔太监张诚,他坐在书案之后,或批红或注明需要转呈圣上。
其余几名随堂太监,则是在那里细细批阅相对不那么重要的文件,突然间,秉笔太监张诚冷哼一声,拍了下桌子,缓缓说道:“田安,俺答部进犯边塞,这何等要紧的急报,为什么现在才递过来?”
被这么一训,田安的笔掉在桌子上,慌忙站起,还没等开口解释,那边张诚的言语已经是转为严厉:“军国大事的本行不做,却去顺天府耍威风,你这个差事到底怎么当的!!!”
七十六
田安四十多岁年纪,当年是拜嘉靖皇帝的伴当太监黄锦为义父,冯保、张诚等人都和黄锦颇有渊源。这田安又走的是内书房的正途,万历二年就进司礼监做了随堂。
内廷险恶诡谲,不过到了司礼监这等层级,众人也都是说话留三分,欲言又止的高官气度。
张诚训斥了这几句之后,就不再说话,自顾自的看起折子来。田安面色苍白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是坐下还是站起。
不管是边上的随堂太监或是忙碌的小宦官都瞥了一眼就各自忙碌,不过大家心中都对这田安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道这田安得罪了谁,经过今日这训斥之后,这差事肯定保不住了。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京师开始忙碌起来。
邹义所说的急差倒不是什么公务,他从顺天府衙门出来之后就急忙去了南街。邹义现在知道自己企图置身事外的打算是怎么样的错误,可后悔已经来不及,唯一能做的就是补救。
稍微灵醒点的人就能感觉出邹义这些天对王通的疏离,要是突然间又热乎上去,那反倒让人感觉别扭了。
新任御马监四大营龙骧左卫监军邹义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客气的上门拜访,和王通约了下午的时候,一起去后面武馆看看,落实下那些来学武的儿童住在何处,然后就礼貌的告辞。
邹义来的时候,王通一行人刚从那边看了何金银的尸首,也发现了他藏身的那个宅院,送走邹义之后,众人才开始议论。
“报应!!”
马三标和几个性子直爽的兴奋无比的说道,就连在里面照顾赵金亮的马婆子都忍不住说了句“活该”。
早晨起来就不太正常的李虎头在衣服和短矛烧掉之后,状态好了很多。李文远看过那何金银的伤口之后沉默了一会,回到堂屋之后,赞许的摸了摸李虎头的脑袋,什么话也没有说。
王通不懂得如何查验伤口,不过看着何金银的伤口,他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李虎头在用短矛刺扎木牌的场景。
“邹公公来访,大家心里的底气是不是足了些。”
能明显感觉到屋内气氛的轻松,王通禁不住出言打趣道。
边上的张世强是个老成的人,他在边上低声说道:“何金银不过管这个小小赌坊,却牵扯到各方这么多的动作,人虽然死了,可这接下来事情肯定不简单,大人一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事到如今,有些话要和大家讲清楚,不管是赵家还是这何金银处,都搜出来了三阳佛,这事情肯定和三阳教有关,只是本官不知道,这三阳教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居然能动用这么大的关系……”
这话问出,屋中的人都面面相觑,过了会孙大海才挠着头说道:“倒是没看出怎么稀奇,牛栏街那边信这个的都是些无名白,最下贱的一帮杂碎……”
“无名白?”
对于王通的疑问,众人没什么奇怪,这位小大人有些事情看得极为透彻,可对一些常识却不了解,这或许就是神童宿慧应有的样子。
“万历二年宫内收了一批阉人当差,许多图富贵的白痴就自己断了自己,想要进宫图谋出身富贵。可宫里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阉了自己又进不了宫,那连个活计都找不到。这宰相家里用阉人当差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何况那些生意人,这帮人有力气的去偷去抢,没力气的就在那里乞讨为生,这等没着落的阉人都被叫做无名白,城内城外的不少,他们倒是经常拜这个三阳佛……”
越说越是复杂,不过是追查个小案子想要主持正义,没想到是越牵扯越多,刚有人要说话,马婆子却出来赶人了。
“都去前面饭馆呆着去,小亮昨晚疼了一晚上,刚才睡下,又被你们这帮人大嗓门吵醒,快出去快出去。”
一帮人讪笑着走到了饭馆里面,里面已经有伙计在那擦拭整理,灶膛的火早晨点着之后一直没有熄灭,倒也暖和。
刚走进去,李文远拽住王通,低声说道:“大人,赵金亮既然已经残疾,又是这么小的孩子,还是送进宫里吧,大人这边跟宫里的公公们也熟悉。”
王通点点头,想必这李文远是听到方才那无名白的介绍才有这番话,现在看,这也是赵金亮唯一的出路了。
正说话间,外面闹哄哄声响,却是推官吕万才和王四、李贵二人走了进来,开门的时候还能看见外面站着不少捕快差役打扮的人。
棉布帘子落下,吕万才连忙上前一步抱拳施了大礼,而王四和李贵两个人则直接是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方才站起。
吕万才这是行的见上官礼节,两个捕快更是隆重。想想邹义笑容满面的拜访,看看这几位的大礼,王通倒也反应了过来,笑着问道:“吕大人,官复原职了,王四李贵,你们升了班头。”
“要不是王大人的面子,哪有这般运气给我们兄弟,今后大人一句话,咱们兄弟水里火里都不皱眉头。”
这次罢职免官又峰回路转的复职,让吕万才和王四、李贵等人的关系也靠近了不少,他们自然也知道这个反复到底原因是什么,现如今他们的立场摆的很正,王通就是他们头上的天。
客气了几句,王通开口问道:“吕大人,你带这么多捕快差役?”
“王大人要是看得起在下,就不要叫这个大人,叫老吕兄弟就行。这些捕快差役,是为了查案啊?”
“还查什么案,何金银不是死了吗?”
王通诧异了下,赵家的惨案就是何金银设局谋财逼死的,既然何金银身死,那这案也就结了。或许背后的确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王通并不想牵扯到这么多,忠于职守是一方面,不越过自己的职守也是一方面。
这么复杂,再进一步或许就是大祸了……
“大人莫非不知道,宫内的张诚张公公今早派邹公公去顺天府衙门问责,督促彻查此案。”
看看王通的神色。吕万才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退一步笑着说道:“张公公既然表达了这个意思,顺天府上下自然要穷究,大人这边倒是没什么事情,在下自己领着人去查,若是有个闪失,还望大人照顾。”
王通沉吟着点点头,吕万才领着王四和李贵掀开帘子就要出门,王通这时候却出声喊住,沉声说道:“若查出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
“那是自然,大人放心就是!!”
有了王通这句话,吕万才心思大定,气势高昂的领着人出门。
张诚想要通过此事打击某方,王通想要给惨死的赵家满门一个公道,顺天府想要应付任务。三方的目的不同,手段也不同,但在阴差阳错之下,案子的追查却被向前推动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深。
顺天府的衙役和捕快,差不多都是京师当地的地头蛇出身,门路精熟,牛鬼蛇神都有交道,真要用心查什么案子,效率都是极高。
吕万才走出美味馆,直接去了吉祥茶馆,他在茶楼找了个好座位坐着,衙役捕快四散而出,消息则是一条条的传了过来。
南街和周围几条街的人家,差役们挨家挨户的查访询问,王四领着八个差役则是在看守锦衣卫的陪同下,在那聚义坊和后面的宅院仔细搜寻。
专业人士的确不同,顺天府捕快和差役在聚义坊的搜寻让锦衣卫开了眼界,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根短棍,在赌坊和后面那处宅院地面和墙壁各处不断的敲打。声音稍有不对,就拿着短刀匕首挖几下看。
不多时在赌坊的厢房中就发现了一个在青砖地面之下的地窖,里面五个大的瓦罐,上面用油纸封着,趴在地窖口戳破那油纸,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银锭,每个都是如此。王四神色不动,用木棍敲碎了其他的四个瓦罐,开口笑着说道:“发现贼人的赃物一罐,小心拎上来,这屋子锁了封上,咱们留一个兄弟和锦衣卫的兄弟一起看着。”
大家差事办老了的,怎么不明白王四的打算,几个人吃力的把瓦罐搬出屋子,又小心翼翼的把门上锁贴上封条,站在门口看守的锦衣卫和衙役们,满脸都是禁不住的喜色。
“……点心铺子那边曾经借过何金银十五两银子,现如今已经翻成了五十两……”
“……振兴楼借过何金银五十两,现如今每月要还五两,已经还了两年……”
“……刘家三口因为孩子治病借过三两,去年十一自全家自卖给城外的乡绅,才还清……”
“……牡丹巷的孙家,男的赌输了,宅院什么的归何金银,女的要被卖到窑子去,抱着孩子投了井……”
吕万才用茶碗盖撇去浮沫,小心喝了口滚烫的热茶,脸色没有变化,不过就是个放高利贷的教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大人,大人,赌坊和后面的宅院都挖出了地窖,一个有白银一千两,后面宅院那边……那边挖出了刀斧二十把,长矛十一根,还有强弓两张!!!”
吕万才手一抖,茶碗摔在了地上。
七十七
刀斧二十把没什么了不起,民间私斗多有器械上阵,可这长矛和强弓却不同,民间私有,那可是杀头大罪。
战阵之上,步卒和骑兵用的大多是长矛,而强弓更是这时代最有效的远程武器,平民私有,那和造反无异。
开赌坊放高利贷,闹到天上去也不过是个地痞流氓的头目,所谓的江湖大豪,这等人官府真要认真起来,真算不得什么。
可挖出了长矛和强弓,事情完全不一样了,想想这能和谋逆扯上关系,再想想给何金银说情的这些人,到底自己掺乎到何等的大事之中,要给自己招来多大的灾祸,茶馆的门敞开,里面并不热。
但愣住的吕万才后背突然湿透,边上的衙役神色郑重,显然也知道这事情是大麻烦。
“掌柜的,结账了!”
在柜台边有些尖利的声音把吕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