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操场上百名少年的注视下,同样是少年的万历皇帝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穿着深蓝色劲装的小皇帝圆滚滚的,看着颇为可笑。
他对这些少年并不怎么善意的眼神有点畏缩,好在看到了王通和李虎头两个熟人,连忙靠了过来。
走进了之后,先低声说道:“不必多礼,我的名字是黄义军。”
王通点头笑了笑,示意明白,万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钧,这个黄字估计就是皇的意思,假名到是会取。
“怎么这样的人也来武馆里学,难道挑不出人了?”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没有任何压住的意思,直接传到了这边。李虎头估计和那帮人想的差不多意思,没有出声。
王通却猛地回头,这帮少年还真是不知道死字如何写,真要把小皇帝说火了,那大家都要掉脑袋了,回头看看皇帝,小皇帝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却冲着王通微微的摇了摇头,这才让王通放下心来。
几名教习,包括李文远在内一起走了进来。少年一阵骚动,虎威武馆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个谜一样,详细的都不清楚,今天见到了教习们,各个都兴奋异常。
教习们拿着木棍,腰间别着皮鞭,身上穿着紧身的黑袍,一个个很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进场之后,先用木棍在地面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直线,然后扯着嗓子喊道:“全都过来,在这个线之前站好,排成一排,从左到右,从矮到高。”
少年们或许练过或许没练过,但从小耳濡目染的兵马操练,这个命令并不陌生,急匆匆的都是跑了过去。李虎头和万历则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王通耐着性子带人一同过去。
王通自然是站在最右边的第一位,而李虎头则是站在左边的第一位,至于万历皇帝则是站在左边的第二位,因为他的个子仅仅比李虎头高一点点。
知道并不等于会做,这些少年排成整齐的一排当真花费了些时间,还有宣府和蓟镇、京师三处少年为了自己站的位置发生的争执,小半个时辰才算列队完毕。
算上李文远一共六名教习,在这长排前站定,中间的一人大声喊道:“我们几人就是你们今后的教习,我叫赵大,其余几个是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
每说一个名字,就有一名教习举起手臂示意,李文远就是李四了,刚说完,少年的队列中有人忍不住嗤笑了出来,这不就是赵钱孙李的百家姓排列吗。知道的又把这段子告诉身边的同伴,笑声渐渐的大起来。
那赵大抽出皮鞭,狠狠的向前一抽,噼啪脆响,正对面的那个少年只觉得眼前一花,冷风在脸上掠过,混身都是吓住,这一下之后,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来到这里,不要想你父母如何,什么荣华富贵在这武馆之中都没有用,你就是个学生,和身边人一样的学生,钱二你来给他们讲讲规矩。”
话音未落,另一位大嗓门跟着响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彼此之间互称校尉,严守武馆的作息时间,不得质疑教习,武馆安排住处的人,未经允许不得外出。”
被叫做李四的李文远也站出来说道:“除了违反上面几条会被抽鞭子之外,每日里教给你们的,让你们做的,都会定期的抽查考试,如果不能完成,也不会打你们,但要让你们多跑多练。”
几位教习依次出来说明规矩,王通仔细听着,有些规矩他还参与了进去,有些则没有,除了维持纪律之外,怎么不冒犯皇帝的尊严还有不僭越,都是这些规矩考虑到的,但周围的那些少年却注意的不是这个:
“听听,校尉啊,俺爹说的没错,这就是个武学……”
“不知道回去之后,能不能捞到个把总的个置,我也想当总兵的……”
明朝的校尉名号是最不值钱的,寻常兵卒也被人成为校尉,但这名号却只能是军中使用,能用在这边,自然被认为是有些其他的意义。
寻常武馆的学生彼此之间都是兄弟相称,众人都无所谓,但谁要是和万历皇帝称呼了兄弟,铁定是杀头灭族的大罪过。为了避免这样的麻烦,索性定了个不伦不类的校尉称呼。
教习中除了李文远之外,其余几人是知道万历皇帝的,他们说这个话的时候,偷眼看过去,却发现小皇帝满脸兴奋的神色,骄傲的站在那里。
说完规矩,一天的操练就开始了,第一天没什么复杂的东西,一些最基础的东西还是要先教会说道。
无非是站姿要标准,如何按照口令列队,如何列队齐步行走等等等等,王通自己感觉无趣和枯燥,可那些少年们倒是不分来自何处,都是兴致勃勃的跟着教习的命令演练,就算被呵斥也是乐呵呵的。
别人还好,万历这边则是根本没有相关的经验,他和李虎头是错误最多的两个。别的教习不愿意去,可李文远却不含糊,李虎头和万历皇帝被他一并呵斥怒骂,看得别人都是冷汗直流。
武馆的格式之中,操场四周都有木栅和矮墙围绕,只有西边是依靠其他人家的房屋墙壁而建,这些家的窗户直接就能看到校场。
王通开始还糊涂,保密保安,为什么还有这样一处,后来才知道,那些房屋的主人也早就搬迁离开,现在是东厂的护卫们呆的地方,随时监控着。
不过此时在这窗子后面的人却不是东厂的番子,而是几个穿着红袍的官员,其中一人白发苍苍,脸色憔悴,看向外面的时候,不时的还咳嗽两声。
人尽管虚弱,可这个白发官员的精神却极好,边看边评论道:“的确不错,当年在台州的时候,练了一个月的兵马也走不出这个规矩模样。这些儿郎将来都是大明的良将种子啊!”
八十三
大明官服规矩,高品为红袍,在这屋中冒着寒冷看少年们演练的几名官员,地位想来不低。
“谭大人,您身子不好,这里寒风阵阵的,还是先回去歇歇吧!”
在那白发官员身后一名官员低声劝说道,那白发官员摆摆手,又是仔细的盯了半响,直到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才在身后那名官员的搀扶下回到了内屋之中。
一坐下,那白发官员冲着周围的人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只剩下劝他休息的那官员,屋门关上,白发官员喝口水压了下,才笑着说道:“年轻时候在浙江和北边奔波太多,早年落下病根,现如今只能慢慢养了,张大人,你身在内阁,事务繁忙,怎么有功夫来陪老朽。”
“谭大人说笑,内阁万事都有张阁老决断,张某也能抽出空子过来,毕竟武馆乃是大事,寻常人也不放心参与,也只能内阁的跑这一次。”
“昨晚听兵部派过来的几人谈过,说这法子若用在练乡勇团练,那定有大用,想出这法子的人,乃是天生的将才,看他们说的大,今日特意过来看看。”
内阁的张大人,除却首辅张居正之外,另外一位张大人就是张四维了,他在内阁中兼管着兵部的政务,一向很低调,听了对方的话,张四维笑着打趣道:“张某在内阁清闲,最近俺答部在蓟镇和辽镇活动的颇为频繁,谭大人掌着兵部,怎么也有这么多的闲暇。”
“不妨事,西段有戚继光、东段有李成梁,俺答部钻不了什么空子,真正发愁的是,大明武将后继无人……”
说了两句,又咳嗽起来,主掌兵部的谭大人,那自然就是兵部尚书谭纶,号称当代最知兵的文臣。
谭纶在东南倭乱最严重的时候,在南京和浙江都做过地方官,曾经亲率兵马与倭寇激战,数次大胜,名噪天下。
而且谭纶大力保举戚继光与俞大猷,知人善任,肃清海疆,剿灭倭寇,他也是大大的功臣之一。隆庆年之后,谭纶则主要在蓟镇主持防务,也是成绩斐然。
这时候的人习惯把谭纶和戚继光并列,并称“谭戚”,他资格极老,也是嘉靖朝入仕的三朝元老,在朝廷中地位极高。
“今日老朽看了这武馆,虽说都是些少年孩童的玩闹,但若把此法推而广之,定然对大明有大益。”
兵部尚书谭纶是知道虎威武馆的,当时不过哂笑,甚至还担心皇帝会不会耽于玩乐,荒废朝政。过来的几名教习也有兵部直辖的武将,昨日听到王通所讲的各项练习和措施,觉得对练军队有极大的用处,急忙告诉了谭纶。
被激起了好奇心的谭纶上朝之后,就拽着张四维来到了此处观看,尽管他是文官,可谭纶和戚继光俞大猷二人有个共识,战阵之上,这队形和纪律的保持,随时听从命令的反应,集体意识等,对胜利的帮助比技击训练重要太多。
而在操场上教习们让少年们所做的事情,正是保持纪律和队形,对命令的快速反应等等技能。
想想这些少年都是大明的边镇将门子弟,这些少年学了这些会把他们传播开来,谭纶很是激动。
“就算圣上忙于国事,不在这个武馆学了,张大人你也要保住这个武馆,让更多的人学到这本领,为我大明效力。”
张四维笑着点点头,心想这谭纶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何至于如此,不过就是个陪着皇帝玩乐而已,没想到接下来谭纶作出了令他惊讶的举动,白发苍苍的兵部尚书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郑重的抱拳说道:“张大人,谭某衰病,怕是挺不过今年,这武馆在一天,多教一个大明子弟,就是我大明之福。今晚谭某就要给张太师写信说明,不过,张大人,你我素有私谊,这一次就拜托了。”
说张四维满头雾水也不夸张,可谭纶这郑重其事的拜托,少不得也要郑重的起身答应。
……
晚上孩童们在美味馆吃饭的时候,各个还是兴高采烈的,万历皇帝和王通、李虎头坐在一桌。也是兴奋异常。
下午又是列队又是走步,让活动不太多的万历皇帝胃口大开,他和李虎头简直是在抢碗里的红烧肉。
王通脸色没什么变化,可心里却在苦笑,尽管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可好像是学前班小学的那种内容,未免也太无聊了,想想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很久,王通就感觉到头疼。
店里的人逐渐散去,万历、王通和李虎头却没有跟随大队一起去往美味馆对面的宿舍,这样的不同让他们更难融进集体之中。
到了晚上,马三标和张世强从城外回转,马三标一进门就大大咧咧的说道:“王大人,咱们的人都找齐了,一水的棒小伙。都是军户人家的孩子,按照大人你说的那种。”
“用什么名目?”
王通也很有兴趣,为什么张世强去就没有人信,马三标这等一看就不是善类的角色,去了反倒这么多人来呢?
“说的简单,我家东家是锦衣卫有能耐的,在城内开了个饭馆,经常有些不长眼的混帐来捣乱,找几十个帮闲打手,管吃管住,干的好了,年底还给发银子放假,啧啧,大人你是没看到啊,打破了头上来抢,还有要招我做女婿的。”
这个条件比张世强可要低廉很多,却有截然不同的反应,人的心理还真是有趣。王通赞许的点点头,张世强在边上接口说道:“不过有些人家的爹娘还是不放心,在京师呆的久了,军户们也都小心的很,都说要来看看那武馆和看看咱们这个饭馆。”
稍一迟疑,王通改了口:“去和振兴楼的夏掌柜讲下,让他帮忙撒个慌。那些青壮的爹妈都领到振兴楼去看看,武馆这边,张大哥你今晚就出去寻地,高价盘下来。”
如今美味馆有种种的不方便,让这些人过来看看,肯定会让有司感觉恼火,还是不去招惹这种麻烦了。
手里银子充足,做事的确简单,马三标人虽然莽撞,可也是市井中打混久的,张世强也是地头蛇。
地方在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选好,拿着银子直奔目的地而去,一处荒废了几个月的仓库和大宅院。
这边原来是放油缸的,后来生意倒了,地方却一直没有盘出去,守着这宅子的主人看着有人拿现银过来买,而且还不讲价,高兴的连夜请了中人做了契约。收银子交宅子,全家搬到客栈去住。
别看宅院地面不有没有讲价,实际上也就是花了三百两银子,南城这边,宅院从来卖不上价钱,何况又是这样的大宅,总价又不能太便宜。寻常人家自住谁会买来用,生意人又不是那么好碰到的,双方倒是一拍即合。
刚才签了契约,送走人,王通还没喘口气,却又有人上门。
“大人,是个文官,说自己是兵部某司的主事,有要事求见大人,陪他一起的还有那个教习赵大。”
店里的人和王通的手下人都知道自家老爷在武馆里面学本事,心想大人的教习总要客客气气的对待。
可来个文官这就让人糊涂了,王通琢磨着宫里的宦官还有禁卫的武将和自己熟悉的不少,文官,文官好像也就是那内阁首辅张居正来过一次,这好像是仅有的一次近距离接触。
“大人,大人,这冷天的,莫让外面的人等太久……”
看着王通发呆沉思,张世强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无论如何也没有不见的道理,王通站起来沉吟下,还是起身出去迎接。
那主事却不在宅院的偏门,而在美味馆的门口,看见王通出迎,就着灯火发现王通疑惑的神色,抱拳朗声说道:“在下兵部主事商磊,见过王大人。”
“商大人找在下何事?”
“兵部谭尚书谭大人对虎威武馆的训练操典颇感兴趣,派在下来记录一份,等下还要王大人辛苦。”
“谈不上辛苦,进里屋说话吧!”
商磊三十多岁,清瘦模样,颌下微须,书卷气颇重,听到王通的话却有是弯腰施礼,朗声说道:“这饭馆宽敞,门边有风清爽,就在这饭馆中吧!”
饭馆晚上很冷,哪有这么多的好处,而且这商磊说话的嗓门很大,站在门口唯恐别人听不见的样子,边上那位赵大也是目不斜视。
这时候对面的宅院门和墙的地方有细微的动静,王通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大声。这里肯定有人监视,一举一动都会被呈报到上面,所以不如做的光明正大。
兵部尚书的要求,王通想不到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可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记录自己的训练操典。
糊涂归糊涂,还是侧身把人请了进来。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常,少年们一开始的兴奋渐渐的消磨干净,每日里就是不停的站队列队,不停的绕圈走,无趣之极。
王通的生活也很无趣,每日里早晨起来去点卯。回来巡视一圈,安排完下面人的活计,和马三标、李虎头一起跟着李文远学技击战阵之术,下午则是去虎威武馆。
二月十五那天,赵大在结束训练的时候,面无表情的对学员们说道:“明日咱们要练新东西了……”
八十四
“王老爷来了,快点列队。别等着鞭子抽到你身上!!”
在王通买下的那个大宅院之中,五十个年轻人急忙的招呼道,孙大海拿着鞭子冷冷的看着他们。
这些军户子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来的时候也是打算着吃苦受累,不过众人还是愿意来,进京师见见世面这个就不必说了,每户军户都负担着很重的赋税,偏偏地也少,一父一子耕种就足够,其他的男丁没地方去,每日里闲逛白白浪费家里的粮食。
可找个活计差事的太难,京师里外不是军户的闲汉也多,哪里轮得着军户余丁找,马三标说了管吃管住,就有不少人愿意来了,何况年底还能碰碰运气,说是有银子给。
大家都不傻,来之前也琢磨着看家护院帮忙打架,那可是轻省活计,没准就是骗大家进城来出力做工,那大家也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