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秋了,草原上一片枯黄,据说在姜家的商队出去前,还下了一场小雪,不过没有留存,其他家的生意到此时就是淡季了,但姜家的药材生意却不分淡季旺季,很多草原上各部的豪酋都愿意多买点回去囤积,药材也不愁卖。
晚上照例是在那个小部落那边歇息,姜家商队的把头也纳闷的问了,说这小部落的老克廖那里去了,部落里面有人回答说是去归化城那边办事了,其他熟面孔倒是不少,草原上这样的小部落人来人往的并不固定,有熟面孔大家也都是放心。
这个小部落为过往的客商搭起窝棚,在晚上都是在外面生一堆火,里面热乎乎的也很舒服,不过姜佗富家子出身,从小就没有吃过什么苦,出来送货自然也不能亏待了自己,专门有帐篷给他搭起来。
都知道姜少爷不喜欢油腻,还从太原府专门弄的菜蔬,姜少爷身上也有个秀才的功名,晚上总要看看书,当然下人们并不知道,这都是些传奇艳词之类的消遣文章。
算计着还有几天就能到归化城,姜佗在归化城有个相好的蒙古贵妇,比起大明女子来另有一番风情,姜佗一想到这个,心头就是火热,姜佗的帐篷中,有专门的白铜暖炉,让毛毡帐篷之中也颇为的暖和。
姜佗迷迷糊糊的睡着,不过半夜里却被冻醒了,才睁开眼睛,就看到帐篷已经被掀开,几个人站在他面。
这小部落一向是放心,何况自己还带着几个颇有本事的护卫,怎么会出事,姜佗下意识的放声大叫。
凄厉的救命声音很快传遍了这个小部落,但却没有人去救援,在停靠马车的空地上,火把通明,一个个姜家的伙计被捆着丢在了地上。
“我爹和太原府知府都有交情,我家还和云山卫的参将有干亲,你们抓我,要惹来祸患……”
姜家的伙计们各个胆寒,有几个老成的听这姜佗说话更是害怕,这么说,不是嫌自己活得长吗,不杀也要杀了。
“兔子相公一样的人物,爷爷们在草原上快活,大明的官算个鸟!!”
这人口音却像是辽镇那边的,他刚开口,另一边却有蒙古话响起,姜家的伙计中颇有人懂得蒙古话,能听明白这个意思是让吆喝的人闭嘴。
有蒙古人有汉人,看来这不是那一家的队伍,这就是马匪,可归化城和大同镇之间的地方,是被俺答部的大汗和大同镇的总兵共同保护的所在,想在这里做没本钱卖卖的人,都会被双方追杀到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这蒙古话,那姜佗更是以为得计,又在那里吆喝说道:
“我和僧格都古楞大汗也有交情……”
话没说完,就被抓着他那人一把丢在了地上,拿着手中的刀鞘狠狠砸了抽打了几下,姜佗那里吃过这个苦,当即被打的满地打滚,惨叫连声。
“都老老实实的不要动,谁敢乱来,老子就财也要,命也要了!!”
看这一帮凶煞无比的强盗,谁还敢在多说多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强盗把每个人身上的细软搜去,大车也都是赶走。
最后车队的每个人眼睛上都被捆上了黑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的时候,才有人过来把他们眼上的黑布摘下,一看却是这个小部落里的人,那个老克廖也神色衰败的出来忙碌,一问才知道,前日里这边就被上百名马匪围住,把不老实的人都给绑了,晚上做了这么一个局出来,等众人睡着了失去戒心,再一个个解决。
“你还说自己给孙大英当过亲兵,贼人做手脚,你就看不出来!”
“……他们摸进来的时候,老子是醒着的,拿刀起来放对,被人一拳打倒,娘的,什么马匪有这样的本事……”
姜佗根本没有听到自家把头和护卫的议论,他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这些混帐马匪,居然敢动姜家的货物,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他,这些药材弄到归化城去,少说也有一万五千两的净利,现在被人抢去,回去怎么交待。
“少爷,怎么办?”
“你骑马去归化城,去找贵人们,就说给他们送的药材被马匪抢去,咱们回大同告官!!”
姜佗倒是明白,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姜家也干不得什么了,至于这些药材怎么销赃,对那些马贼来说实在是容易,草原上的小部落对各种的药材,都愿意拿牛马金银来换,姜家为了让归化城的蒙古人用的方便,不少都是拿了直接能用的伤药,这些东西,各个部落都是急需的很。
姜佗的脸都气的扭曲,他咬牙切齿的想到,等把马贼们抓到,要亲眼看这些马贼被千刀万剐,在草原上割碎了喂狼。
在小部落的另外一边,已经有人捶胸顿足的嚎哭起来,几个和姜家车队搭伙的商人自然也讨不到好去,货物细软被抢了个精光,好在这马贼最基本的分寸还有,给大家留了回程的车马。
……
自八月开始,从山西去往归化城一带的商队就屡屡遭劫,黄家商行这等在山西排上名号的豪商,姜家这等大药商,都是在草原上被马匪抢掠一空,下面还有那些中小商人,也都是被人抢掠一空。
俺答和大明有合议,商人们出边关贸易都是合法的,在草原上遭了贼,豪商们一边在草原上找自己的关系私下里想办法,一边去官府告状,而那些中小商人,他们也只能去官府那边告状。
状子和求告堆满了官府的值房,好在那些马匪的行动颇有规矩,手上的人命还不过十,中小商人的求告不理会也就罢了,可有几家豪商,背后却隐隐约约背景惊人,不管却是不行。
而且如今从京师来了位大人物,这等事毕竟不光彩,落入那大人物眼中耳中,那可是给大家脸上抹黑,这位爷万一回京师在天子面前说几句,那大家都要跟着倒霉了,少不得要衙门官署彼此通气商议,要拿出个办法来处置。
王通九月初的时候到达了太原府,他先在在山西布政使衙门中召集相应官员,山西巡抚,山西布政使,太原府知府、大同府知府都是来到。
七百一十八
草原上的马贼强盗并不是在万历十一年的八月出现的,以往也是有的,不过活动范围却很有分寸,俺答部和大明边兵的庇护所在,他们都不敢猖狂。
草原广大,也有不在这个范围之内的小部落,也有为了赚钱去找这些小部落贸易的商队,马贼们下手的往往就是这些。
另有一种,是边将和鞑虏的贵人们各自派出手下的亲信,化装成马贼在草原上抢劫掳掠,不过如今双方在抽税上都赚的不少,又从这贸易上大大的得益,也不愿意涸泽而渔,将财源断掉。
所以俺答部控制范围和大同边镇之间,比起平日里都太平的很,不过大明的商人若是背景深厚倒罢了,有些中小商人经常是被沿途的鞑虏部落敲诈勒索,有时候甚至会被鞑虏的军将纵兵掳掠。
但这些都是大明的商人,鞑虏经常有贩运皮货、毛毡、牲畜以及其他货物的商队去往大明,这样的商队则没有人敢碰。
谁都知道草原上到底是何人的天下,有一只二百多人的队伍离开了归化城两日后,就在路上遭遇了马贼。
这伙马贼颇为狡猾,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是装作商队,十几辆大车满载着货物和蒙古人的商队交错而行。
看到这边十几辆大车,满载着货物,反倒是蒙古人这边的商队先起了歪心思,看到对方的货物中似乎装着的都是丝绸锦缎,这种货物在归化城那边最是俏货,很容易出手,这十几辆大车足够让大家快活好久。
这等草原上商队相遇,照例要派出探马看看究竟,鞑虏那边等探马的消息送回来,一干人就开始合计了,要不要把人杀光了强夺。
在他们心里,大明那边的汉人不过是羔羊一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低声下气,陪着小心,从来不敢硬来。
双方队伍交错,鞑虏商队这边有不少人都将刀抽出了半截,不过两个队伍拉平,还没等鞑虏这边的人先发令,先动的却是这支装着丝绸的汉人商队。
有人用哨子吹动,尖锐的声音一响,大车苫盖着货物的蒙布被直接掀开,在车上的人都是张弓搭箭,蒙布掀开,呼号一声,箭直接射了过来。
鞑虏商队这边也是准备动手的,一干人都拿着兵器骑马来到了和汉人商队对着的那一侧,对面弓箭射来,几乎来不及闪躲,目标又是密集。
二十几步的距离之内,只听到嗖嗖连声,箭雨已经泼洒了过来,天气刚刚变冷,人们身上不过是穿着皮袍。
行走在草原上,眼下时节也太平,也没有必要时时刻刻穿着盔甲,所以这一拨近距离的箭雨,只听到一阵阵惨叫,鞑虏的人纷纷从马上栽倒下来,事发仓促,原本自以为是狼,却没想到自己是羊,错失了先机不说,也根本反应不过来,错愕之间,那边第二支箭都射出来了。
本来就是个二百多人的队伍,两轮箭射下来,近百人或死或伤,其余的人反应过来之后,怒骂着张弓搭箭还击,也有人抽刀驱马,想要冲近了拼命,他们也都被征召过去和明军作战,或者跟随自己的部落去抢掠骚扰,明军靠近了往往就要溃散,这伙商队里的人难不成比大明的军兵更强。
却没想到他们刚冲起来,那边不少人骑马倒先是冲了过来,而且手中还拿着盾牌这趟,鞑虏商队这边射来的弓箭都被盾牌当下,还有的弓箭射中,可人不过是晃了晃,居然没有受伤的模样,这肯定是穿着甲。
鞑虏们忘了当初他们也想谋财害命,各个大骂对面的商队黑心恶毒,早有谋算,双方骑马的碰撞,马上的刀枪技艺,也是这大明的商队更加强悍,一对上,鞑虏这边丝毫便宜没有占到,反倒是被一个个的砍下来刺下来。
其余的人那敢恋战,也顾不得这些货物,扭转坐骑就跑,汉人商队这边怎么肯放过,不少人骑马追上,在背后射箭砍杀。
草原上马匹跑开了,想要追也不容易,还是有那么十几骑跑了出去。
“我是三娘子直属的卫队百夫长,放了我们,不然你们在草原上容身之地,大汗会……”
“打不能打,废话怎么这么多!!”
说话的这百夫长只看到一把大刀挥来,顿时身首分离,其他的人不管是怒骂,或者是求饶,等待他们的都是干脆利索的一刀一矛。
“你们说,这啥啥楞汗的人多久会来到?”
“等他们来了,尸首都要被狼啃干净了。”
马贼们对答几句,哄堂大笑,然后扬长而去。
大明的商队被劫,最起码人命还能保全,鞑虏的商队被劫,除非能够逃跑,不然只会被杀,这样的事情在草原上这几十年实在是少见,归化城自僧格都古楞汗之下,人人震怒,一定要把这一伙胆大包天的马贼抓起来。
茫茫草原,但行动其实也有踪迹可循,依靠马蹄印和车辙,依靠猎犬来追踪,不是特别精通草原的特点地形,很难逃掉。
不过归化城派出的精骑去了几个地方,追踪两天之后,发现又是回到了商道上,那边都是各色商队和旅人,也无法判断到底是谁,根本无法追踪下去。
有能力,有资格去归化城告状,能把消息通到俺答部金帐的人,并不只是蒙古人,许多遭劫的汉人豪商也都是有这个本事。
蒙古商队反应是一支伪装成大明商队的马贼动手,而大明的商队则说汉人和蒙人都有,归化城做出了判断,这应该是由蒙古人为主,在草原上生活的汉人辅助的一支马贼,很有可能是从河套那边窜来。
在俺答部的一干人眼中,汉人不可能会在草原上有这样的本领,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三娘子是俺答汗的宠姬,也是如今大汗僧格都古楞的正妻,三娘子手中有俺答部四分之一的骑兵力量,举足轻重。
而且从归化城去往大明的商队,大多是和三娘子有关,自然,遭劫的大多都是三娘子的商队,三娘子自然震怒,僧格都古楞也是收到了各方的消息,自然不会等闲视之。
对这样狡猾强悍的马贼,一定要派出汗帐直属的骑兵搜寻,这样才能对付的了这伙马贼。
……
草原上并不太平,但在山西首府太原这边却看不出什么乱象,一切如故,反倒是因为天气渐冷,农活都已经忙碌完毕,四里八乡的人开始进城,或闲逛,或者做个短工,反倒变得热闹起来。
京师派来的钦差,锦衣卫指挥同知王通来到太原府城已经快五天,即便是山西的官员,也知道王通的名字,也知道王通的地位远不止这个指挥同知的官衔。
自山西巡抚以下,各个有资格见面的官员都是诚惶诚恐,招待的很是殷勤,生怕王大人不高兴,给自己惹出什么祸事来。
当年在山西煊赫无比的勇胜伯余家,有传闻说,就是这位王通出手,让他们家身败名裂,抄家灭族,别的不说,王通一到山西,地位正高的大同镇副将马栋,就连忙派人来招呼接待,客气到了极点。
再想想这王通的身份,锦衣卫是做什么事情的,就是替天子刺探百官阴私情状的,仕途沉浮,做官这么多年,谁也不敢说自己如何的干净,这就更让人战战兢兢了。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王通表现的很得体,并没有他这个年纪经常会出现的年轻气盛,也没有少年得志的骄狂,反倒是很温和有礼,能沉下心来询问议事。
山西的各位大人也都有自己的耳目,也知道王通来到山西之前的一个月,分驻在山西的锦衣卫千户已经开始奔走打听,王通到来之后,锦衣卫千户里的兵卒活动更加频繁,不过所打听的消息却没什么复杂的。
也就是历年历代的宗禄一事,这件事与其说是难题,倒不如说是个笑话,看着那些天下血脉,这个将军,那个将军的,连身没补丁的衣服都没有,三十多岁连个老婆都娶不上,大家都有一种看戏的感觉。
“宗室子弟,毕竟是天家血脉,弄倒这般潦倒,陛下也是深感痛惜,本官跟诸位大人这几天聊下来,发现各位大人都是没什么办法啊!”
在山西巡抚官署的内堂,一干人按照官阶高低次第而坐,听到王通淡然说话,众人交换了下眼神,都是点头。
“本官来前也曾在京师看过奏折,有平阳府宗室某去京师告状,说他那边禄米已经拖欠了二十五年,本官来到这边也查了查各处帐目,大同府那边拖欠了三十一年,太原府这边是二十年,拖欠了一年两年,本官还怀疑各位做什么手脚,这二十年三十年的,实在也说不出什么了?”
众人都盯着王通,可王通的表情很沉静,看不出什么喜怒,下面安静了下,大同知府站了起来,干咳了一声说道:
“钦差大人,这宗禄实在是发不起啊!”
七百一十九
在山西布政使衙门几天,王通也发现一个事情,说起其他事来,众人都是陪着小心,心平气和,唯独说到这宗禄上,则是理直气壮。
王通身为钦差,来这山西查的就是宗禄拖欠,导致宗室围攻官府一事,按说这拖欠宗禄,地方官总归是理亏,可这些山西的地方大员们似乎从不这么想。
“……实在说不出什么了……”
这也是王通的肺腑之言,地方官清廉这个不指望了,他们或许会向宗禄伸手,但这等事都有个分寸,朝廷拨下来的各项银两,地方上会百般克扣,但并不是全部截留,这样吃相太难看不说,还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有关宗室,那就更加敏感,地方官就算再傻,也不会傻到克扣几十年,并且一文钱不向下发,何况几十年的时间,这一个地方要换多少任官员,难道各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