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此时已经是穿着整套的板甲,手中拿着长矛,顺着踏板上岸,在已经清理出来的空地边上,开始一板一眼的练习。
最让下面这些年轻亲卫钦佩的,就是王通对军事训练的勤奋,不管是什么时候,王通都要完成军中训练的那些科目,他都如此,下面的人更不会放松。
正训练,却听到船头有人吆喝了一声,天已经黑了下来,在最外围那艘船上和沙洲的几处都有放哨值守的兵丁,但他们也看不太远,他们发声示警的时候,王通一干人也看到了挂在对方船头风灯。
“什么人?”
亲卫们却不含糊,在船上留守的人已经是搬出了火盆,将早就是张好的弩箭点着了火,在水面上争斗,木船怕火,用弩弓发射火箭颇有效果。
脚踏船板一阵阵响,兵卒们拿着火器兵刃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边吆喝,那边来的船却半天没有反应,史七在船头喊了一嗓子:
“还愣着干什么,射他娘的!”
箭支的前头用油布包裹,烧的时间很长,对着风灯的方向射出,直接就是钉在了舱板上,两根箭射过去,却能看出那船并不是盗匪常用的泥鳅船,而是运河上的那种载人货船,一共两艘。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就是想来搭伙过一夜!”
那边两艘货船的人在那里急忙的大喊,看着到都是行商打扮的人,在那边跳着脚吆喝,王通走上船头看了几眼,开口说道:
“安排人上船眼看,确实没问题了放过来,晚上记得盯好了!”
载人货船带着客舱,一艘船几十人还是藏的下,总要小心为先,柳三郎听了之后却找来几个亲卫叮嘱了两句,安排人上船监察。
王通却是把铠甲卸下,这甲胄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东西,还是不要太扎眼的好。
尽管前几天有水上的江湖人物踩盘子看货,不过晚上靠过来的这两艘船却也不是什么歹人,却是临清州那边来的商人。
河上行船,速度分不出什么快慢,这两艘船却是看过河上的射术表演,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知道王通这一行人或许是某处豪门巨户出行,跟着这样的队伍走,虽然没什么好处,可最起码能得个庇护。
进了微山湖之后,本来已经向南走了段,后来觉得心里不踏实,索性回来跟着一起靠在这沙洲上也算稳妥。
看到王通这一行人的气派,他们更觉得自己判断对了,不是豪门巨户,怎么有这么齐备的刀剑弩箭,而且岸上居然还烤羊,这那里是出门远行,分明是出来消遣。
这两艘靠过来的船都是一人的货物,这人就是先前在船头跳脚大喊的,自称姓聂,是济南府的商人。
当时王通这边张开弩箭大喝询问,那边却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等弩箭射过去,那边的人却是吓傻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自称姓聂,是来自山东的商人,吴二和史七上前盘问了几句,柳三郎又带着人去他们船上走了一圈,基本上确定了这聂姓商人所说的不假。
聂金这名字倒是和职业相符,或许是奔波行走,尽管穿着打扮也不差,但人仅仅是微胖而已。
按照王通这边的规矩,王通这一队人喝酒的只有王通一个,独饮自然无趣,既然萍水相逢,王通就邀请这聂金过来一起喝几杯。
对这个聂金自然是求之不得,王通这边有鱼有肉丰盛异常,聂金却弄了几罐子腌菜过来凑趣,这倒是经常走在运河上的商人的习惯,奔波在外,没有王通这样的闲情逸致,都是凑合一下算完。
弄点腌菜,吃饭时有个咸味,又容易保存,这就是很不错的生活了,不少船上人家都是揣着几块饼带着咸鱼也是一样过。
相对于这边的炖煮羊肉、鱼汤和烤羊来说,聂金的这腌菜倒成了难得的点缀风味,这聂金自然没什么不喝酒的忌讳,两人也就对饮起来。
聂金商人出身最会察言观色,举止言语之间颇为奉承,王通这边几碗酒下肚,气氛也就渐渐的高了起来。
“聂老板这两船都是什么货物,现在山东这边去往江南,走海路更方便些吧?”
“王公子不知道,江南货物到北边反倒是方便,北边货物到江南却是麻烦。”
看着王通面露疑惑,已经有点酒意的聂金说话也变得随便,开口说道:
“北边开海,不管是江南的货物还是外洋的,到了天津卫就可以向四面分销,可北边的货物南下,只有走漕运这一条路,要是走海运那还是等同于倭寇走私例,抓到之后重罚不说,甚至要杀头的。”
王通愣了愣,不过马上也就明白是什么意思,江南若开海,人人可做海贸,若不开海,则海贸的巨利只有有限的几家豪门大族才能分享,这些豪门大族在官场上影响也是深远,自然不会开海。
聂金拿着筷子夹起一块烤羊肉,放入口中咀嚼然后用酒送下,惬意长出口气,笑着说道:
“好叫王公子知道,船上的不过是些辽镇和山西的特产,皮货、鹿角之类的东西。”
“是去江南贩卖?”
刚才攀谈,王通倒是知道这聂金是去嘉兴府那边,聂金摇摇头,开口说道:
“不是贩卖,这两船货物算是个添头,等到了嘉兴,把货物补进店铺里,小的那店铺就算盘出去,可以收银子结帐了。”
“卖了店铺之后聂老板准备做什么,难不成是回济南府做个富家翁?”
王通调侃了一句,那聂金连连摆手,笑着说道:
“南边的店铺出手,再去天津卫开一个,天津卫比起江南那边有个好处,像是在下这样的商家也有个赚钱的机会。”
“江南富甲天下,天津卫不过是新起,聂老板怎么这么说呢?”
听聂金这么讲,王通倒是来了兴趣,酒多话多,聂金也不像是一开始那样小心,摇头在那里说道:
“在下这样的外来户在江南那边不容易啊,生意做不好了赔钱,这个算本事,倒没什么埋怨的,生意做好了,麻烦也就上门了,你做这个赚钱,当地的大户人家就盯上了,要花钱买你的铺子,你不卖不行,打官司都没出说理,在官府里当差办事的,全是他家奴仆家生子,你能不卖吗?”
说到这里,这聂金倒是有了几分感慨,摇头说道:
“上下打点齐备了,还有些混帐事,常州府有个普元寺,寺里面的普元和尚号称高僧,最喜欢说谁家孩子有佛缘,看中了就带到寺里去,你要想把孩子要回来,就要施舍一大笔,说什么从佛前赎人……在下运气好,没遇到这样的,不过却有认识的,妹子漂亮了些,不知道被谁看中了,昨日坐船出门,全家人都是不见了踪影,都说什么龙王收走了,这等胡说的话语,谁人会信……”
“真是无法无天了,难道官府就不管?”
聂金说的乱七八糟,但王通却能听懂这些话里到底意味着什么,那龙王收走的事情,里面恐怕十几条人命丢进去了,这孩子有佛缘,和绑票有什么区别,官府居然坐视这样的事情横行。
“官府敢管?从师爷到捕快都是别家的下人,他说话要是不合那些大户的意思,他们的话连衙门大门都出不去,要是不知好歹,遭盗贼的还少了……都说江南是人间天堂,那是那些大户豪门的,王公子,你们这样的官宦人家不知道……”
说到这里,聂金却的确是喝多了,含含糊糊的歪倒在席子上睡着了,王通抿了口酒,笑着低声说道:
“有趣……”
八百三十
王通很少喝酒,不过酒量很大,那商人聂金喝多了,王通也就是还好,听这聂金讲江南的典故,也是颇为趣味。
聂金所说的江南,是不会在锦衣卫的文报以及官方的文字上出现的,事实上,锦衣卫对天下情势的掌握也是以京师为中心向外逐渐的减弱,到了江南这边,实在是弱了太多。
南直隶这边的锦衣卫是由南京几个锦衣卫千户负责,南京锦衣卫千户那是在太祖朱元璋时候就有的设置。
别处分驻锦衣卫千户都是由京师委派,但在南京的不同,南京这边的千户都是本地的锦衣卫世家,也是世代传下来的,千户出缺,南京这边人将备选的名单递往京师,由锦衣卫都指挥使选择一人担任。
这其中,南京镇守太监和南京守备都有一定的发言权,这么多年下来,南京锦衣卫自成体系,京师那边很难插进手去。
想想江南的豪门大族无孔不入的影响,江南的锦衣卫到底是是个什么倾向可想而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利于江南的情状报到京师去。
实际上朝廷对江南的了解,反倒不是依靠这些情报侦缉机构,而是那些派出的宦官回报,甚至在江南的言官和文官上疏也是重要的消息来源。
不过这些消息来源也是一样,豪门大族所做和他们没什么利害冲突,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实际上对于王通来讲,这些事也就当个轶闻趣事一听,没什么管的必要。
聂姓商人喝多了回船呼呼大睡,这一夜尽管安排了夜间的守卫,不过却是安静无事,直到天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湖面上的船只已经不少,聂金也是起来,少不得过来客气几句,然后扬帆离岸,王通这边却是不急,按照行军时候的规矩,在沙洲上做了早饭,检查了船只之后,这才启航。
这一天行船也是平静到无聊,太阳偏西的时候进入了南直隶的境内,天快黑的时候已经到了沛县附近。
其实船还是在微山湖上,不过接下来水道变窄,沛县这边私设了个卡子,跟过往的民船货船收点过境的税银,过了沛县这个卡子,再走半天的功夫就是到徐州了。
王通这个船队虽说官船换成民船,但遇到这种卡子还是要表明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话,如果官差多事上船检查,看到船上的兵器和铠甲,非要调兵过来缉拿不可。
其实也没有表明钦差,只不过有几个人给对方看了看锦衣卫百户的腰牌,对沛县这个县城来说,一个锦衣卫百户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自然诚惶诚恐的放过,不敢得罪。
王通这一队也不急着赶路,天黑了就在当地住下来,少不得有人上岸买些狗肉,晚上大家打打牙祭。
从京师传递过来的情报文卷,不可能沿着运河追,沛县倒是一个节点,船靠岸之后,就有人将上锁的铁匣送到王通这边。
八月的沛县炎热异常,到了晚上暑气依旧没有退去,王通也懒得上岸,就在船上的座舱中点灯夜读。
京师无事,言官清流们的小小争论无非是辽镇李家的封赏到底该怎么进行,李家诸子是不是人人都要封爵,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
关于朝廷官员的动向,提到了直隶巡按李植给在蒲州丁忧守孝的张四维去过几封信,李植是张四维的得意门生,当年和张居正余党以及冯保相斗的时候,李植都是冲在第一线,上疏抨击弹劾,极为活跃。
等张四维成为首辅,李植也得了报偿,成为了直隶巡按,那可是在北直隶这官不值钱的地方难得的实权位置。
官场上的规矩就是人走茶凉,张四维丁忧回乡,李植这边从原来的众星捧月一般的奉承,变成了人人冷落,原本可以自矜身份,现在却只能和言官清流们打成一片,出头鼓噪扬名,和张四维的关系也比从前冷淡了许多,毕竟有师生的关系在,书信联系还是少不了的,但也就是全个礼数,从前的殷勤孝敬是不多了。
所以李植这突然间增多的几封信,就被认为是异常,值得在给王通的文报上提一笔。
王通也不过是看看罢了,不会有什么印象,王通对文官中印象最深的有几个人,除了申时行、张学颜和杨巍、王遴那一批,至于不在中枢的那一干人中,李三才和顾宪成是王通颇为注意的。
这两人没什么靠山背景,却在京师中拳打脚踢出了这样的局面,而且难得的是,这两人知道分寸,兴风作浪,却不把自己牵扯的太深,每次的言潮政争,他们都能从其中得到好处,不会招祸。
正在那里浏览文报的时候,却听到岸上的方向有人高喊:
“吴二爷可在,沛县梁家求见!”
王通的船队停靠在卡子边上,他这十几艘船一过来,其他的船自然要去别处,看来岸上这喊话的人就是对着这边了。
正纳闷的时候,吴二却在外面通报说道:
“老爷,岸上这人是小人的旧识,在水面上做生意多年,消息灵通,小人能否去见见?”
王通顿了下,开口说道:
“我和你一同去!”
原来这被称作“爷”的还真是吴二,王通左右闲着无事,却是换上了一身短打扮,一同跟了过去。
“好叫老爷知道,这梁家的兄弟在河上湖上吃饭,贩运货物去济南府那边的时候曾经吃过亏,属下帮忙给周全了回来,也算有了交情,年节都还往来的。”
“若是说私事,等下我自己回来。”
王通点头回答说道,他的打扮简单,年纪又比吴二小很多,看起来还就是和吴二的随从一般,这也是闲着无事出来溜达,如果对方叙叙私谊,王通也没有旁听的必要。
两人下了船招呼一声,正在那里骑马等候的汉子连忙下马,快步跑了过来,这汉子看着也是黝黑壮实,四肢修长,看着倒是在水上吃饭的人物。
“若不是小的们看到吴二哥,还真就这么错过去了。”
那汉子先笑着说了句,然后上前行礼,吴二也是客气,这汉子名叫梁捷,是梁家族长的三弟,梁捷看了眼在一边的王通,却没怎么在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二哥这次出的是官差吧?”
尽管这边官船换成了民船,但这梁家知道吴家现在是给锦衣卫做事,而且在湖上河上做了这么多年,看什么眼光毒辣,从王通这一干人的作派上还是能看出来些迹象。
对方这么询问,吴二却不好明白回答,只是闷着点点头,算是默认,那梁捷笑了笑,抱拳说道:
“二哥来沛县地面,兄弟们几个本该好好款待,不过既然是出的官差,也不好打搅,家兄吩咐小弟给二哥问个好,带了些土产奉上,实在是怠慢了。”
“那里话,那里话,你们兄弟也不要总在这沛县呆着,去天津卫那边游玩,到时候吴家一定好好款待。”
客气了两句,那梁捷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二哥,小弟这边得了消息,说再向南走三十里,会有人在河上对你们动手。”
吴二眼睛瞪大,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王通,回头又是说道:
“再向南走三十里,那边距离邳州很近了,邳州有两千多军兵驻扎,他们就敢动?”
“二哥这船上的钱财露了白,在济宁那边就被人盯上了,现在快船已经跑在你们前面,就等着动手了。”
王通带着的金银的确不少,吃水这么深,又没装什么货物,明眼人自然判断的明白,可吴二还是纳闷,邳州那边两千多兵丁是拱卫两淮盐业的,还算是精良,居然有水匪敢在那边下手,太胆大包天了,少不得又问了句,梁捷犹豫了下,凑近了说道:
“也就是这两年才有的这伙人,报官的人不少,从没见官兵剿过,水上吃饭的兄弟们也摸不清他们来路,有说是官兵出来,有说是海州那边盐枭的勾当,左右和官面上关系不浅,二哥你现在也是番子了,有些话小弟不方便说。”
吴二看了看王通,却又是低声问道:
“这周围有没有盯着的人,你过来通报,他们察觉了风声,就不敢动了吧!”
“他们做事没这么细致,下午的时候有两艘山东去嘉兴的船被弄翻了,救上来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