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博身子剧烈的颤抖下,背着的包袱都差点丢掉地上,可此人尚有急智,佝偻着身子转过来,捏着嗓子颤声说道:
“什么老爷,小的张三,正要回家。”
夜里漆黑,只看到两个魁梧的黑影拦在身前,听到他这说话,两人愣了下,都是哈哈笑了,又是拍着肩膀说道:
“姚老爷真是会开玩笑,我们兄弟看着你从家里出来的,怎么走了还没百步路,这就成了张三呢!”
姚博立刻是僵在那里,对面那汉子劈头给他套上了个套子,又用绳索勒住了嘴,推搡着他走了几步,又是向上一抛,将人弄进了不知道什么所在。
进了这里,头套和绳索都被扯下,姚博惊惧的起身张望,这里似乎是马车的车厢,对面两个汉子穿着黑布衣裳,都是蒙住了半边脸。
“拿了那么多的银子,那么多的地,还讨要到了功名,姚老爷就这么不讲究,说走就走。”
姚博干咳了几声,心中却是急转,这吴作来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手段,姚博当年也是清流士子中的一员,可家里是地方上的土豪,窝赃贩运私盐做的多了,他见识也就多点,后来败落,姚博索性弄出了一副破落户的模样来,他对那些清流官员了解的很,读了几本圣贤书,整日里想着大言欺人混个名声,真要让他们做什么,不管是去实实在在的施政办差,还是黑下心来贪墨弄权,都没什么真本领。
若是这吴作来早有这样的手段,现在恐怕早就是李植一般的人物了,要不是吏部尚书杨巍手中无人,这个门生弟子估计一步步熬到外放巡抚然后回来做个礼部侍郎就算到头。
不过当时不是那样的角色,现在却有了这样的手段,姚博只能怪自己用老眼光看人,听到对方揭破,他索性是腆着脸低声说道:
“家中婆娘睡了,我这边又动了心思,想去桃花楼那边找个姑娘折腾下,这事情说出去不好听,这才弄了个假名。”
他在这里这般作态,对面蹲坐的那名大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直接丢在姚博的面前,开口冷声说道:
“若是看不清楚,可以再点个灯笼!”
车厢中本就有灯火,那大汉丢在地上的东西是个小包袱,丢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散开,一看到里面的东西,姚博就好香被雷劈到一般,整个人僵在那里。
姚博颤抖着手抓起包袱中的东西,沙哑着声音说道:
“绢娘和五儿怎么样了,你们……你们若是,我做鬼也要……”
“就你这模样,做鬼也是个书生,怕你不成,不要多想,这簪子和长命锁认得吧,拿来给你看看,就是让你知道,别觉得大伙都是傻子,还跟婆娘说,拿着银子去山东,在济宁州那边等着你,真以为可以拿了钱跑啊!”
听着大汉的冷言冷语,姚博脸上神色百转,到最后却是苦笑一声,在那里有气无力的说道:
“如何做,才能保我妻儿平安。”
“这些田宅巨款,当初是让你干什么的,你照做就是,不要以为可以钻空子,让我家大人吃个哑巴亏。”
姚博脸色惨然点点头,又是继续说道:
“事后我真要上疏被贬斥,为了这件事,我一家几口会不会被杀人灭门。”
两名大汉对视一眼,嗤笑了声:
“灭你的门,你也看看你够不够那个份量,倒是你不上这个奏疏,就要考虑考虑你那结发妻子和两个儿子了。”
下马车的时候倒是没有蒙上头套,还是被人扶下来的,姚博背着自己的包袱,站在马车下呆若木鸡,看着那马车自顾自的远去,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在那里慢悠悠的又是走回家中。
此时天色已晚,不过国子监司业吴作来的家中却灯火通明,客厅中欢声笑语,酒气和脂粉气都是弥漫。
京师清流俊彦中有名的人物,翰林院、都察院和六部的人都有,围坐在一张大桌周围,桌上杯盏狼籍,酒宴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喝得都有些多了,都已经放纵无形,有人搂着身边的陪酒女子调情,有的人则是大着舌头奉承在上首的吴作来。
吴作来脸上全是酒气,满是得意神色,口齿不清的说道:
“那姚博一个破落户,整日里就想着恢复家业过上从前的日子,现下给了他这么多的好处,他还不乖乖听命,而且这等上疏,谁不知道是得名扬名的好事,他怎么会不从。”
下面一个人趴在桌上,看来也是喝多了,在那里闷闷的说道:
“要是那姚博把银子吞下却不做事!”
吴作来哼了一声,不屑的说道:
“他若是敢这般做,今后在京师官场上还有什么好处吗?”
“就是,就是,吴兄的恩师乃是当朝太宰,那姚博若想着官场前程,还不得乖乖听话。”
边上一人奉承说道,先前说话那人想要说如果有这么多的银子,这官不要也不是不行,想了想却没说出口,身边软玉温香的已经靠了过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吕万才一个举人做到了顺天府的府丞,名义上的第二把手,实际上的掌权者,顺天府内不知道多少人不服。
可当初有王通那个大虫给他撑腰,谁也不敢说什么,等王通在京师遇到那些事之后,很多人觉得机会来了,不过他们马上都是死了心,吕万才早就是搭上了司礼监这条线,现在他可是等于直接面对万历皇帝汇报的。
这个府丞不光是顺天府这一套班子听他的,锦衣卫那边还有他的关系,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这更是得罪不起的。
但王通去往归化城对吕万才还是有影响的,他在衙门中也低调了很多,做事中规中矩,从不越权逾矩。
不过该有的特权还是有的,比如说上午来了,下午就是回到自己的住处办公,衙门的吏员和差役有什么需要问的实情,都要过去请示,平白多了麻烦,谁也不敢有什么怨言,这是吕府丞公事分明,治安司的差事不在顺天府办。
吕万才说是在家办公,实际上也是在府邸外面单独买了个宅院,几名治安司的差役在这边常呆着,也算是个不牌子的小衙门了。
眼下院子门口坐着两个锦衣卫的兵卒,正在那里闲聊谈笑,宅院门却是关着,常来这边知道规矩的,就明白此时吕府丞正在见要紧客人,而且这客人或许是见不得光,吕府丞这个小宅院,可不止一个院门。
这时的屋门也是关着,倒不是怕寒气进来,而是禀报的东西的确隐密要紧。
“……属下一直在盯着姚家宅院那边,昨夜里姚家宅院里有人出门,然后在半路上被人截住,属下让老李盯着宅院,自己跟了过去,尽早跟着出城才算知道是什么根底,回返时又知道了姚博宅院的消息,昨夜出来的那人就是姚博……”
吕万才不断的转动手中的折扇,神色却不动,只是开口问道:
“什么根底?”
禀报那汉子双眼布满血丝,脸色也有点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的模样,走进了几步低声说道:
“吕爷,是宋姑娘的人。”
吕万才猛地抬头,宋婵婵和王通虽然已经是夫妻,但在京师各个系统里面,宋婵婵的情报系统和人员也是自成体系,所以不说是王通的人,却说是宋姑娘的人,吕万才声音压低了几分,肃声问道:
“你可作准!”
“千真万确,城外那个院子是秦馆在外的庄子,从前小的曾经去那边拿过一次东西,听说是很隐秘的所在,估摸着除了属下,其他人也未必认得。”
吕万才坐在书案后面,一只手把玩折扇,一只手却悄悄拉开了抽屉,抽屉中有匕首,也有燧石发火的短铳,这可是天津卫匠坊手工打造还不能量产的上好货色,手放在这上面,犹豫了下又是推上了抽屉,沉吟了下开口问道:
“德奎,我对你如何?”
没想到居然问出这个话来,那人愣了下立刻回答说道:
“若没府丞大人,小的被冤枉在大牢里出不来,小的老娘就病死,府丞大人对小的……”
单说派去监视姚博这边,不是吕万才的亲信心腹就不可能被派去,吕万才问出这话过来的禀报的人却也明白了几分意思。
吕万才刷的一声展开折扇,靠在椅背上说道:
“按说私事不该耽误公务,不过本官在松江府那边托人置办了些田地和织布的作坊,需要有人过去盯一盯,你和小李过去帮我打理几个月,这样本官也放心些,怎么样?”
德奎一愣,连忙躬身说道:
“大人的生意要紧,不要被那些外人占了便宜去,小的马上和老李启程。”
吕万才点点头,那德奎刚转身却转回说了句:
“劳烦在大人这边弄点饭吃,小人和老李昨夜到现在就是跑了,连话都没和别人讲过。”
吕万才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八百八十一
在京师之中有个很小的圈子里传言,说申时行曾和王锡爵评价过杨巍一干人,说是“张子维抬举他们,因为他们是书生,陛下留他们,也因为他们是书生”,已经故去的张四维字子维,虽说文臣们都是书生出身,不过这句话的书生,想来就是那“百无一用是书生”中的意思了。
姚博这边如何,那边完全不知道风声,反倒是吕万才这边回家歇息了半日,然后让自家夫人去王通府上看看。
富贵人家规矩大,王通不在家,宋婵婵看着宅门,男客为了避嫌是万万不能上门的,夫人登门算是内眷往来,这个倒是可以。
当然,京师之中都知道宋婵婵的根底,大户人家都不愿意和王通的内眷有往来,不过吕万才的夫人也是糟糠之妻,当年通州时候的青梅竹马,一心顾着自家男人,不讲究那么多的。
上门之后,无非是嘘寒问暖,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要抱怨一句,说大过年的把老婆丢在家里,自己跑到归化去云云。
客套闲聊晚,这吕万才的夫人看似随意的提到,说如今京师不太平,你可要小心啊,听我们家男人说,住在南城的都察院御史姚某夜里出门都被人盯住,说你一个女人待在家中,一定要注意安全,要不要治安司安排几个伶俐人过来。
王通府上却别的,唯一不缺的就是武备,且不说正规的军人,就是那些黑道上和江湖人物也是不缺,不招惹别人罢了,怎么会有不开眼的蟊贼来这边。
但大家都是聪明伶俐的人物,宋婵婵感激的谢过,又寻了些天津卫送来的南货洋货送给了吕夫人,说是承蒙关心,自己记下了。
话中意思很明白,吕万才是说姚博这件事他也知道了,他是支持宋婵婵这么做,如果需要帮忙,他可以派人过来。
这等事隐密之极,被人发现已经破绽,吕万才此举也是有些点醒的意思,宋婵婵自然是明白,少不得也要拿出些措施来补救。
二月快过了的时候,京师的清流士子这块已经可以说潜流汹涌,文人士子们自己结社聚会,谈论的都是长幼之别。
文选司两个员外郎有一人病休,现在顾宪成正是暂代在这个位置上,吏部的官员名单都是文选司郎中出具名单,吏部尚书决断,顾宪成现在已经有参与草拟名单的权力了,这让他在清流之中的地位越来越高。
原本李三才为首,顾宪成为副,有什么需要聚合清流鼓噪的实情,都是由李三才拟定,顾宪成这边出去串联。
不过如今地位变化,顾宪成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行事风格,而且到了这个位置,不管是人脉还是金钱都不会缺少,独立性自然越来越强。
国子监那清水衙门的官员自然不会被吏部的人放在眼里,但这位国子监的官员是吏部尚书的弟子,那就不一样了。
国子监司业吴作来下帖请顾宪成去自己家里喝酒,这个顾宪成肯定要去,如今京师的年轻官员,谁能去国子监吴司业吴大人家里坐坐,那可就代表着前途无量,大家又不是傻子,吴司业能有什么面子,还不是他背后那位恩师大人在。
看着顾宪成也接到了帖子,就有人感叹,顾主事的行情也是看涨啊,看来他暂代的这个员外郎位置,扶正的可能性很大了。
“道甫兄,昨日那吴作来亲口说的,如果发动舆论言潮,京察之后,这文选司员外郎的位置就是我的,道甫兄觉得这件事?”
顾宪成有了独立性是一回事,但遇事请教李三才却是个习惯,李三才在户部那郎中位置上已经坐了一年,气度却更是沉稳了不少,听到顾宪成的这句话,笑着开口说道:
“这是要敲打敲打陛下啊,让陛下知道朝中该听谁的。”
说完这句,李三才和顾宪成对视一眼,都是笑了,此类的舆论风潮也不是一次两次,不过每一次都没什么结果,到最后头破血流的可能性更大。
笑过之后,顾宪成沉吟这说道:
“这次的把握据说不小,宫中两位皇子,新出来那位自然是被陛下宠爱,可恭妃却是慈宁宫出身的,多少能借上力量。”
李三才点点头,也是开口道:
“自古大功莫过于拥立,在此时选对了,可是一辈子的前程富贵,大家自然起劲的很,不过陛下拖了皇长子这么久,心意大家也都明白,这次要鼓噪着去争一争,还是先前说的那个,让万岁爷对朝政放手。”
“道甫兄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做?”
顾宪成虽然这么问,可眉眼间那跃跃欲试的神色任谁也看得出来,李三才笑了笑,开口说道:
“实在是不想去碰……”
“道甫兄此言怎讲?”
“为兄有家有业,在天津卫又有不少生意店面,若是这次做不成,王通下手收拾,实在是经受不起啊!”
“道甫兄,王通那奸贼已经败落了,没看他被打发到江南之后,回来也不在京师多呆吗,自己去那苦寒边远之处呆着,还要在乎他做什么?”
“他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差事交卸了吗,他定北侯的爵位被剥夺了吗?看看京师和天津卫各处要紧的差事上,可曾换过什么人,这算什么败落,小心为先,小心为先。”
听李三才这般说,顾宪成也是有些闷气,不过这李三才这一年虽然低调了很多,可在清流中的影响却丝毫不见减少,因为他家中豪富,银子不断的撒出去,自有人愿意贴上来,顾宪成也只的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还是道甫兄稳妥,小弟明白了。”
李三才出名的交游四海,在衙门当值的时间少,反倒是在京师各处会馆茶肆周游的时候多,他这等人物,周游这样的地方也不是为了消遣,有的地方士子们人多,他过去聊几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周济的,扩大下影响,有的地方则是能知道些消息。
想在清流之中当个风云人物,当个清流名望,也要消息灵通,不然的话,判断不明白利害,不知道背后牵扯,贸然说话策动,搞不好就是杀头灭族的罪过,情报消息的收集是断然不能放松的。
说起这个,李三才颇有些自得之处,现在莫说是京津之地,整个北直隶都被锦衣卫渗透的越来越厉害,大网的网眼越来越小,可他李三才却能维持一个规模不小的体系,为他打听消息,刺探阴私,这实在是本事。
西城唐家楼茶馆算是个上讲究个地方,据说是内官监太监的亲戚开的,内官监太监的亲戚手里自然不缺开茶馆的赚的银子,不过是开了这里图个雅致乐子,交游下够身份的人物。
因为这东家身份特殊,又不图赚钱,茶馆的档次还真是坐上去了,寻常人进这里囊中羞涩,却又有人喜欢这边的安静雅致,而且在此处,绝不用担心旁人的打搅,富贵人物来这边闲坐商议的人颇为不少。
李三才乘坐马车到了这边,下车之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