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地步,万历皇帝和王通发现自己这一边低估了文臣们的能量,在锦衣卫兵卒上门捉拿吴作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服毒身亡。
发现吴作来的时候,他已经脸色青黑死去多时了,倒是这吴作来的家人早早的回家乡去了,也问不出什么端详。
去查验的锦衣卫和刑部的仵作回报,的确是毒死,但到底是自己服毒又或是被人下毒,这个就说不清楚了,尽管在吴作来家中的迹象都似乎这吴作来服毒自杀,可这样的局面形势,下毒的可能性也似乎很大。
人一死,一了百了,姚博的攀扯也只能到吴作来身上,至于是不是杨巍主使,吴作来已经暴毙,这个就说不清了。
这件事之后,吏部尚书杨巍以管教不严为由自责,说自己无颜担任这吏部尚书之职,请求告老还乡,这一来,虽然丢了权位,却不会有任何罪责上身。
九百零二
京师中人人知道杨巍指使自己的门生吴作来出面策动的这次言潮,而且这杨巍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但凡是需要出面出钱联络人的时候,都是这吴作来出面,就连始终跟在吴作来身边的那几个骨干,也都是吴作来自己出面联系的。
杨巍的确参与了这件事,可也是出于长幼有别,还有大部分官员都上疏的情况下,属于从众,有过错,但不是大错。
至于这吴作来是不是杨巍指使,人一死,没了直接的证据,吏部尚书杨巍上疏自责教导无方,事实上,在这个局面下,也只有这个说不上过错的过错。
吏部尚书杨巍上疏辞官,万历皇帝自然没心思挽留,实际上,看似要掀起腥风血雨的大局中,杨巍已经脱身了,同时让大多数的官员身上的责任变轻。
是吴作来以为立储这桩事是个切入点,只要掀起言潮,就可以让自己获得进身之阶,还能让自己老师更进一步,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就是因为这个野心,才自己联系姚博上疏,才自己四处拉大旗作虎皮,煽动起来。
若说有错,大家都没什么错,不过这等事,历朝历代都是人人参与,既然有人起头,大家跟着凑趣罢了,却没想到,中了小人的奸计,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朕知道是杨巍主谋,天下人都知道是杨巍主谋,可偏生让这厮安然而退,这些人心狠手辣,还真是好手段啊!”
七月十八那天,杨巍就上疏辞官,万历皇帝准奏,回宫之后,却是和郑贵妃发起了牢骚,郑贵妃现在可不是前几个月的那般惶恐,比起从前却是多了几分雍容贵气,听到万历皇帝这么说,她思索着说道:
“臣妾看来,吴作来这服毒自尽实在是有些蹊跷?”
“何止是蹊跷,吴作来这一死,不知道朝中多少官员身上的大错变成了小错,有的甚至是无错冤屈,就算他不想死也要去死,只是今日司礼监和内阁几位都是劝谏朕这边,说此事不宜株连太广,为首的几个辞官罢官就够了,要不然一定会出乱子。”
“那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甘心,不过他们说的也是实情,朕还要依靠他们管理百姓,还要靠他们收取税赋,而且若没了他们,恐怕别家又要大起来成祸患了。”
万历皇帝坐在床榻上,穿着便服,很随意的和郑贵妃闲谈,屋中只有四个人,已经能歪歪扭扭走路的朱常洵在奶娘的伴随下,正在厚厚的地毯上走路,走几步就摔一跤,然后爬起来继续绕圈,看着万历皇帝和郑贵妃直笑。
不过,在这个温馨的场面中,所说的话语却没什么温馨的感觉,但在这个环境下,万历皇帝也是很放松,他说了几句,很是发愁的揉了揉眉心,在那里说道:
“这些读书人,平素里仁义道德的说着,真要做什么,下手一点不手软,朕这几日才从他们互相攻讦的奏疏中知道,他们对京营、禁军的打算也是让他们不动,只要朕动不了兵马,就只能和他们斗文字,斗律法,他们人多势众,朕怎么可能赢……不过啊,这次看吴作来的下场,朕还真有些心寒,如果这些文官真能调动兵马,谁敢说他们会不会做出更大胆的事情来?”
王通回到京师和万历皇帝商议的种种布置,对于禁军、京营等京师的军事力量,并不指望他们能动起来协助镇压。
有明二百余年,京营逐渐被兵部控制在手中,也就是文官向其中渗透的越来越深,原本作为统兵官的勋贵被文官和宦官逐渐排斥,而禁军,虽然是直属于皇室的武力,但天子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关注,主要的统领者是御马监的宦官,宦官和文官,内廷外朝,看起来是完全对立的集团,也方便天子在其中平衡牵制,可关键的问题是,宦官们和文官们受到的教育以及价值观都是极为相似的,他们往往会有合流的可能。
有他们在其中做阻碍,万历皇帝对禁军和京营不敢说是完全放心,若说担心谋反那是夸张了些,但被宦官、文官经营的久了,让军将们对他们动手,难免会有麻烦,推搪拖沓,这都是免不了的,在那样关键的局面下,或许就会出大乱子。
所以王通和万历皇帝合计之后,就是先下旨让他们不动,等解决了文官和相应的内官,让他们没有了对军队下令的名份之后,再作处置。
七月十五之后,朝廷官员一边上疏自责,一边却互相攻讦,将这些日子的风波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如果可以借机让同僚下台,或许还能给自己弄来位子。
这样的互相攻讦,却让万历皇帝这边知道了许多消息,原来文臣们也没有调动军队的信心,也不打算让武人参与这个事件,他们的打算,同样是让军队不动,没了暴力手段的支持,万历皇帝孤单一人,如何能够对抗人多势众的文官士人,大大弱化的内廷已经不值得依靠,更不要说宦官集团中甚至还有部分人倾向于文官的立场,更不要说还有李太后那一系的翻云覆雨。
万历皇帝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颇为苦恼,但因为是在郑贵妃的这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就在那里抱怨起来。
“朕记得小时候,皇祖那边说,为君者不可让臣一家独大,所以皇祖用了二十几年的严嵩,后来又将徐阶提拔起来,重用徐阶,但也让高拱和张居正那边有权,而且皇祖身边始终有个陆炳,到了父皇那里,有高拱,但张居正和他抗衡,怎么到了朕当皇帝的时候,却是顾了一头却顾不了另一头。”
郑贵妃上去将万历皇帝身后的靠枕换了下位置,让万历皇帝的姿势更舒服些,同时给屋中的乳母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带着太子出去。
等屋中就剩下二人之后,万历皇帝看着房顶长出了口气,开口说道:
“冯保和张居正势大,朕用张诚和张四维,张四维势大,朕用申时行,朕身边也有个王通,王通功高的时候,朕也要敲打敲打他,可局面怎么就是这样,朕记得在武馆的时候,有人说个俏皮话,叫什么按下葫芦起了瓢,朕这边怎么也做不好这平衡,按下一个,另外一个立刻膨胀,立刻威胁到朕这边,朕敲打了王通,文官那边立刻是膨胀之极,甚至弄出前几个月这样的混账事情来,朕叫回了王通,可又担心王通这边膨胀,文官们此次弱了,内廷衙门的势力又要扩张,这真是……”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闭口不言,他也觉得这么说王通颇为的别扭,毕竟是王通不计荣辱一次次的来勤王救驾,自己还是这般猜忌。
郑贵妃在一边沉默了会,凑近了点说道:
“皇上,臣妾听皇上的意思,是想用王通,但怕王通跟那些文官一样,忘了自己的本份?”
万历皇帝默默的点点头,郑贵妃缓声开口说道:
“皇上,臣妾是个妇道人家,对大局是不懂的,但在宫内的时候读过几本书,也有些愚见。”
闺房私谈,万历皇帝倒不讲究那么多,他双手背在脑后,兴致勃勃的看着郑贵妃说道:
“爱妃有什么主意,说来朕听听。”
“皇上,书上说为君之道是总领于上,让下面平衡相制,皇上和先帝以及皇祖那边用的都是这个法子,有的用内官和外臣,有的是外臣和外臣,不过这两方平衡却是不稳,总有一家大过了另一家, 到时候就没有了平衡,但若是三家呢,让他们彼此牵制,彼此相争,谁想要独大,其他两家必然不会坐视,这样的平衡就能维持很久,皇上也不必殚精竭虑的去调停安排。”
郑贵妃说到这里,却看到万历皇帝脸上的笑容消失,愣愣的盯着自己,郑贵妃连忙低头说道:
“臣妾也是妄言……”
郑贵妃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万历皇帝直起身,重重拍了一下,脸上全是兴奋的说道:
“说的对啊,说的对啊,朕总是在想什么内外相制,可内外相制,不是一方独大,就是双方合流,若是三方,内廷、外朝、再加上个王通,让他们三方搅合去,有王通在朕身边,他们谁也不敢乱来,有了内廷、外朝的牵制,朕也不必担心王通独大,哎呀,朕怎么从前就这么糊涂,寒了他的心不说,还给自己招惹来这么多风波。”
万历皇帝说到这里,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一边伸手拍着自己额头说道:
“皇祖那边用夏言用严嵩用徐阶,可朕怎么就忘了他宫内还有吕方和黄锦,宫外还有陆炳,这王通就是朕的陆炳。”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哈哈大笑,一转身却是把郑贵妃抱了起来,一时间没站稳,两人摔在了地毯上,万历皇帝缓了口气,开口说道:
“爱妃真是朕的贤内助啊!”
九百零三
杨巍辞官之后,礼部尚书沈鲤在走完了立储的程序之后,也是上表告老还乡,万历皇帝照准。
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身为皇长子的朱常洛被封为福王,封地定在了河南洛阳,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许多人慨叹惋惜,认为这是不合规矩,他本来有太子的命运,现在却只能作藩王了。
相对于外面这么多人的慨叹,王恭妃却是欢喜无限,她本来就因为自己孩子卷入漩涡之中担惊受怕,现在却有了做藩王富贵一生的福分,这实在大喜事。
而且在乾清宫那边传来消息,福王朱常洛就藩之后,可以考虑让王恭妃过去住,虽说嫔妃不得出宫,不过慈圣太后李氏已经去了武清侯府,这边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王恭妃本来对宫中的争宠之事没有任何参与的欲望,能让她和自己的儿子相伴,这是他最大的希望了。
对于朱常洵为太子一事,京师已经是鸦雀无声,京畿之地也是鸦雀无声,但在外省,但在江南,却还是有不少杂音。
致仕还乡的官员们了解到京师立储之事的细节之后,都是噤声,了解官场和政坛的人都是不寒而栗。
大明天子从来都是只能在文官面前受委屈,而不能在这边讨到便宜,胡作非为如武宗皇帝,也不过是重用宦官,重建武人勋贵而已。
唯一算是例子的,就是嘉靖皇帝,大礼议一案,动用锦衣卫用廷杖群殴文臣百官,彻底打掉了他的脸面,所以终嘉靖一朝,文官们一直是被天子牢牢压制。
但到了嘉靖后期,徐阶当政,一直到万历登基后的前十年,以内阁六部为首的文臣集团,彻底主导了朝政,在王通这个人名出现在大家视野之中后,文臣主导的局面渐渐被翻转,然后就是天津卫的大繁荣,归化城那场震古烁今的大胜,还有种种的波折翻转。
这些都属于大家惊讶,但还能坐视旁观,因为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可这一次,却让每个人的都是震惊了。
万历皇帝在大朝会的时候,调集重兵包围,又在天津卫调兵到京师左近,皇帝想要做什么,皇帝分明是想要京师百官彻底的灭掉。
天子怎么能如此做,天子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更关键的是,天子居然有这个实力这么做,每个和官场相关的人都是震骇,恐惧,然后闭口不言。
求名可以,坚持正道也可以,但不能伤了自家的性命,不能损害了自家的利益,现在天子这么赤裸裸的动手,还是闭嘴吧!
相对于这些明哲保身的官场和前官场众人,地方上那些没做过官的读书人,还有所谓的老儒,都是对此意见颇大。
有人给京师写信,有人托人上疏,不过他们的意见无关痛痒,他们的争论也不过是义理之争而已,他们有家有业,天子喜欢大儿子还是二儿子和他们没什么切身的关系,况且他们自己喜欢小儿子也是常事。
七月二十二那天,宫内有人给司礼监送来了消息, 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绝食而死,这个消息让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太监张诚难受了许久。
禁军和京营进行了换血,一干虎威武馆出身的军将并没有被提拔到太高的官位上,散官的位置都给的很高,也有各种各样的好处,实际缺份都是千总、守备之类的位置,这样的位置有个好处,能实际上控制兵马,可以在第一时间内调动兵马,这些千总和守备,京营的监军太监和兵部尚书没有权力动他们的官职。
身为参将的陈思宝这次得到好处是最多的,他成为勇士营的营官,御马监在京师的五大营中,勇士营的兵力最强,地位最高,陈思宝来担任这个营官,算是正式进入大明武人的最高层。
内官和军将们的变动大多在人意料之中,众人最关心的是定北侯、锦衣卫都指挥使王通该有什么安排。
王通位高权重,尽管在这之前,他被天子猜忌,自我放逐到归化城去,可这次他暗自潜回京师,协助万历皇帝解决了立储的风波,居于首功。
万历皇帝在这次的风波之中,被太后一系和朝臣们几乎逼入绝境,王通不顾从前的猜忌和这件事即将招致的骂名,主动来到这边,他该得到怎么样的封赏。
他已经是这样的地位,如果要封赏,还要怎么封赏,再给王通什么样的权势,才能酬答他的功劳,但是如果再给封赏的话,王通的权势会不会影响到旁人,会不会让人猜忌。
快要到八月的时候,从宫中传出了消息,这次准备让王通都督京营,这个风声一出,京师舆论立刻是有些哗然。
所谓的“哗然”已经不是从前的群情激奋,而是暗地里的交流交谈,王通的权势膨胀这已经是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关键是会膨胀到什么样子,王通手中有锦衣卫,如果再有京营,等于京师五分之三的军事力量都掌握在他一人的手中,这可不是臣下之道。
但如今这个局面,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当今皇帝自己如何高兴,就由他去做罢了。
王通虽然去了归化城,但他仍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回到京师,照例都是要参与朝会,随侍天子左右。
不过刚刚回到京师,京师震荡局势不稳,需要王通坐镇锦衣卫居中调度,所以直到八月初三这一天,王通才出现在朝会上。
日常的朝会,内阁诸人,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以及相干各衙门的人都要与会,比起半个月前,已经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已经有侍郎替代,其余各部尚书并没有杨巍和沈鲤那样的强势,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现在的权位,不敢奢求什么进取,也不敢去做什么火中取栗的险事。
王通昂然出现在朝会上的时候,六部尚书除却冷眼相待之外,也没什么举动,每日朝会,照例是皇帝最晚到。
这些大明中枢诸公在往日里少不得要谈天说地,甚至是聊聊风月之事,不过经过大朝会那次的风波之后,有了侍郎在哪里怒斥尚书,满朝彼此攻讦,争先恐后的撇清自己之后,一时间大家也有些尴尬,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