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尘整日里过手的就是这等公文奏折,王通说的浅白,他这里写完就成了锦绣文章,王通在那里阅读,杨思尘斟酌着说道:
“侯爷,边镇这事,你要从辽镇身上开刀?”
王通方才说了那么多,杨思尘却是直接联想到了王通在朝堂上的那个动议,如今边镇这种防御为主的形式已经不适合,但最早的边镇存在已经快有两百年,地方上和朝廷中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不知道多少人牵扯其中,想要动作,那有那么容易。
这辽镇将尼堪外兰交给奴尔哈赤的事情,在杨思尘眼中来看,实在算不得什么,王通却慎重提出,这显然是准备解题发挥了。
奴尔哈赤这时候,不过是边境上一个不起眼,稍微有点成就的豪酋而已,不管是多么高瞻远瞩、聪慧无比的人都不会觉得值得重视,没人想到将来会怎样。
王通理解杨思尘的这个判断,他只是苦笑着说道:
“由浅入深,先易后难,辽镇那边,再怎么说,也是朝廷除了虎威军之外,第一得力的人马,而且科尔沁部仍在,他还有存在的必要,本侯如今这个敏感处境,要是最先对辽镇下手,恐怕连陛下都不会容我。”
杨思尘干笑了声,王通将文卷放在桌面,轻拍了几下,沉吟说道:
“他们要动孙守廉,我这边就要保,借这个事情敲打敲打李家,也在那里打个钉子进去,辽镇这边让李成梁经营的铁板一块,有对咱们没什么好声色,总要有个提防准备。”
“侯爷高见!”
杨思尘顺口奉承了句,王通摇摇头,目前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王通夫人王韩氏,也就是韩霞,被诊断出有身孕后,立刻是被当作神仙一样的供奉了起来,本来这正妻主内宅,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她来做主的,现在这活计都被张红英和卢若梅分担了过去。
宋婵婵那边公事太多,她实际上是王通妻妾中最有管理统筹能力,对这些事情最熟的人,但她负责的情报之事显然更加重要,不能轻忽。
张红英从前就跟着马婆子管家,对这个也是熟悉,也能看出来马婆子当年教给张红英这些是早有期望,卢若梅这边则是穷孩子早当家,肯学肯吃苦,至于翟秀儿,虽说也是风月里出身,但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管家做活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行,不过翟秀儿也知道,王通虽然年轻,却并不怎么贪恋美色,想在这个内宅站住脚,光是凭着相貌和会逢迎是不行的,也要学些真本事。
说起来,翟秀儿打交道的人多,接触的又都是富贵高层,对信息的分析和判断倒是有些长处,所以努力跟宋婵婵那边学习。
女人知道自己怀孕之后,难免就患得患失,心情波荡,韩霞在这些人里,年龄倒是比卢若梅大,可心理年龄却比卢若梅小些,眼看着姐妹们都有事情做,自己却闲了下来,难保心里感觉空落。
王通每日照例要陪她一会,结果陪她的时候,韩霞就哭着抱怨起来,对这个抱怨,王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得是苦笑着安慰,好在是一阵风,过去也就过去了。
到了腊月二十这天,一些有份量的人开始登门拜访,春节前的礼尚往来算是正式开始了,王通在这一天却接到了一些很特殊的客人。
士农工商,大明的统治阶层就是士,也就是读书人,不过读书人没有功名那什么都不是,考上了个秀才也不过是个穷酸,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也不会理睬,但秀才向上再进一级,考中举人的话,那一切又不同了。
不是有关系背景,举人很难做到七品以上的官员,入朝之类的事情更是不要想,也就是海瑞清正,这吕万才、徐广国搭上了王通的关系才能爬上来,可仕途不会有什么前进,但在地方上却是个人物,官府也要客气给面子的,家中的生意田产都是不用缴纳赋税的,就算是平民百姓,中举之后也会成为地方上的豪强。
话说回来,江南富庶之地,富农中农的孩子可以读书,其余大部分地方,能读书能科举的还不都是地方上的大户高门,家中有子侄中举,那都是更增势力,然后又可以托关系让更多的人考中……
所以说,举人差不多就是地方上富户大族的代表,也是当地的头面阶层。
今日来拜访王通的一干人就是来自天津卫的举人们,来自天津卫的举人共有六名,除却一人是本地土著之外,其余五人都是从外地搬来的商人,在天津落籍的。
大家辛苦求活,家中子弟都是当个劳力用的,能让他们去读书的人家最起码也当得起殷实二字,但来拜见王通的这六名举人,家中都可以用豪富来描述了。
天津卫不缺富豪,天津卫开港之后,因为这个东风发达起来的人车载斗量,不过家中子侄在花花世界中能沉下心科举成功中举的,就比较稀罕了。
有天津卫这么多年,早在弘治年间天津卫就已经出了举人,并不稀罕,但这六位却是在王通经营天津卫的期间成长起来,并考中举人的,准确的说是去年考中,虽然那时候王通已经离开,可天津卫却已经天下人看作是王通的地盘了。
说起来,王通在万历六年开始,真正经营天津卫,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已经七年,三次乡试,却只在去年的这次上有人中举。
这几年间,开始天津卫乌烟瘴气,民生凋敝,谁还有心思读书,到了后来,又是百业兴旺,遍地金山,大家都是琢磨着发财赚钱,也没心思读书了,到了这几年,一些人的心思才算是稳了下来,这才有人中举。
中举之后,有几件事总要做的,一同考中的,这叫同年,彼此要联系,今后不管在地方上还是官场上,都是个助力,录取他们的考官,那叫座师,这个也要去拜的,扯上关系,大家彼此也都有个照应。
还有一桩,就是要去拜见本地官员名望,书生中举,等于是踏上了仕途的第一步,在地方上也算是人物了,拜见联络下,也算是进入本地富贵圈子。
当然了,要是在京师、南京以及江南各处富庶之地,也没什么可拜见,遍地都是官员,在任的,卸任的,可别处,不过是拜拜本地的府州县衙门的太爷,可在天津卫,却和别处不同了。
天津卫的地方官按理说是清军厅的那位高同知,可在天津卫这块地上,谁会认这位高同知是谁,新中的举人们倒是去拜见了,高同知倒也客气,笑着说道:
“拜本官也就是全个礼数,去拜那王通才是正事!”
除却高同知之后,兵备道这边没什么可说的,其余不是武将就是内官,自然没什么拜的,这王通也是内卫武将,而且还有勋贵的身份,而且和文臣们的关系极差,这个去拜,被人说出去,恐怕就是麻烦了。
不过这个想法回去一讲,几家富豪到都是异口同声,有和王大人拉关系的机会你们不去,还在乎什么名声,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你才是个举人,今后能不能做官还不一定,可你能有这么舒服的日子,家里这么富贵依靠的是谁,还不是王大人,跟王大人拉近了关系,就算是不照顾,让你在天津卫顺顺利利的做生意,这就是天大的好处,就算是做上官,狠命去捞,难道还能赚到多少不成,能和王大人拉近了关系,这才是天大的富贵。
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王大人照拂的话,举人都能当上河南参政、顺天府府丞,要是举人靠进士,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知道运气如何,而且就算做不了官,在士林中坏了名声,但自家发财富贵,那就比什么都强。
想明白了这个关节,一干举人反倒是热切了起来,赶在年关这里来拜见王通,趁这个时间来,也有表示亲近的意思。
王通不觉得此事如何,不过是乡亲见面罢了,但杨思尘却很是看重,按照他的话说,这些举人前来拜见,是为王大人在士林中打开了个小小的口子,这对王通在朝局官场上都是有莫大的好处。
而且王通一向和士人不对付,这次见面,也有千金买马骨的姿态,总归好处多多。
王通和这几名士人见了面,实际上,这些举人的年纪都比王通要大些,不过气氛良好,大家谈笑风生。
谈话中,王通倒是发现一件事,这些举人言辞间对地主士绅并无好感,觉得这一干人脑筋死,占用劳力,偏生地位还要比商人们高,这个细微处,让王通感觉颇为有趣。
若说是千金马骨,还真是立竿见影的效果,腊月二十二这天,就有都察院山东道的御史登门求见,也是天津卫出身的,只不过是个进士。
九百一十七
都察院的御史,那可是实打实的清流,天下间有个风气,科举成功,跃过龙门成了进士,都要在京师做个清流。
能进翰林院自然最好,不过那个是极少数人的福气,其余的人,都是朝着六科和都察院走,进去之后做个给事中,做个御史,再次一等的就是去六部做实在差事了,主事之类的。
按照老百姓的想法,千里做官为发财,好不容易有了做官的机会,还不外放到地方上做个知县什么的,好好发一笔。
而且百姓们猜的也没什么错,这给事中、御史和主事之类的官职,仅仅是清贵罢了,真要论好处,也就是六部那边有几个肥差而已,其余的都很是清苦,没什么好处的,京师那里那么多给京官放贷的,可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在的。
清苦归清苦,大家也都不傻,为什么留京做清流才是首选,因为在京师升官快,飞黄腾达的机会多,可以没有任何成本的胡言乱语给自己扬名,然后好处多多。
宋朝的宰相讲究要做过地方上的知州,有地方上的经验才能入中枢,但在大明讲究不出京师,一名进士运气好,二十五年可以熬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那次一等的,二十几年也能混个侍郎之类的位置,更次一等,十年左右或许能外放巡抚、布政使、兵备道什么的。
这可都是标准的捷径,如果去了地方,一个七品知县熬二十年能到巡抚已经是烧了高香,更不要入中枢了,谭纶能做兵部尚书,也是因为赶上了倭患,他一个地方官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才一步步的上来。
现在天下太平,自然不会再有这等坏规矩的事情出来,大家只有做清流在京师熬资历一步步向上走,想在地方上做实事提拔到高位,做梦去吧!
但那些入内阁的,做尚书侍郎的,外放出去做巡抚、布政使、兵备道,以及种种实权差事的幸运儿毕竟是部分,剩下的在京师按部就班的苦熬,到最后出去做一任地方官,也就是一辈子了。
人人都想要上进,这些京官上进依靠的是什么,上疏故作惊人之语是一条,如果能把天子弄火了,骗一顿廷杖,那就扬名天下,日后吃用不尽,不过这一招不太好用了,因为王通在京师,有这个凶神在,到时候未必是屁股挨板子,没准是脖子挨刀子,丢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是有背景,有背景什么都不愁了,可不是人人都有背景,再说了,京师官不值钱,背景不是大到一定程度,一点用处也没有,第三条就是找靠山,京师中就那么几处山头,他自己的门生故旧还照顾不过来,你倒是有心过去投靠,问题是对方未必有心理会。
所以大部分清流官员都是在熬,等着机会,只不过这机会不那么容易等到是真的,但京师清流,只要不是那读书读坏脑子的,各个都是双眼发光,竖起耳朵,寻找着机会的出现。
定北侯、锦衣卫都指挥使,这两个名号有其中之一,那就可以在京师算个山头了,王通有那么大的功勋,有被万历皇帝如此的信任,现在更是在京师的位置站的稳当,这已经不是个山头,而是座山了。
他在这边,想投靠的人车载斗量,但王通和文臣们的恶劣关系实在是尽人皆知,文武本就是隐约对立的两个团体,王通和文人士子已经是势不两立的姿态,谁还敢上门去折腾。
万一上门表态拜见,王通不见,投靠不成还好说,可投靠王通不成,回头连个退路都没有,那就是大麻烦,成了京师文人的众矢之的,那连个退路都没了。
不过那几名举人登门拜见,却让很多人发现了机会,原来王大人也是待见士子的,又有人想到,王大人身边武人和生意人不少,文人却是有数的几个,而且还都是举人。
可这举人都已经混大发了,有做到参政的,有做到顺天府丞的,身边那杨思尘倒是没个出身,可这个没身份的举人在京师里的权势比个侍郎也丝毫不差了,要是趁早过去巴结,没准还有更大的好处呢!
想是这样想,大家也不敢妄动,还是那句话,万一王通闭门不纳,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世上聪明人多,有人注意到登门拜访的是来自天津卫的六个举人,原来是乡土情分,既然这样,那也就有了托辞。
这位上门的都察院御史今年三十一岁,名叫于监汝,也是天津人,四年前得中的进士,他来也是打着同乡拜见的名义过来的,京师里这么多想要上门拜见的官员,也就是这位有这个理由,说起来也是无奈,天津卫这边地方本来就小,举人都出不了几个,这一下子出了六个,都有商户合伙出钱建庙,说是天津卫这等风光,一定是神佛庇佑了。
举人少,进士更是少,天津卫当官的人少,就算是中了进士也都未必能在京里留下,结果这于监汝倒成了个独苗。
平日里一根独苗,无人照应,也只能是在京师里苦熬,这辈子可能也就是个知府的命了,到了现在,这出身天津的事情,可就成了一桩好事。
于监汝虽说找个了不错的切入点,可上门的时候也是忐忑,为了这个,还专门准备了十两银子的门包,谁知道门房好不好打发呢?
不过,这王通府邸的门房却和别处不同,好像是各处的护兵一样,听了这于监汝的话,也没有拿什么架子,要什么门包,直接进去通报,也就是短短的功夫,这门房就出来说道:
“我家老爷请于大人入内!”
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进了门,这一切事情就都好说了。
别看于监汝今年三十一岁,面相也要比王通老了很多,可见面之后还是忙不迭的跪下,磕了三个头。
“于御史来京几年了?”
起身落座,王通和颜悦色的问道,王通这个态度,却让这于监汝放下了心,连忙躬身说道:
“学生自从在京师中举之后,就一直住在京师,算起来已经有十一年了……”
说完之后,却连忙补充说了一句:
“学生在京多年,却也是第一次知道侯爷这边将天津视为乡土,这才冒昧过来相扰,还望侯爷勿怪!”
若进来之后,王通不给什么好脸色,那于监汝也就没什么可讲的,但王通和颜悦色,那于监汝就要做得周全了,既然用乡亲的名义过来,那位什么从前不走动,王通却不在意,开口笑着说道:
“本侯在京师的时间也不短,能有乡亲过来,也是高兴,听于御史这口音,已经没有多少乡音了,若是于御史不说自己是天津人,本侯还真听不出来。”
这就是将话题扯开,大家哈哈一笑,说了两句,这于监汝却起身拜下,磕头说道:
“有件事学生本不敢说,却如鲠在喉,难受得紧,朝中数次针对侯爷的言潮攻讦,学生都是跟随上疏,可这些都不是学生的本心,实在是不得不为,要不然就没有办法在同僚中立足,但奏疏上去,学生惭愧之极,夜里辗转不得入睡,好在陛下还了侯爷清白,学生有罪……”
说了两句之后,竟然在那里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