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通打趣几句之后,孙守廉这才上马,坐在马上奉承几句,可心里又觉得有些不踏实,谁都知道这盛极必衰的道理,王通如今的权势熏天,取得这般大胜之后,肯定会更进一步,想到这更进一步,孙守廉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个突,到了这般的境地,王通更进一步还能到什么样的地步。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这个许诺还能算数吗,自己现在已经被认为是王通的人,到时候会不会有麻烦,莫名其妙的,孙守廉居然患得患失起来。
斩首七千余,缴获牲畜辎重无算,在太子河支流的一场遭遇战,战果很快就统计了出来,只有杀敌没有俘虏,这也是罕见,若放在两年前,这样的大胜还可以用震古烁今等等夸张的修辞来描述,但这一次,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实在是见到的胜利太多,不稀奇了。
建州女真能动员的人力有限,经过这一场失败后,已经不能对大明多面开花,处处动兵,要么就是固守,要么就只能出兵一路,辽南这样的犄角地方,算不得要点,基本上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事了。
孙守廉重新布置了太子河主干和支流的沿线防御,又将大部分的主力安排回凤凰城,自己率领一千骑兵跟随王通回返。
大军这次的行动没必要急行军了,正常行路,不过民夫和牲畜充足,脚程却也不慢,关外的天气寒冷,按照王通的感觉,或许有一丝丝暖意,毕竟已经是二月,春天也要到了,按照孙守廉的话说,如今是一年比一年冷,估计着要三月末才能开花。
这次大军依旧是回沈阳,在那里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在辽阳的督师王锡爵和监军陈矩也到了沈阳城,现在的沈阳已经是安全的大后方,所以也成了大本营的所在。
大军回程走到半途,却是从沈阳那边传来的军报,围攻铁岭卫的科尔沁部开始撤离,铁岭卫的明军追击,虽然没有和科尔沁部的主力接触,其余跟着科尔沁部一同来的小部落倒是收拾了不少,自然也有功劳。
在沈阳那边的大队骑兵向铁岭卫逼近,沈阳城下的失败也传到了科尔沁部之中,科尔沁部不光是在沈阳城下大伤元气,在辽镇已经成了孤军,再不撤走,他们就被各路会剿了。
“真是可惜,东征大军骁勇能战,胜利把握大的只有虎威军一路,不能兼顾,要不然留住土蛮部众,也是为大明除了大害。”
回到沈阳城之后,王锡爵颇为惋惜的和王通说到,王通笑着回答说道:
“督师不必惋惜,土蛮来辽镇杀大明子民,荼毒地方,哪能这么白白走了,归化城那边多有义民,愿为朝廷分忧,不用多久,土蛮的牲畜就是大明的货物,土蛮的部众就是大明的奴隶,不用多久,天下间再无土蛮。”
王锡爵被说的愣住,随即信服的点点头。
九百九十三
“和王大人交谈,总觉得从前所学所见,都是无用,时时有惶恐之感啊!”
王锡爵有这样的感慨,王通说了句:“督师说笑!”,这个话题却不继续下去了。
万历十六年二月十七,沈阳城成为东征大军大营所在,辽镇并各路兵马消息,一律呈报至沈阳处置。
沈阳大胜的消息传回辽阳,李成梁的病情立刻大有起色,等太子河的大胜消息到,李成梁已经可以骑马缓行了,从前辽阳是辽镇的中心,李成梁却是懂做的很,将总兵衙门也一并搬迁到了沈阳。
这样的话,王通这边有什么命令,辽镇可以第一时间做出最好的配合,方便的很。
东征大军到来之前,最为紧急的两处一是沈阳被围,二就是辽南危急,因为这两处紧张,连带辽镇烽火处处,有的固然是小股的鞑虏入境骚扰,有的则是本地豪族勾结匪盗趁火打劫。现在这两处转危为安,其余各处也都跟着安静了下来,个别不知道好歹的,等待他们就是大军围剿。
舒尔哈齐那一路失败的消息还没传回来的时候,沈阳向东的门户抚顺所就重新被辽镇明军占领了。
辽镇北部和东北部还有小股的蒙古人活动,可女真人却是全线收缩,按照铁岭卫那边报过来的消息,他们倒是斩杀了一些女真贼人,但都是海西女真。
现在辽镇的状况实际上已经恢复到界凡寨大败之前的程度,东征大军的目的已经达到,已经可以班师回朝了,最起码王锡爵是这么想。
“督师,虽然辽镇恢复,可战事还没完,现在考虑退兵太早了。”
王通说的直接,一向是不干涉王通决定的王锡爵这一次也很直接:
“王大人,如今已经是大功告成,就不必再动刀兵,耗费国帑了,虎威军虽然勇悍,可长途奔袭,也是劳顿,王大人为将士考虑,也应该早日回关内休整啊!”
到底是几十年官场沉浮,一贯是笑嘻嘻,说话直爽的王锡爵真要作态也不含糊,不紧不慢的打起了官腔。
王通瞥了王锡爵一眼,却又是开口说道:
“督师,这次大战沈阳城下杀的都是海西女真和蒙古鞑虏,太子河沿线虽然对建州女真部有杀伤,伤了建州的元气,却没有伤根本,眼下边墙外女真各部残破,蒙古各部都是损失惨重,却给了那奴酋一个整合的机会,若是让他做成了,那必然要成为大明的大害。”
王锡爵脸色沉静,却拿着茶碗盖撇了撇茶碗中的浮沫,笑着说道:
“大将功名得自沙场,这个老夫也是晓得,可那奴酋如今还能成什么气候,王大人这么执着,实在是杀鸡牛刀,犯不上,犯不上,这等小事,让辽镇的将士们去做就是。”
“如今辽镇这等兵马如何还能打得过女真,若无两倍以上的力量,辽镇甚至没有打胜的把握,若是再败,局面糜烂,还要再花费一番功夫,那又何苦,而且督师你看,那奴酋向大明讨要父祖尸首,统合建州女真,这次又和土蛮结盟,招揽海西女真,招募野人女真,颇有谋略,这等人才万不能给他恢复的时间,若真是让他喘息过来,在边墙外做成了局面,那就是真是大麻烦了。”
王通说的恳切,王锡爵只是摇头微笑,虽然王通自关内到这几次大战,一直是发号施令完全是主导的地位,但在法理上,王锡爵才是东征大军的统率,接下来的行动,王锡爵的态度虽然没有标明,可能看出反对的意思来。
王锡爵如果不同意,那大军当真是动不了,即便是王通能带走虎威军,那也成了大罪过,平白招惹一身麻烦,王通看着老神在在的王锡爵,心里也是明白,王锡爵如此做如此想,自觉地也是为国为民。
如果真是勾心斗角、嫉贤妒能这个也简单了,偏生王锡爵心中也有信念和坚持,如今士林文人对王通敌视如此,王锡爵在前期就敢放任王通,如今王通想要进一步,王锡爵却坚决不答应。
对这样的情况,王通能做的也就只是说服:汶xin阁崘坛
“督师,蒙古和女真不同,蒙古鞑虏游牧草原之上,居无定所,侵略大明为的不是这领土,只求财物人口,要不然俺答部称霸草原之时,有南下牧马之能,为何只是安于归化城,这女真却是不同,白山黑水千里地方,无论是建州女真又或是海西女真,都是聚集村寨,农耕贸易,若是让他们整合发展,他们必然是觊觎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从关外苦寒之地来到中原江南膏腴之处,他们在那里不是农耕贸易,占住一块领土,就万万不会退出,反倒是要长久经营,那草原上的游牧之人如何知道管辖农耕之民,蒙古人若进入大明疆域之内,不多时就是处处烽火,百姓揭竿而起,若是女真人占据大明疆域,恐怕要不了多久,所占据的田地人口就要尽为他所用了,这力量也是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眼看着王锡爵脸上云淡风清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王通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他趁热打铁的说道:
“王某虽然是武夫,可读史也有心得,隋伐高句丽穷兵黩武,数次无功而返,天下骚动,亡国身死,唐因此得天下,按说有前车之鉴,李唐高祖至高宗也都是贤明君主,为何天下一稳就开始征伐高句丽,为何自太宗至高宗近四十年,对高句丽战事始终不停,一直到灭国……”
说到这里,王锡爵沉吟起来,王通在他面前说起读史来,那实在是班门弄斧,为何隋唐要征伐高句丽,这个意义他当然也是明白,只是没想到王通居然将高句丽和女真联系在一起,而且被王通这么一说,这么一想,两者的确有相似之处。
“督师,女真不同朝鲜,朝鲜民风羸弱,女真却是强悍野蛮,如果……”
王通还要再说,王锡爵却开口打断,徐徐说道:
“王大人,你如今的地位已经是位极人臣,却还是这么热切功业,图的是什么呢?”
王通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哈哈笑出声来,方才陈述的也是有点紧张,索性是坐下说道:
“王督师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是觉得王某这么不断的求战,又是不断的能打胜,不断的建功立业,这是心怀不轨吧!”
没想到王通说的这样直接,王锡爵也是一愣,随即缓声说道:
“王大人快人快语,老夫的确是不明,凡事皆有所图,老夫寒窗数载,跃龙门入了仕途,一步步到今日,也有为国为民之心,却也有求荣华富贵的私念,王大人身位天子亲信,又有赫赫武功,富可敌国,都已经到了这般,却还是这样好战,老夫读圣贤书,可也知人间事,做事必然有所求,可王大人求什么,还有什么可求,老夫却看不懂,看不明白,征战多日,将士们也都是思乡心切,也都想要休整了。”
王锡爵说完,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却等着王通的回答,这个意思明白的很,王通如果给不出合理的解释,那结果可想而知。
王通看着王锡爵笑道:
“督师,若是王某说自己好战,曾立下大志向,要扫清大明疆域周围的鞑虏蛮夷,为大明开疆拓土,这个理由行不行?”
王锡爵笑着摇摇头,王通也是笑,开口说道:
“如今这世道,正气凛然的话语无人愿意信,说自己苟且求利,反倒是大家当真。”
说完这句,王通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递给了王锡爵,笑着继续说道:
“督师且看看,本来不想这么早拿出来的。”
王锡爵打开折子看了几眼,表情却又是凝重起来,王通却自顾自的拿过王锡爵的笔墨砚台,自己磨墨,磨完了之后,拿起毛笔在折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盖上了自己私章,又是递给了王锡爵,然后开口问道:
“督师,建州女真打还是不打?”
看着手上的折子,王锡爵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抬头再看王通的时候,神情已经颇为的复杂。
二月二十五,督师王锡爵、主将王通、监军陈矩、辽镇总兵李成梁召集东征大军以及辽镇诸将。
督师王锡爵以为除恶务尽,不能让鞑虏有喘息之机,号令东征大军各路,另辽镇精骑五千,步卒三万,出兵建州。
这次并没有将蓟镇的步卒留下镇守,而是一并出发,辽镇这次也是动用了老底子,不过这个步卒基本上就是用作民夫用,林林总总算起来,这次出征建州的大军总数近七万,而且都是大明的精锐,规模惊人。
王通领兵出战的时候,王锡爵坐镇后方,这个事一方面是信任,从另一方面看却是彼此并不亲密和睦,要知道其他文臣统兵,可是要坐镇军中,不过在沈阳的时候,王锡爵和王通却经常深谈,这关系又显得很亲近,一干人都是纳闷……
——
一千章了,一千章了,一千章了!
九百九十四
三月初二这天,王通率领大军离开沈阳,准备走抚顺所一线,自抚顺关出边墙征伐女真,和王通攻打沈阳以及救援辽南一样,王锡爵和陈矩都是在沈阳城这里坐镇。
沈阳城墙高厚,粮草充足,在这里呆着自然安全无忧,大家对局面都是乐观的很,几场大战之后,大敌都已经被肃清,边墙外的女真人尽管还在,可在大军面前也没有什么抵抗之力。
胜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报功报捷的奏折已经快马快马送向京师,京师那边也有不少人赶过来。
从京师这里过来的人中,有的是朝廷派出来慰问的钦差,有的则是京师权贵人物塞过来的人手,大胜在望,凡是在军中当差做官的,都是有一份好资历在,将来也能得到种种好处,大军行军作战的时候,辛苦凶险,富贵人家的孩子自然不愿意来受苦受罪,可一旦胜局确认,这就要过来搭个顺风船了。
好歹是顾忌着王通这个人不好打交道,寻常官员不敢钻这个空子,可能到这边的人,身份地位都是不同寻常,王锡爵也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寻个闲差安顿。
沈阳城本来就是辽镇第二号繁华大城,城内风花雪月的东西也都是不缺,围困的危局一解,这些东西又跟着兴旺起来,过来捞取军功的闲人们也有了去处。
东征大军的督师、内阁次辅王锡爵出身江南豪富之门,也是讲究吃穿用度,懂得玩乐享受的世家子,但王锡爵这个人懂得公私分明,大军之中从来没有出格的表现,吃用和陈矩、王通的区别也不大。
不过王通大军离开沈阳之后,王锡爵参加的宴饮作乐的场合就多起来,京师过来那帮人知道王锡爵的份量,看到这位大人不但不推辞摒弃,反倒是主动参加,都是欣然。
也没过几天,一些小道消息却从这些场合传播出来,比如说,辽镇即将由军镇改为行省,辽镇军务繁重,各个方面应对不同,还要由如今的一位总兵改为三位总兵,各自守御一方……
这消息传出来,辽镇各方都是震动,军镇改行省,那很多便利和特权就要分出去不少,一位总兵改三位总兵,李家想来不可能都抓住的,辽镇的势力格局也要跟着变化,李家一家独大的局面也要改变了。
此等改变,利害关系最大的就是李家,也有那身份地位都足够的角色去李家旁敲侧击,不管是李成梁还是那几个说话管用的子侄亲信,对这个都是不置可否,这样暧昧的态度,聪明人自然看得明白,那消息恐怕是有八成准了。
然后大家都反应了过来,如今的第一桩要紧事是清丈田地,如今在辽镇官册上的人口田地比实际上的少许多许多。
大家在关内招募贫民来到辽镇开垦田地,关外的肥沃田土被开垦出来,出产丰富而且还不用缴纳税赋,这是辽镇豪族最丰富的一个进项,因为是边镇,军务大过天,朝廷对这个根本不管,在此事中得利的人非常多。
边镇改行省,也就是说朝廷要设置文官衙门,要在辽镇征收赋税,少不得要清丈田亩,划定税基。
如果照此实行,等于是在大家身上平白刮去一层肉,定然血淋淋的疼痛难忍,大家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可这几次大胜之后,辽镇的豪族们心里也明白,朝廷真要这般施行,辽镇没有一点的反抗之力。
而且辽镇和关内各省还有一桩不同,那就是关内各省不少豪族大户可以靠着自家子弟的功名来减税免税,辽镇豪族大多没这个条件,往往都是本地强横人士一代代经营起来,这样的强横人士在官府面前什么都不算,也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
“如果不是王通带兵打的这么风光,辽镇上下都被镇慑,恐怕这个消息一放出来,这伙土豪就敢纠集鞑虏一起作乱。”
王锡爵私下里和陈矩这般说道,田租税赋朝廷多一分,地方上就少一分,往往为此事争竞,犹如仇敌,可如今辽镇豪族只能怕,却不敢也兴不起什么别的心思,因为王通显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