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张阁老执掌外朝近六年,百官皆是门生徒众,冯公公执掌内廷近十年,就连十二监的少监都要叫声祖宗,太后……”
王通说的话已经超出了臣子的范畴,还真是要事先说一句免罪的话才是,万历小皇帝脸上的笑意和兴奋一点点的消失,渐渐的替换上了怒容,王通却没有磕头,反倒是直立身体和万历皇帝对视。
他的眼神当然是坦坦荡荡。两人对视了一会,万历皇帝颓然拍了下桌子,开口无力的说道:
“起来回话吧,朕知道你是忠心,朕刚登基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不去做主也没什么,可现在朕长大了也懂了,但张先生和其他的大臣仍旧把寡人当成小孩子,内外事情都是冯大伴和张先生决断,朕是天子啊,王通,你不觉得这次是难得的机会吗,只要张先生一走,冯大伴也没有了凭依,到时候朕决断一切,治国简单的很,再选个听话老实的大臣当首辅就是。”
王通站起之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陛下,一切不要急,丁忧居丧,还要首辅大人自己上表自陈,何况太后和冯公公那边的态度都是不明,京师和天下的万千官员也都在沉默,陛下要是表露了自己的心意,恐怕马上就成了众矢之的。”
当年说服客户说服领导的技巧在王通脑海中疯狂的转动,结合起来自己知道的现在那些时事和政局知识,斟酌着合适的语言来说服这个刚被浇了一盆冷水的小皇帝。
可即便如此,万历皇帝还是被这话激怒了,手要拍下却收住,压低了声音喝道:
“朕是天子,是天子!!冯大伴是朕的奴仆,张先生是朕的臣子,天下万千官员都是朕的臣子奴仆,他们想干什么,朕那有什么不好!!”
没有拍下,压低声音,还有最后已经有些委屈的言语,说明万历皇帝还是明白轻重,王通心中松了口气,低声说道:
“陛下,丁忧居丧的确对陛下是个机会,但陛下今年才十五,张阁老已经快要五十,陛下等得起,有句俗话,笑到最后笑得最好。”
这句“俗话”现在可没有,万历皇帝听到琢磨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
万历五年十月二十五,内阁首辅张居正上奏,言家中老父病故,按常例当回家居丧三年,请天子准许,寻人替代。
一百七十
“阁老此等纯孝之心。当真是感天动地。”
内阁大学士张四维捧着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奏章,哽咽说道。
张四维是内阁的第三号人物,又是兵部尚书,可在这内阁之中,张居正面前,丝毫不讲究什么身份体面,这番话已经是把头磕在了地上。
礼部尚书万士和脸色沉着,左右看看却不发一言,他已经被前吏部尚书王国光的致仕吓坏了,不敢再参与此等事,就在这位置上养老了。
反倒是新任吏部尚书张瀚不含糊,笑着点头附和道:
“阁老若不是这般纯孝,又怎么有国家栋梁的大忠,大忠纯孝,真真是我大明之幸,是天下官员士子的楷模。”
内阁中又是一片附和,刑部尚书申时行脸带泪痕的站起,开口说道:
“下官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了陷阁老于不孝之地,不讲却心中不安。”
文渊阁中从早晨开始喧哗就未停,人人称颂张阁老至孝。张居正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当然,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在偷偷的打量张居正的脸色,按照规矩常例,明日张居正就要在家准备祭奠之事,今日实际上就是来交卸的。
可不管接下来如何,现在张居正依旧是首辅,谁也不敢对张太岳的去向做出任何的判断,大家没口子的夸赞颂扬,也就足够了。
可刑部尚书申时行却来了这么一出,刚才还犹若集市的内阁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申时行身上,张居正看了申时行一会,沉声开口道:
“汝默,有话说出来便是。”
申时行也是四十三岁了,可此时两眼含泪,恳切激动的说道:
“阁老,尽孝为大节,可毕竟为小家,若无阁老辅佐圣上,这天下又怎么办,这大政又怎么办,阁老若一心尽孝,却耽误了为国尽忠,这等难以两全之事,下官也知道阁老难决,可顾念社稷苍生,阁老还是要舍弃清名。专力于天下才是啊!”
申时行这么一说,屋中诸人怔了怔,无论心中如何想法,都是一起站了起来,纷纷向着张居正施礼拜道:
“请阁老大人为国三思。”
张居正睁开微闭的眼睛,看着众人的殷切,除却坐在那里的礼部尚书万士和自恃资格老端坐不动之外,其余各人都是起身,也就是稍微安静片刻,张居正猛地一拍椅背,怒容满面的训斥道:
“汝默,提拔你入阁,可不是让你说这等荒谬之言,家父故去,身为人子又岂能恋栈官位,置伦理纲常于何处,尔等都坐下,荒唐,真真是荒唐。”
申时行眼泪都流了下来,跪地道:
“阁老,下官口中所言就是心中所思。天子离不开阁老,内阁离不开阁老,大明更是离不开阁老啊,家事国事,孰轻孰重,阁老要慎重啊!”
其余众人见状,便又要拜下,张居正脸上的怒容更盛,站起来怒骂道:
“尔等身为国家重臣,竟然这般没有体统,本官去留,都是天子旨意,干尔等何事,都起来都起来,圣驾将至,莫要失仪。”
众人这才起身,可也巧,文渊阁这些国家重臣刚刚整理好仪容袍服,外面就有人高声通报皇帝到了。
万历小皇帝沉着脸走了进来,群臣叩拜见礼,万历皇帝第一个就对张居正和声说道:
“家中出了这般事,张阁老还要节哀,莫要坏了身体才是。”
万历皇帝如此说,张居正少不得又要跪下谢恩,接下来就是正常手续的辞谢应答,按照朝廷的规制规矩,张居正先回自己府上等待,不管是下旨准许回家居丧,或者是下旨夺情留任。也都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朝中群臣的心思各异,但不管是谁,都没有从小皇帝的脸上发现什么异常,只觉得小皇帝很漠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摸样。
这次的朝会,大家都没有得出任何有意义的态度和政策,只能是回转各自府中。
内阁议论的事情根本隐瞒不住,上午的朝会下午消息就会传遍京师各处,万历皇帝表态,张居正的怒火,还有各位大佬的态度很快就被京师中的百官知晓,但这样的表态更让人摸不到头脑。
御史言官唯一彰显存在的方法就是在这种时候站队上奏折,越是这等形势不明的时候,果断的站在一方,赌一次,肯定会有不尽的荣华富贵,同样的,站错了赌错了,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地了。
本已经开始躁动的京师朝局又是安静了下去。
……
吏部尚书张瀚回到自己的府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迎接的管家吩咐道:
“照这几日的惯例,不见外客。”
管家点点头,转身就吩咐了门房几句,张瀚把头上的进贤冠取下。缓缓的向着书房走去,管家则是毕恭毕敬的跟上。
过了内宅的门,张瀚左右看了看,跟随的管家立刻会意,在张瀚身后冲着内宅中的下人仆妇挥挥手,全部给驱赶出去。
张瀚沉默走了几步,突然低声开口说道:
“那个女孩子在那边情形如何?”
“回老爷的话,瑶池十八天女就已经轰动京师,何况这个女子更胜这十八天女许多,肯定会受宠信。”
张瀚停住脚步,回头冷冷的问道:
“既然如此说。那还是没有消息传出来?”
管家额头上见汗,腰弯的更低,用小的不能在小的声音回答说道:
“老爷恕罪,张阁老的内宅看得太紧,进出都要过好几道关卡,小的现在也仅仅才接上了话而已。”
“本官当时就说是馊主意,你们偏要弄个女人送进去,张四维那边不还弄到了泰西姬吗,也没听说打探出什么消息。”
张居正的内宅姬妾众多,这是京师公开的秘密,这泰西一般用来指欧陆各国,张四维给张居正在广东采办的泰西姬妾,也就是万历四年的事情,当日轰动京师,不少文人墨客都把这个当成美谈。
张瀚没有进书房,反倒是走进边上一个亭子,坐下之后沉声说道:
“装作那姑娘的娘家人,要是去的次数多了,也会被人起疑心,先不要理会这个了,当成闲子落下,日后用上也不是不成。”
管家躬身答应,张瀚用手拍拍额头又起身走向书房,还没到门口,却听到前面一声喊,门房那边快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打了个千,气喘吁吁的说道:
“老爷,有旨意,有旨意。”
朝会才过,居然就有旨意下来,张瀚猛地转身,边上的管家这等事见得多了,连忙大声喊道:
“小三,快去准备香案……你还愣在这边干什么,快去开大门接旨。”
那门房喘了两口气,又连忙说道:
“传旨的公公说了。是密旨,不必大张旗鼓,到正屋接旨就是。”
张瀚一愣,示意管家出门去接旨,自己则是又去换上了官服走到了正屋,传旨的宦官穿着绯袍,笑容满面的走进了屋子。
礼节性的程序走完,那位宦官笑着说道:
“张大人,陛下的意思很明白,首辅张阁老劳苦功高,又在推行富国利民的大政,虽说家中有大丧,可国家社稷也离不开张阁老,万岁爷想要下诏夺情,此等事按照成例规矩,要有吏部天官首倡……”
张瀚一直是跪在那里听着,这时候却抬头说道:
“臣上午就在文渊阁回来,内阁议事也有所耳闻,为何不知这道旨意,难道是中旨,又或者是有谁假借陛下的名义下旨!?”
唐宋时候,皇帝的旨意如果不经过中书省直接下达,就被称为中旨,大明天子的正式旨意则是要通过内阁票拟才算正式,这种直接传旨的被称为中旨,这等旨意,接旨的官员往往不会接受。
而且这不会接受的行为还会被朝野士人夸赞,认为有风骨,当朝首辅张居正丁忧夺情,这是天下之事,这中旨传达未免太轻率了些。
听到张瀚的反问,这宦官立刻变了脸色,尖声喝道:
“张大人,宫中的旨意也是你能这般说的吗?你眼中还有没有万岁爷,有没有大明的王法?”
旨意不说是皇上的,反倒先说是宫中的,而且这一句反驳就这般急怒,张瀚心中越发的怀疑,抗声说道:
“这般做,正是为了大明的王法,正是为了不让奸佞小人钻了空子!!”
他也算声色俱厉,那宦官脸色阵青阵白,到最后冷哼一声,卷起旨意,拂袖就走,张瀚同样阴沉着脸站起来,用袖子拂了拂官服下摆,站在正屋门口一直看着那宦官离去。
……
“干爹,冯公公今儿个让文书房的小马去张瀚家传旨去了,结果那张瀚不傻,根本不接中旨。”
当天晚上,邹义低声的和张诚禀报说道,看着张诚没出声,邹义试探的又请示道:
“干爹,要不儿子找找相熟的人,把这个消息捅出去。”
张诚盯着邹义,神色已经变得严肃起来,沉声喝道:
“你是糊涂了还是脑子被烧坏了,老实呆着,不要说不要动,老实看着就是。”
一百七十一
“请问这是锦衣卫百户王大人的宅院吗?”
孙大海正在王通的堂屋中吃完了饭,准备去不远处的聚义坊把银子拿过来,天都快黑了,一出门就碰见了问门的。
一看问话这人的模样打扮,身上穿着蓝色的官袍,在灯火下能看到是鹭鸶的补子,六品文官。
在这天子脚下,六品官员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孙大海不过是个小旗而已,也拿不上台面,对方这么客气,孙大海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回答道:
“这边就是我家王大人的宅院,请问这位大人是?”
那人客气的躬身,开口说道:
“在下是工部的主事,上面的大人吩咐了,说王大人要一套量具,在下这就领人送过来了。”
怪不得对面听着一辆大车,几名“闲逛”的路人在那边堵着,孙大海笑了笑,说了句稍等,转身急忙进了屋子。
孙大海进去的时候。王通正在和吕万才聊天,桌子上摆放着几叠纸张,王通在灯火下看的双眼生疼,在那里边揉眼睛边说道:
“所有的差役都要去发牌子的地方问有什么事情,回来之后要把这些话形成文字,雇佣几个老夫子,放心可靠的,多给点银钱,这些事情他们记录下来也不会知道所以然,每日到我这边报一次。”
吕万才看着桌子上的几叠纸张,开口劝道:
“王兄弟,要那么做,单是这文报就要多几倍出去,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别累坏了。”
王通笑了笑,手依旧揉着眼睛,低声说道:
“吕大哥要是愿意,就来和小弟一起查看,如今张阁老丁忧夺情未定,京师局势纷乱,我们多知道些总归是没错的,特别是和各个高官权贵家里有关的,一定要格外的注意。”
“为兄帮忙这个自然,不过王兄弟,为兄托大说一句,你如今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且辖区固定。这样刺探情事,恐怕会……”
王通放下在眼睛上的手,看着吕万才笑问道:
“吕大哥你是想要镇抚司的名义还是东厂的名义,这个倒也简单。”
吕万才一愣,稍微琢磨就展开折扇笑着说道:
“王兄弟,你还真是让为兄意外连连,镇抚司和东厂的名义太大,还是为兄用顺天府的名头来做。”
双方相视而笑,王通心中却琢磨,下面的人手足够,可把这京师龙蛇混杂之处的消息收集下来,却只有自己和吕万才两个人分析鉴别,肯定会忙不过来,也应该找些放心人来处理才是,但这等要紧私密的事情,什么样的人才算放心呢?
孙大海进来说了外面的事,王通忍不住笑着说道:
“咱们庄子那些铁匠以为天大难处的事情,我这边和邹公公打个招呼就有人送上门来,怪不得人人想要做官!”
众人哈哈一笑,王通起身迎了出去,美味馆地方宽大。点起灯火来又明亮,就让送东西的人把货物卸在这边。
在南街这边,王通想要招呼十几个人帮忙搬东西还是方便的,那量具也不是什么沉重物品,很快就放置在屋中。
王通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分为两份,对孙大海说道:
“五十两给那个官员,其余五十两给送货的人分分,说话客气些。”
刚转回堂屋,还没有继续和吕万才说话,孙大海却又走了进来,有些纳闷的对王通说道:
“王大人,那个工部的主事不走,说要见见大人您?”
王通皱了皱眉头,冷声说道:
“再去拿十两银子给他,要是还想多要,那前面的银子也给我要回来。”
孙大海挠挠头,有些糊涂把银包放在桌子上,开口说道:
“大人,这主事连那五十两都没要,只是要来见见大人。”
原来不是想多要,王通和吕万才对视一言,吕万才站起身笑着说道:
“王兄弟且见客,我明日再来和兄弟斟酌,先告辞。”
王通一边派隔壁的张世强把人送走,一边让孙大海把人请进来,那主事一进屋门,见到王通却愣了下,随即笑着见礼道:
“王大人真是少年英杰,任某没想到王大人居然这般年轻。首次相见,任某有礼了。”
说完做了个揖,百户也是六品,主事也是六品,可大明文贵武贱,断没有部里的主事给一个百户先作揖的道理。
这任主事身材高大,穿着的蓝色鹭鸶补子官袍虽然干净,可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