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嗤”地笑起来:“输不起就别赌。”
“他肯定出千!他每次下注都要自言自语!”
没人理他。自言自语算什么,赌场里什么迷信都有,还有人下注前喜欢求上一卦呢。吴照最后是被看场的守卫拖出去的,其中一个还对他露出一丝冷笑,好似在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吴照觉得自己的肺都快气炸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只记得满腔愤怒烧得他双目赤红,恨不得把王老三抽筋剥皮。他埋伏在赌庄外头直到深夜,王老三出来了,他一路跟踪那人,然后一刀捅死了他。
对啊,挣钱就该这么简单。他心想。
“你欠我的。”他对王老三的尸首缓缓说道。弯下腰,把满满一袋银子揣进了自己怀中。那里头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还有更多属于赌桌上其他人。不过他顾不得那些了,银子摩擦的“哗啦”声太好听了,比骰子撞击的声音还要动人。
官府在查这桩案子,他也紧张了一阵子,但发现没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也是,王老三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亲戚朋友,没人能证明他们两个认识。想到这里,吴照轻松多了。该值夜的时候还是照常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没有再去赌庄。
可在他杀人后的第三个晚上,怪事就发生了。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他正在回家路上。路上光线昏暗,四周黑得就像泼了又稠又浓的泥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放缓了脚步,好似被人指引一般朝着地上望过去。碎石铺就的路面上,落了一个一寸大小的物体。
是个骰子。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看到的,好似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只有这枚骰子在隐隐发光。他下意识地把它捡了起来,感觉是木制的,却有玉石一般冰凉的触感。一面刻着犊,一面刻着雉。
还不足指甲大小的图案,却栩栩如生,仿佛活物一般。尤其是眼睛,似乎在和自己对视。
他猛一激灵,把骰子扔了出去,反身关上了门。本来以为就这么结束了,他脱下外衣往榻上一躺,闭起眼来,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了枕头旁边。
手指一动,又碰上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他顿觉汗毛直立,下意识地摸出来一看,果然还是那枚骰子。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总觉得黑色的那面涂的不是黑漆,而是某种暗红色的血一样的颜料。凑近鼻尖,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能蹦出喉咙口。他立刻站起来,走近炉灶,摸黑擦燃了火折子。灶火燃起,他感觉舒服多了,顿时将那枚骰子扔了进去。火苗顿时争先恐后地袭来,将骰子包围了。吴照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快感,好似复仇成功一般。
骰子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一股焦臭。吴照长吁一口气,本想一直看着它烧成灰烬,冷不丁又对上一双眼睛。还是那图案,火焰中隐隐泛着暗光。黑色朝上,刻着牛犊,表情狰狞得像狼。那是怎样一种视线?就像濒死的人,怀着鱼死网破的念头恶狠狠地瞪着凶手一般。
吴照突然回想起来,将死的王老三也是这种眼神,一模一样。那人的一身青衫被血浸透了,嘴唇还翕动了一下,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流下,好似一条毒蛇,弯弯曲曲地淌进了吴照的袖口。
吴照怔住了,突然猛地扯开自己袖口。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一条胳膊。但那股恶寒还在,仿佛已经通过血液流进了五脏六腑。他多么希望这火焰能驱散寒气,但面前的灶台仿佛是虚假的,连火苗都不如从前光亮,蒙上了一层黑雾一般。
耳畔不知何时响起了摇晃骰子的声音。哗啦、哗啦。
他一侧头,灶台旁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小孩,一两岁的年纪,一手提着破布娃娃,一手拿着装骰子的骰盅。
哗啦、哗啦。
孩子的脸慢慢变了模样,皮肤龟裂,眼球外翻,最后已经烂得只剩一团腐肉。眼窝的地方一片空洞,却能看出诡谲的笑意。
哗啦、哗啦。
吴照嘶声惨叫,逃似的离开了屋子。
幸运的是,那骰子真的消失了,孩子也没有再出现过。
他惴惴不安地熬了几天,生活好似又恢复正轨,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每天深夜,他会听见摇晃骰子的声音,千篇一律,哗啦,哗啦。
一定是太紧张了,他捂着心口想。有时候闭上双眼,还会听见荷官那声拖得老长的唱调:“卢,彩十六……”
拖到尾音时,声音已经变了,越来越像王老三临死那声惨呼。吴照再一次惊醒,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炉子早就熄灭了,里头躺着一小撮焦灰,油亮亮的,像凝固的血。
他请了一天假,不敢太久,怕被人怀疑。然后他去找了镇上一个厉害人物。那人可真不一般,算卦看相样样在行,偶尔给人看病卖卖祖传秘方。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他厉害就厉害在在短短几日就踹翻了镇上叱咤风云的三帮五派,这样的人,能没有点神力么?
吴照找到他的时候,觉得他不像个道士,打扮粗俗,倒像个打手。可吴照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而且他发现,这人的眸子居然是水青色的。这种眸色实在罕见,若不是有法力的人,还能是什么?
“你……你会驱鬼吗?”吴照小心翼翼地问。
那人歪躺在街边,紧靠着几个没人要的箩筐。他嘴上叼着一根青草,时不时吸一下里头的草汁。“会啊,”他轻描淡写地说,“看相算卦测风水,除妖捉鬼请神仙,天底下没有我贺爷做不来的。”
吴照险些就跪下了,连忙把事情说出来。不过他巧妙地隐藏了自己杀人的部分,只说王老三死都不肯放过自己:“贺爷救救我,救救我罢!”
被称作贺爷的男人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悠然伸个懒腰:“走罢,带我去那赌庄看看。”
吴照微征:“去赌庄?不是应该……”
应该去案发地,或者去王老三的坟前,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赌庄罢?
那人吐出口中草杆,咧嘴一笑,露出半颗尖锐的犬齿:“这城里居然有赌庄,老子居然不知道。正巧手痒了,先去玩两把。”
吴照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第4章 樗蒲4
“让开!官府搜查!”
话音刚落,整个赌庄都炸锅了。赌客们四散奔逃,有些还想着抓一把桌上的筹码,有些直接抱着头就往窗口冲。但是韩琅早有准备,里里外外都安排了人,不出一炷香功夫,整个赌庄都安静了。吴照被人摁在墙角,韩琅正想上前询问,余光里忽然晃过一道黑影,“噌”窜出了屋子。
“哪里跑!”韩琅当即大喝。可那人行动太快了,门口几个守卫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肘子,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什么人武功这么好?韩琅几乎立刻认定这人和赌庄的幕后黑手有关,于是也顾不得审讯了,提起武器追了出去。
临走前还回声大喝:“把姓吴的押进牢房,等我回来审!”
吴照大喊冤枉,可两个捕快把他死死摁在地上,韩琅早就走了。赌庄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打翻的筹码和骰子,其中一个正好落在他跟前。还是黑面朝上,刻着犊。
他顿时毛骨悚然,喊声中渐渐带上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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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琅许久没有这么狂奔过了,不知道跑出了几条街,和那人的距离却一点都没有缩短。夜色如墨,微弱的光线使得韩琅难以分辨对方的外形,只能依稀看清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这种体格居然能步履如飞,轻松跃上两层小楼,仿佛鬼影一般飘忽不定。
韩琅自小习武,轻功自认为练得不错,也差点被这贼人甩脱。一开始他还冲那人大吼大叫想让他停下,但对方全然无视,只顾着逃跑,韩琅索性也省了这股力气,埋头死追。
追得越久,韩琅心里这股火气就烧得越旺。那人的体力未免太好了点,而且成心要甩开他,只挑最难走的路。不是堆满杂物的巷道,就是细如扁担的围栏,韩琅跟着这人翻过一处又一处的障碍,一个侧滚好不容易翻回地面,对方已一溜烟般晃进转角,瞬间消失不见。
“他娘的!”韩琅不禁骂道,喘了两口粗气,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追。他就不信了,跑成这样还不累,他真应该看看那厮是不是长了四条腿!
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韩琅追得快吐血了,老天也开了一回眼。拐过这条巷道,他发现那个人也在撑着墙喘息,出气多入气少,“嗤嗤”的声音简直像个坏了的风箱。
韩琅顿时感到舒心不少,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一抹额上的汗,“啪”地扔过来一个布袋。
“算我怕了你!”他气喘吁吁道,换成后背靠墙,不情不愿地瞪着韩琅,“赶紧滚吧,老子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狗贼。”
韩琅满腔膨胀的热血瞬间冷了,气氛直达冰点:“你说我是贼?”
“不然呢,难不成是贪恋我贺爷的美貌?”对方说完,突然啐出一口唾沫,又哑声道,“妈的,嗓子眼都快炸了。”
韩琅看都没看那个钱袋,几步走上去,想要一把拧住对方的胳膊,将他收押回牢。也就是这一瞬,一道气劲直扑他面门,他顿感惊诧,全凭本能躲开这一击。一晃眼对上一双青色的眸子,刚一怔神,第二击又补了上来。
然而韩琅的武学底子不容小觑,第一次躲避时,手已经搭上了剑柄,这回直接抽了出来。黑暗中闪过一缕银光,对方的攻势丝毫不减,“铛”的一声响,两人各退了半步。
“嚯,好剑,”那人笑道,似乎是意有所指,故意又把这词重复了两遍,“好剑,好剑呀。”
“闭嘴。”韩琅不想理会他的挑衅,刚才几下交手,他意识到这人的功夫绝对上乘,甚至有可能在自己之上。可刚才的与他兵器相碰,那手感相当古怪,不似寻常刀剑之流。夜色昏沉,他见那人挺身站着,手里是拿了个东西,但看不分明。
莫非是什么罕见的杀器?
正僵持着,忽然风摇树动,天上的明月略微露出一角,不偏不倚地投来了一道清冷的亮光。韩琅定睛一看,这人身材健硕,似乎比自己还略高半头。没梳发髻,一头长发垂至肩膀,发丝微卷,显得有些凌乱。至于他的脸……倒是相貌俊朗,棱角分明。鼻梁高且挺,一双水青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不祥,嘴角却一直翘着,把那股邪气直接转化成了痞气。
一看就不是个正派人。韩琅想。
然后目光下移,对方披着一件被撕了好几个口子的袍子,尤其臂膀一带,扯得只剩下两条光裸的胳膊露在外面。外露的肌肉轮廓分明,看来不好对付。
至于他手里的兵器……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坛子,坛口绑了根麻绳,另一端就提在那人手里。两人僵持的这会儿,对方已经不喘粗气了,见韩琅没有攻上来,那人索性提起坛子灌了一口酒,然后笑道:“还没看够?”
“你是谁?”韩琅蹙眉问道。
“贺一九,”那人撇了撇嘴,“你又是谁?还挺经打。”
“韩琅。”
两道目光再次相碰,韩琅握紧剑柄,贺一九也悠然甩了甩手中的麻绳。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没必要再费口舌,既要战,就战个痛快。
“锵!”
又是长剑撞击酒坛的声响。对方坛口没有扣严,一个闪身回避之后,辛辣的酒液直接泼了韩琅一身。韩琅气急,转劈为刺,哪知对方身躯突然消失,竟从他身侧避了开来。接着就是破空的风声,那人一掌拍来,韩琅无处躲避,摆好了架势想要硬接,结果对方的掌风直接从面前划过去了,膝窝突然剧痛,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那人狠踹了一脚。
韩琅想破口大骂,强忍住了。那坛子在贺一九手里使得跟流星锤一般,叫人措手不及,冷不丁脑后又被人拍了一掌,当即疼得他呲牙咧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招式!
贺一九的功夫实在是诡异难辨,根本无法以常理推测。现在自己被踢得单膝跪地,对方也不追击,高大的身躯却宛如鹰隼一般轻巧地落在他身前,端起酒坛又饮了一大口。
“看你倒是个厉害货色,县里何时来了这么能打的县尉,我怎么没听说?”贺一九道。虽假装漫不经心,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却一直黏在韩琅身上,看得出他同样满怀戒备。
他身上本就穿着官服,被识破身份,韩琅并不意外:“你不知道的事情,想必还多着呢。”
贺一九吹了声口哨:“那就有劳韩大人多多指教了。”
说罢,又攻上来。韩琅被挑起斗志,更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一个旋身翻至一旁,剑握在手,便是一通快得令人看不清的连刺。这是他家传的“快剑九式”,以迅疾著称,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招招直取要害。贺一九被他逼得连退几步,目光露出欣赏之色,张口便叫:“好剑法!”
韩琅没有与他废话,一剑刺去,直接捅穿了贺一九的酒坛。酒液犹如火花般炸开,纷乱破碎,浓烈的酒香顿时激荡开来。贺一九急忙退开,手中一条麻绳竟然犹如蟒蛇一般缠住了韩琅持剑的右手,猛一拉扯,韩琅也是个狠角色,当即变招,将那绳索斩成了两段。
“佩服佩服。”贺一九已退得背抵墙壁,此刻眼眸微眯,上上下下打量韩琅,好似要重新考量他的对手。这下他已经没有武器,赤手空拳。但韩琅依旧不敢怠慢……谁知道这怪人还能变出多少花样?
刚才一见面就跑,把他引到这里又装弱,口中尽是胡言乱语,偷袭,但又不急着取他性命,更不逃走……现在也只是背靠着墙壁,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这人太诡异了,是成心要戏耍自己取乐,还是另有所图?
韩琅戒备地往前走了一步,忽见那人把手中断绳一抛,举手道:“罢了罢了,我怕了你了,这回是真怕了。”
韩琅依旧不信他,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个人的呼喊:“老大!老大!可找着你了!”
是那个小捕快来了,带着一众人马,立刻将这里团团包围。他一看见韩琅,马上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过来:“找了好久了,老大你跑得太快,我们都跟丢了。”
说罢,又扫了墙根处的贺一九一眼:“老大厉害,这就把人抓着了!”
贺一九也怪,以他的身手,这时候没理由不逃。本来韩琅还戒备地望着他,想着他会往哪边逃,自己好第一时间上去截住。可这人一脸从容,几个捕快冲上去把他五花大绑时,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愈发让韩琅觉得心里没底。
“带回去!”他下令道。手下们立刻遵从,把贺一九押回县衙。韩琅一路走在最前头,但总觉得背后黏着一道诡异的视线。他一回过头去,正正撞上贺一九的笑脸。
“等关进大牢,看你还怎么嚣张。”韩琅冷哼道。
贺一九笑得很痞:“敢问县尉大人,我有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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