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瞬息之间阵法就被破了一半,青莲和白虎同时停下动作,似乎有恢复意识的倾向。鹘鸟更是失去力量一半从半空中坠地,伏在场地一侧,身躯随着喘息剧烈地起起伏伏。
韩琅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个梦,不,比梦还要虚无,就像进入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空间,迟迟寻找不到出口。眼前的世界很混乱,一会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会儿是在火焰中惊叫逃窜的人群。人们穿的衣服很眼熟,不远处一个在一个泥土垒砌的屏障后喘息不止的老人也很眼熟,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们是谁?
一团黑雾包裹住他,渐渐缩小,变得与凡人别无二致。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抬手,发现自己双手只剩骨节。
怎么回事?
侧过身,火光照亮了身边的区域,光滑的石碑之中印出自己的脸……竟然也是被骨骼覆盖!这是谁,这就是他么?
阵法的作用让他无法思考,身边黑雾也始终不散,似乎还有再一次兽化的倾向。他看到不远处卧着一头粗喘不止的白虎,那虎的眼神和自己一样混乱,一会儿茫然,一会儿又被怒意取代。
更远的地方青影一晃,有什么飘在空中的东西不见了。他满脸迷惘地望过去,一个狼狈不堪的老者吐出一口血,全身伤痕累累,还是勉力撑着地面站起来。两人目光相碰,那人看到他,低骂了一声:“孽畜。”
这两个字似乎唤起一些零碎的记忆。
对韩老爷而言,他已看到前所未有的好机会。韩琅和贺一九都尚未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需让青莲缠住他们,然后一个咒语,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三昧真火,就一了百了了。
他露出一个狞笑,双手结印,高呼青莲的名字。青莲没有响应,这令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疑惑。怎么回事?莫非那小子也被阵法侵蚀回不过神来,混账东西,这节骨眼上出岔子像什么话!明明就只差一步了,弄死面前那两个畜生,再威胁青莲给韩家解咒,他这个家主就还是那么清清白白,没有污点。
“青莲!”
“青莲……”
他抬起头来,却怎么都找不到青莲的影子。该死,这混账不会找到机会,又藏起来了吧?也罢,面前韩琅和贺一九还没恢复意识,他的机会还在。既然青莲不能相助,那他就念完这个三昧真火,直接烧死这两个混蛋好了!
他闭目结印,口中喃喃自语。突然一股巨力袭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瞪得老大,只看见青莲出现在跟前,不但打断了他的法术,还狠狠撞在他身上,直接把他摔了出去!
“什么……!”
世界天旋地转,耳朵里嗡鸣不止。他首先看见的是好大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树影婆娑,青莲的身影在其中一晃即没。他辛苦地睁大眼睛,眼神茫茫,忽然看到一双方头履出现在身边,接着是一袭白衫,腰带上绣着八卦图,臂弯里卧着一把拂尘,一双吊梢眼俯视着韩老爷,似笑非笑。
是沈明归。
他好似是来郊游的,全无半点紧张感,悠悠然伸出一只手把韩老爷扶了起来。韩老爷粗喘几口气,刚刚站定,就指着沈明归的鼻头,破口大骂起来。
“你滚到哪里去了,门派蒙难,你却迟迟不来相助!”他气急败坏地骂道,“早提醒过你,再这样三番五次不服管教,就趁早滚出我荒山流!”
沈明归客气地笑笑,眼神却带着讽刺:“荒山流不是你的了。”
“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说着,他后退一步,手中扬起一把碎屑,纷纷扬扬,犹如大雪般洒在韩老爷脸上。
韩老爷一时没明白过来,随手抓来一张,上头的字符无比眼熟。他顿时大惊,再抓几张,嘴越长越大,眼睛越瞪越圆……那是契约,他与青莲的契约,他当上荒山流家主的契约!
“你、你你你……”
“抱歉,师父,”沈明归优雅地欠了欠身,“贫道以荒山流家主的身份,决定将你逐出门派。青莲。”
他背后浮现出一抹暗影,青莲也是满脸轻松,似乎解除了心腹大患:“那么就由我送您下山好了。”
沈明归终止了阵法,韩琅和贺一九就此失去意识,等他们再醒来时,已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韩琅茫然之中只能依稀回忆起一点片段,就是他在中途看到的那些,仓惶逃窜的荒山流弟子,自己脸上覆盖的骨骼,和不远处伏地的白虎。
沈明归说,那是他把地牢里的妖怪放了出来,用来干扰战局。“这次运气不错,我才轻松得手。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问题,如果阵法没有中途被破,我就没有机会制伏疯狂的青莲。那么你和青莲只会一刻不停地缠斗下去,至死方休。”
韩琅听明白了大概:“所以你找来那头白虎?”
沈明归点了点头:“他能转移你们的注意,让场面变得更为混乱,制造更多机会。实在不行,也能让他拦在你或者青莲中间,代替一方送死而已。”
韩琅不满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可事情都过去了,他再去反对也没有意义。不过有一点他不明白,沈明归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那抹遗憾的微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似有什么他很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让他有些不大满意。
“现在那白虎呢?”
“关回去了,这种怪物让他乱跑可不行,万一伤了人呢。”
至于贺一九,沈明归提的更少,只说混战中间他跑了出来,也受到牵连。不但贺一九,这回荒山流的弟子受伤的也不少,暗室那个方向的房屋都塌了几幢。说到这里,沈明归摆了摆手:“一个烂摊子。”
韩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表叔自从那次带他出来被韩老爷发现,就被对方关了禁闭,现在才得以脱身。他一出来马上就来探望韩琅,看到他只是有几处骨折,算不上太重的伤,接连叹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人就在你隔壁呢,还没醒,”表叔道,“不去看看他?”
“看过了。”韩琅回答。他醒过来的那一瞬,不顾身上伤痛,早就跌跌撞撞地出去问贺一九在何处。得到答复之后,他又扶着墙艰难地挪进屋中。贺一九瘦了,气色还好,仍在昏迷不醒。这下韩琅松了一口气,因为体力不支,直接晕在对方床头,被仆役抬了回去。
“你倒是迫不及待,真是伉俪情深啊,”沈明归哼笑道,“不过鹘鸟的事情怎么办,瞒着他?”
韩琅犹豫了,半晌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凡人总是不信任异族的,如果让贺一九知道真相,两人的关系恐怕极难维持现状。而且鹘鸟是他不愿意承认的血脉,纵使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但也不想把自己划归成一个陌生人的儿子,一个非人类的妖物。荒山流的事情结束了,只要他瞒好了,应当可以一直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生活走上正轨,一切回归原状,什么都不会改变。
不过……他想到自己被革除的官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是为了贺一九来的,没给自己留下任何一条后路。如今前方一片迷惘,他不知路在何处,更不知自己要去到何方。
真的还能回归原状么?
贺一九在第二天醒来,两人终于以清醒的状态相见,连身上的伤都顾不得了,几乎是不要命一般拥在一处。体温相贴,鼻子里全是熟悉的气味,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情不自禁地将怀抱越收越紧。韩琅把脸埋在贺一九的锁骨处,听着对方稳重的心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贺一九离开后的紧张,知道身世时的恐慌,全都消失了。他曾担惊受怕、惴惴不安,也曾孤苦无依、迷惘不前,这一切的一切让他面对着山一样恐怖的压力,可他只能死咬着泪水,然后坚持下来。
他知道,贺一九也是一样。
对方的身躯在颤抖,韩琅的鼻腔也在发酸。所有颠簸的情绪全部在这个拥抱之中烟消云散,他对上贺一九水青色的眼,听到对方在耳畔呢喃道:“想我了吧。”
韩琅毫不掩饰:“想得快死了。”
然后就开了话匣,韩琅把他这大半个月来遇到的事,除了和鹘鸟相关的一切,其他全都说了出来。他说自己在沈明归和表叔帮助下,学了法术,能召唤克制青莲的巨鸟。贺一九安静地听着他的故事,陪着他笑,陪着他委屈,陪着他大骂韩老爷子是狗东西是混球,然后紧紧地搂着韩琅肩膀,摩挲他的脑袋。
“难为你了。”
贺一九同样瞒住了自己的身份,说他从安平开始就被韩老爷关着,动弹不得。韩琅替他打抱不平,然后又嫌他一点消息都没有。贺一九说他被关着动不了,只能唱歌传递声音,韩琅就开始骂他唱歌难听,五音不全。两人闹作一团,贺一九用许久未剃的胡茬磨韩琅的脸,磨得韩琅嗷嗷直叫,忍不住还手回去。要不是有伤在身,他们两个都快滚做一处了,直到来换药的大夫干咳了一声,他们停住动作,面带尴尬地分开。
等到伤好的差不多,沈明归支开韩琅,单独来见了一次贺一九。还是那个已经问过韩琅的问题:“你的身份,要不要替你瞒住?”
贺一九先是怀疑地横他一眼,接着毫不犹豫道:“我已经瞒住了,用不着你操心。”
他肯定是不会说的,当年母亲就是暴露了身份,才被人类活活剥皮。就算对方是爱人又如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点,他倒是和韩琅想到一处去了。
沈明归听完,只顾着高深莫测地笑,什么也不说。贺一九作势要揍他,他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在表叔的努力下,荒山流的诅咒解除了,当然药引的事也没和贺一九说实话,只说和韩琅有关。两人伤愈之后,沈明归给了他们一堆价值不菲的谢礼,包括各种护身法器,然后要送他们回安平。但是韩琅和贺一九对他都没有多少信任,拒绝了他的陪伴,只请他准备马车和盘缠。行至山下镇里时,他们还遇到了刚刚被赶出荒山流的韩老爷,现在他被以前的朋友接济,暂时住在对方府上,似乎还想着要东山再起。
但以他的年纪的手段,恐怕早就对付不了沈明归了。
两人对他没有半点同情,见到了也只想装成没看见。韩老爷也不理会他们,还是那副鼻孔看人的姿态,像一只仰着头的老鹅一般与他们错身而过。
谁也不想回头。
清晨时分,阳光刚刚洒向大地,万事万物都沐浴在一片祥和之中。两人心中装着重重心事,各自带着无数秘密和一个勉强能自圆其说的故事,坐着马车离开了荒山流,朝着安平县缓缓驶去。
第96章 复仇1
等两人回到安平,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几乎是眨眼功夫,夏日的暑热就消退了。
八月底,丹桂飘香,空气里细若游丝地飘来一股甜腻腻的气味。城门刚开两人就驾车走了进去,一路上话不多,好不容易回家的兴奋劲儿似乎也跟上了夏季的脚步,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上还是老样子,至多能看见几家眼生的店铺。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虽没有一个眼熟的,但远处墙边站着的一个衙役却是熟面孔。韩琅驾着马车匆匆经过,他没来得及和那人打招呼,只来得及瞥上一眼,视线就落进了陌生的人群里。
两人直奔家中,贺一九刚一下车就觉察一道警惕的视线,邻居赵大娘正怀疑地打量着他,一副“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的脸色。然而韩琅紧随其后,立刻让赵大娘换上了一张笑脸:“老天爷啊!韩县……韩公子!一个多月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说罢就把韩琅拽过去好一通寒暄,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说以为他不回来了。赵大娘从小看着他长大,早就亲如父母,韩琅挠着头说遇到点事所以走得比较远,赵大娘立刻凌厉地横了不远处的贺一九一眼,拉着韩琅低声道:“不会是被那家伙牵累了吧?”
韩琅哭笑不得地想:明明是我牵累他。
赵大娘一如既往的热情,街坊们的消息更是无比灵通,不出一刻钟,街上所有认识韩琅的、现在没什么事要忙的人全围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问他去了何处,开酒楼的那位更是要叫他进去喝一坛来接风洗尘。韩琅心中的惶惑被来自街坊的关切洗刷得七七八八,一面回答着各种问题,一面露出了今天以来第一个开怀的畅笑。
可打听到安平最近的情况时,他却笑不出来了。
被革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改不了了。就他离开的这一个多月,新的县尉都上了任,显然是没他搀和的份儿。趾高气昂的袁县令还在,他治理这个县城不但不比钱县令好多少,反而更糟。他本就是靠着韩老爷相助,破了大案,才被调职到此。其实这人根本没多少本事,就知道摆架子,正权威,现在才干了几天就原形毕露,大肆实行苛政,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甚至开始怀念之前懒散的钱县令来。
韩琅却顾不得管这么多了,心里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他被革职,等于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被记上了一笔案底,以后还想为官就很难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做这行,回来的路上和贺一九商量过,对方说一切都听他的。“就算你吃不了公饷,那就跟我摆摊去吧,有你这么一个厉害天师在,还怕没饭吃?”
韩琅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贺一九就不开玩笑了,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捋了捋他的后颈:“瞎想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韩琅心想我又不是姑娘家,哪能让男人养着。贺一九便亲亲他的额头:“先回去再说吧。”
如今已经回来了,前路却依旧渺茫。和街坊邻居寒暄完,他回到家的时候,贺一九已把被韩家人翻乱的屋子收拾妥当,正要张罗午饭的事。看韩琅心事重重地回来,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况不乐观?”
“嗯,”韩琅叹了口气,“新县尉都来了,姓袁的稳坐县令宝座,事业蒸蒸日上。”
贺一九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姓袁的是只身上任,老家不在这里?”
“对,他老家还在南方,偶尔书信往来,”韩琅说着,困惑地望了贺一九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贺一九笑笑:“随便问问。”
午饭过后,韩琅决定把沈明归送的马车和马匹牵去卖掉,他和贺一九没必要用马车出行,更没地方喂养马匹,索性换些银钱度日。贺一九则说要去看看他的老地盘,晚饭不一定回来了。
这一去真的持续到了午夜,贺一九回来时韩琅又感觉到了戾气,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大半年前的那个晚上,贺一九收拾了一堆叛徒,满身戾气地回家,然后直接爬到了他的床上。
如今却不太一样,一进门贺一九就把衣服脱了,赤条条地往韩琅被窝里钻。韩琅不用想也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看他身上没有新伤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两人并肩躺在一处,贺一九伸了一只手勾着韩琅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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