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影影绰绰的孤灯。韩琅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表情绷得很紧,在摇曳的灯光之中居高临下地瞪视贺一九。后者心里暗叫不好,先沉住气,仿佛不以为然一般笑嘻嘻地过去哄道:“怎么了这是,谁惹我媳妇生气了?”
“我也想知道,谁有那个本事。”韩琅冷冷道,他呛完这句话就不吭气了,起身准备离开。
贺一九反应很快,急忙一把拦住。微弱的灯光之中韩琅的表情阴寒得好似覆上了一层冰霜,再加上他根本不屑与贺一九对视,这令贺一九寒毛直竖,觉得这回是闹大了。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既然哄劝无效,他立马把韩琅拽到一旁的长椅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好好说话,”贺一九搂过他的肩膀道,“冲我发火也得让我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琅瞟他一眼,把他的手推去一边。贺一九觉察到对方的抵触,也不再冒进,张口道:“到底怎么了?”
韩琅这才闷声闷气地开了口:“你白天干什么去了?”
“我……”贺一九暗道不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断定韩琅是知道了,“我去见了贤王。”
“不止一次了吧?”
贺一九脸色一沉:“谁告诉你的?”
韩琅反倒是笑了,嘴角半提不提地吊着,笑得极其僵硬:“怎么,要没人告诉我,你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贺一九神情复杂,沉默许久以后长叹了一口气:“阿琅,这事比你想象的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韩琅没想到他是这种回避的态度,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刚刚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冒上来:“你不说?你不说也好,那老子也不管了!”
说罢,他已是怒不可遏,推开椅子“蹬蹬蹬”回了屋子,把里头的东西踢得稀里哗啦响个不停,接着又是一声吼:“去你妈的!”
贺一九默默过去推门,手还没放到门上门就开了。韩琅出现在他跟前,脸上全是愤怒和委屈,抬手就揍。这完全是撒气一般的举动,拳头刚落下去就被贺一九稳稳接住,接着身躯被拽得失去平衡,同贺一九跌在一处。
这一下摔得够呛,韩琅整个人都压在贺一九身上,后者在下面充当垫背,疼得呲牙咧嘴但是还不忘安抚韩琅:“行了啊,听话,出出气就好了。”
“你他妈不把话说清楚让我怎么出气!”
贺一九使劲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起身:“那我现在说,你听着就是。”
韩琅不吭声,任由贺一九把他扶起来,拽到椅子上坐着。贺一九的手稳稳地搭在他脑后,让他与自己平静地对视:“我先向你保证,接下来我没说半句假话。”
说着,他认认真真比了个赌咒的手势,终于引来韩琅一个白眼:“少废话。”
贺一九这才搂着他开了口:“我和你说过我出生在水祁,但没和你说我家里的事。”
韩琅静静地等往下说。
“我爹嘛,是水祁的大将军。他有地位也有钱,但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娶了我娘,生了我,然后又把我们母子俩抛弃了。”
“为什么?”
贺一九挠挠头:“反正就是朝堂争斗那些鬼玩意儿。”
韩琅知道他不喜欢回忆过去,便不再追问:“这回水祁的商队和你有关?”
“和我爹有关,”贺一九道,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贤王那厮找我,目的你差不多也猜到了,我爹想拉拢我,许诺了一堆好处。”
“那你怎么想?”
贺一九并未答话,似在思索。韩琅见状心中顿时一沉,其实以对方的性子,要是和贤王他们无话可谈,他早就把这事告诉韩琅了。瞒了这么久,就说明贺一九心中有动摇,看来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不简单。
“他许诺让我们走,是吧?”
贺一九愣了一下,接着苦笑起来:“果然被你猜到了。”
韩琅只能叹气:“这种时候,也只有这样的条件让你动容了。”
贺一九搂紧他,指尖在他的头发里刮弄:“阿琅,之前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在犹豫。我知道你十有□□不会答应,于是先缓一缓,结果你还是知道了。”
韩琅只微微一动,避开了他的手。
贺一九有些局促:“阿琅,咱们别在这京城混了,不管是赵王还是别的什么,他们都把我们当棋子摆弄,要生要死,也就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我们这些人,哪儿有和他们斗的资本?”
韩琅哼了一声:“那贤王对你说什么?”
“把赵王目前为止所有的计划和布置告诉他,然后他送我们走,从此远离这些争斗。”
韩琅冷笑:“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狡猾。”
“他和我爹在密谋什么,虽然不明显,但我感觉得出来。阿琅,我们不能在陷在里头了,不是替这个卖命,就是替那个卖命,自由也好性命也好全被其他人掌控着,这种日子有意思么?”
“替贤王办事,难道就和这样有区别了?”
贺一九被他呛住,半晌以后才道:“我们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我有预感,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赵王也会对我们下手。”
韩琅心中苦涩,他已无力发火,因为贺一九说的他早就想到过。可这一路走来,不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么?为着一个案子,为着一腔热血,如今哪还有打退堂鼓的余地?
韩琅摇了摇头。
贺一九再度叹息,他明白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坦白说,他从未理会过所谓家国大义,可韩琅做出了选择,他虽然难过但是也很无奈。当时立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他能做的,只有尊重韩琅的意愿而已。
“你还是没变。”他搂着韩琅,亲了亲对方的额头。
韩琅苦笑起来:“是啊,什么都变了,也什么都没有变。”
第111章 茗茶10
“韩大人,赵王殿下有请。”
又一次踏入赵王府,韩琅的心情少了几分忐忑,多了不少惆怅。赵王单独与他会面,姚心莲不在,听说是去学功夫了。韩琅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还暗暗咋舌,心想赵王家里唯一的女儿,还真是当成男子养大的。
赵王坐在书房之中,韩琅一进屋内就叩头请安,然后被赵王吩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近日可好?”
赵王笑着与他寒暄,韩琅立刻礼貌地应道:“承蒙殿下关心,一切都好。”
赵王点点头,慢悠悠戳了一口茶:“那位贺大侠近日忙些什么呢?”
韩琅心中咯噔一响,觉得贺一九与贤王见面的事,既然是于左书告诉自己的,那赵王肯定是知道了。他这是试探自己来了?韩琅连忙沉住气,恭敬道:“无非是忙些凡俗琐事,殿下且宽心,他虽有些江湖气,人却是可靠的。”
赵王的语气依然保持着温和,可隐隐之中却流露出一丝严肃:“韩公子看来是相当信得过那人了。”
“在下可以性命担保。”
赵王高深莫测地望他一眼,未置可否,接着道:“朝中的事态想来你也清楚,太傅久病不起,我们又失了一道助力。”
韩琅垂下头:“是在下办案不利。”
“这是整个大理寺的事,我也不会单独怪罪你一人,”说着,他捋着胡子,面向韩琅,“虽有商队以献贡名义前来,看似是件好事,可据我所知,商队与贤王有所来往,恐怕另有所图。陛下夜夜梦魇,平日又被国事所扰,我身为臣子,不应再为陛下增添烦恼。贤王一事,还望韩公子多加留意。”
韩琅忙应下来,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梦魇,究竟是何故……?”
赵王叹了口气:“恐怕还是受妖物之祟。”
“这……”
“全天下的名医都请来诊过,都说陛下并未患疾,陛下平日也万分小心,不像是身边之人谋害。”
韩琅沉默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扰人心神。他不禁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王和贤王这回真是要正面对决了。看来贺一九的事不能瞒了,赵王都强调了“多加留意”,他要再隐忍不说,岂不引更加人怀疑?
于是韩琅清了清嗓子,把贤王与贺一九会见,还有水祁将军一事说了出来。果然,赵王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听完以后点了点头:“这倒是一条重要线索。不过韩公子,那位贺大侠做出了怎样的答复?”
韩琅坚定道:“殿下尽管放心,他不会答应的。”
他昨日就和贺一九商定,回绝贤王此次的提议。赵王“嗯”了一声,看来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也好,若他邀约的是你,或许还可以试上一试,替我刺探些情报。那位贺大侠举止有些鲁莽,恐怕露了马脚,回绝倒也合适。”
真当是人尽其用。韩琅腹诽。说是鲁莽,恐怕还是不信任贺一九吧,可他又为何这般信任自己?
没想到赵王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解答了这个疑问:“韩公子今年已二十有六了吧?既然来京城安家,恐怕还是该有所打算才行。”
韩琅微怔:“殿下的意思是……?”
“你年纪也不小了,在京做官,总要有个内眷替你打理家事。心莲性子执拗,不过我还另有一侄女,如今也待嫁闺中,若你愿意入赘,倒也算一段良缘。”
他虽有询问的意思,但话却说得平稳,仿佛是在下达一个命令。韩琅心中暗叫不好,赶紧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说辞:“这……多谢殿下关心,只是……”
没想到赵王早已看出他想回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莫非你还在犹豫那位贺大侠的事?”
韩琅哑然,赵王打量他几眼,继续道:“你身为男子,将来又是朝中要员,难道还打算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一世不婚么?”
“多承殿下错爱,在下不过是一介学徒,哪里是朝中要员……”
“韩公子莫要谦虚,你性情稳重,识大体,懂大义,将来在朝中必有一番作为。难不成你想放弃这大好的前程,又回到那小县城去?”
说到这里,赵王已有些恼了,带着几分失望静静看着他。能让王爷亲自指婚,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殊荣。谁知道韩琅一直在千方百计找借口拒绝,赵王再有涵养,此时也难免流露出怒意:“韩公子,你是聪慧之人,想必听得出我话中意思。既来之,则安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琅怎能不懂?赵王想必是觉得,韩琅一个平头百姓,能来到京城完全是承蒙了自己的福荫。他给了韩琅这么多好处,韩琅要是个知趣的人,以后肯定会死心塌地效忠于他。这赐婚一事,也不过就是他巩固这层关系的手段而已。他觉得韩琅是可造之材,这种出身的人能得到如此待遇,一般人肯定早就感恩戴德了。
结果韩琅表现得有点不识抬举。
赵王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等着韩琅答复。韩琅垂着头不发一言,心里头分析了半天,隐隐生出一丝庆幸。赵王这步棋的确是算得妙,韩琅如今连县尉都不是,大到官职,小到住所,无不是赵王提供。赵王的势力不容小觑,如果韩琅胆敢忤逆赵王,那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对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再无容身之地。
不过,赵王这步棋虽然精妙,却仍是算错了一着。如果是半年前的韩琅,无权无势,无依无靠,那么只能紧紧攀住赵王这根高枝,如履薄冰地生活。但如今韩琅已知晓自己身世,又身怀异术,自然有的是法子从对方的眼皮底下脱身。他已经不想继续做官了,杜氏的死更加剧了这种念头,要不是还有责任在身,他恐怕已经远离这尔虞我诈的地方,和贺一九一起躲到人迹罕至的乡下去。
没想到连赵王也来逼他做决定了,如果说之前他对未来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么这一刻,他已完全打定了离开的主意。
赵王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绷紧的脸有些松弛,以为他已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微笑道:“你若是担心那位贺大侠离了你无处安身,那我便再帮你一次。他虽然没读过书,我也可以安排他去入伍做个校尉,绝对也不会亏待他,你觉得如何?”
哪里是他离了我无处安身,分明是我离不开他啊。韩琅心里哭笑不得道。赵王这番话,显然是要支开自己和贺一九了,岂能让他如愿?
韩琅依然不答,心里虽然早有决断,可表面上还是装出犹豫不决的模样。赵王果然上当,又语重心长地道:“京城这么多阔少爷,哪个年轻的时候没这样贪图过玩乐,最后还不是都各自娶妻生子。韩公子,再这样下去,不但耽误了你,还耽误那位贺大侠。你好好想想吧。”
等回到家见到贺一九,韩琅就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果然贺一九猛一拍案,眼珠子瞪得溜圆:“娶老婆?你敢!?”
“我不是没答应么。”韩琅摆摆筷子道,然后夹起贺一九刚做好的烧茄子就往碗里塞。他是饿狠了,本来就扛不住饿,在赵王府又如履薄冰随时保持着十二分警惕,一回到家,立马累得爬不起来。外面还下着雨,阴冷的秋风一阵阵地吹,天空灰暗得仿佛沉甸甸的石块,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暖意。韩琅几下把茄子搅碎,裹在饭里往肚里吞,口中还不忘道,“这个好香。”
贺一九忍不住漾出一丝宠溺的笑,但一想到刚才的话题,他又笑不出来了:“然后呢,赵王怎么说?”
“说要让你去当官。”韩琅满嘴饭粒,含混不清道。
贺一九嗤之以鼻:“谁稀罕!”
“我虽然没说什么,不过他以为我迟早都会答应的,我瞧得出来,他有那个自信。”
贺一九冷笑一声:“哼,天真。”
这两个人在京城憋屈这么久,这时候终于可以不受人摆布,成功扳回了一局,他们心里都有种难以形容的舒畅。贺一九高兴了,又回伙房去炒了两个菜,拿了一壶酒,拉着韩琅痛痛快快吃了一顿。
下午,雨过天晴,树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大风吹来就纷纷往下坠,落了路人一头一脸。阳光还是那么稀疏,偶尔露出来半张脸,很快又被灰白的云层遮挡了。韩琅和贺一九再次来到太傅府前,和门公打过招呼,轻车熟路地走了就去。
这回他们找了个探望太傅的借口,其实还是想来查案。韩琅总觉得案子没那么容易结束,整个太傅府的案子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头关系复杂,难以理清。
“我们分头吧,”他对贺一九说,“我去见太傅,你想办法四处看一看。”
见了太傅,也只是说些场面话,何况太傅根本没什么心情搭理韩琅这种小角色。从后院出来,韩琅又碰见了四姨太,冷不丁又听了不少阳奉阴违的话。如今四姨太地位愈盛,看来是更加无法无天了。韩琅与她错身而过之后,忍不住回望了几眼,忽然看见那个叫舒云的丫鬟又紧紧随侍在她身侧。
这丫鬟不是给了太傅么,又收回来了?
看起来地位还不低。从韩琅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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