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张之人闻言一笑,“谭兄也忒憨厚了些。那益生堂几年来均默默无闻,不过是因为店主家尚说得上宽厚,故而能撑得下去罢了。许仙从未曾参加过药会,一来便夺了第二,说是不曾作伪,谁信?”
那谭某似是有几分生气,略提高了声音道:“张弟此言偏颇。李店主与我父甚是相厚,其为人最是光明磊落,他断不会为图虚名而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那姓张之人顿了一下,忽然软道:“如此说来也是……”又嘿然一笑,转而道:“说起来,那许仙在益生堂供职已有七年之久,算是得了李店主不少恩惠,他却能说走就走。如此见利忘义,背师叛道,真可谓狐鼠之徒。”
白素素听到此处,不由一呆。她自从寻得许仙,脑中便想的都是如何助他得偿心愿。又因忌惮法海,行事便略有急躁,故而忘记此时最忌忘恩负义。她低头略思索一番,只听那张某继续说道:“安店主竟然选这种人做女婿,看来真是……”
那谭某似是不耐,截道:“安店主自有其思量。”
又一圆滑声音接道:“我父近日与安店主见过几面,说他身体似是略有好转,只看上去仍有病容。”
那张某闻言疑惑道:“可我听闻他自去年入冬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啊……”
那声音答道:“安店主不过是过于劳累,想来只要将养得宜,还是能有所好转。”
三人静了一时,张某忽然开口:“说起来,那许仙无甚身家,但这件宅院却不失雅致,却不知他何以购得此宅?”
谭某道:“那许仙不是自开了药堂?”
那后起之声一笑,道:“凭他那间开了不过半年的小药堂,能在临安买得起这样的宅院?——我可是听家父提起,说这间院落本是安店主夫人的陪嫁,想来是那安夫人怕自家幼女受委屈,拿来再做一回嫁妆罢了。”
那张某笑了一阵,道:“我便说那许仙并无几分本事。如此看来,坊间传言说那许仙入赘也是实情了。”
那圆滑之声笑道:“入赘自然是真,你们没见那安家二位公子送亲之后都没有走么?”
谭某似有疑惑,问道:“王贤弟,你莫不是看错了?今日来宾之中也有一位公子身着白衫,且身量与安二公子相仿,那……”
“我未曾看错。”王某笑道,“那人虽与安茗绶穿着相似,身量相仿,但风韵气度却大为不同。话说回来……”那王某微微一顿,似是吊人胃口,“安二公子虽被安店主按着学了几日医药,却仍是风雅不减,想来是无心做其兄长肱骨了。”
“怪不得安店主急于招赘入婿,”张某酸笑道:“想来这安家业到底还是要便宜了外人。”
谭某道:“安店主的长孙已有三岁,便是安店主有什么……那药堂经营事项也有大公子承继,这荣安堂说到底也仍是姓安,到不了外人手上。”
那王某一笑,“正是。虽安家二位公子均不大通医药,但幸喜尚有孙辈。便是许仙入赘,做到头上也不过是个二掌柜,至多替人跑跑腿,代管几年事务罢了。”
张某不信,道:“安店主的孙儿尚小,还看不出什么,那安家二位公子又……且那炮制药材的手艺若非亲传,又怎能流传下来?说到底那许仙还是捞了个大便宜。”
三人突然不再出声,白素素等了一时,以为这三人已走,忽听那王某道:“我可听说……那许仙似是对这门亲事颇有不满?”
张某呵呵一笑,道:“那许仙既然能做出背师之事,心里自然少不了诸多盘算。他怕是担心……”张某话未说完,不知为何突然顿下,不再言语。
过了片刻,白素素只听那王某人忽然笑道:“哎呀,安二公子。”
片刻之后只听那安茗绶回礼道:“谭公子、王公子、张公子,三位怎么不在席上吃酒,却跑到此处吹风?”
那张公子忙道:“吃酒吃得多了,心里闷得慌,出来散散。”
王公子接道:“我与谭公子出来更衣,恰好遇到张公子,在此处闲谈几句,正要再回席上。安公子这是?……”
“我与家兄走散了,正在寻他。”那安茗绶略一顿,又道:“谭公子,谭掌事近来可好?”安茗绶得了谭公子回答,四人又寒暄了几句。
白素素听游廊内几人似是走远,便举步回席,转拐过弯一抬头却不期然与安茗绶对了个正着。
那安茗绶看见白素也是一怔,随即换上一副嘲讽表情,道:“我不知白学子还有听人墙角的癖好。”
白素素不欲理会,迈步便走,那安茗绶却不相让,将她挡在游廊中继续讽刺道:“我听闻你与商户学徒共坐一桌。如何?这下可对了你的胃口!不知羞耻,自轻自贱!”
白素素抬头看向安茗绶,冷道:“敢问风雅如安公子,竟是何时又是向何物学会的挡人去路?”
安茗绶一噎,眯眼看向白素素,怒道:“白素!你不顾文人体面,自甘堕落也便罢了,竟然还敢出言不逊!你刚刚在酒席上引人闹事,我尚未找你算账!你可是不甘上次词会出丑,成心来坏我妹妹婚礼!?”
白素素敛眉,“安茗绶,我一直在游廊内,何时引人闹事?”
安茗绶撇唇一笑,道:“刚刚婚宴之上,那姜义口口声声说你这姓白的目中无人,在席上好一阵恶骂。你以为躲出来便没事了?若非我家人周延,你还能好整以暇地在此处吹风赏景?”
白素素一怔。她从席上退出,本意便是想息事宁人,却不想那姜义身为许仙友人,却仍不顾许仙颜面在筵席上失礼闹事。
安茗绶见她不语,不由讽道:“那许仙便是个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古人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白学子与许仙相厚,自然也是……”
“许仙现下是你妹婿。”白素素淡然道。
安茗绶一愣,微眯双眼将白素素上下打量一番,正欲反唇相讥,目光扫过白素素腰间,忽然呆了一呆,他抬头向白素素脸上看了几眼,硬生生拐过话头问道:“你那日在湖中亭所吹笛曲……是为何曲?自哪里学来?”
白素素一愣,疑道:“与你何干?”
安茗绶僵笑一声,道:“那笛曲听上去颇有北风,你莫不是从夷人那里学来……私自通北,你可知该当何罪?”
白素素微抿双唇,盯住安茗绶双眼,见他似有躲闪之意,一笑,道:“不论何罪,我自担便是。”话毕推开眼前之人,疾步赶向前厅。
白素素在席上寻到许仙,先对喜宴上因她而起的失礼之事致了一番歉意便要辞去,那许仙略留了两句,见她坚辞,便也不再强留,着人将她送至院门处。
白素素惦念邱灵,出了许仙府上便一路疾行,奔回小院。她刚进院门便迎面撞上陈青,那陈青看见白素素先是一怔,继而笑道:“白兄这么久都未回来,我还当出了什么事,正要去找你。”
白素素略一点头,绕过陈青向邱灵卧房走去,边走边问道:“邱灵如何?”
陈青紧跟白素素身后,答道:“我听了白兄嘱咐,出门后拐进无人小巷,隐了身形便直奔回来。邱灵在路上便显了原形。”
白素素轻轻推开邱灵房门,迈步进房,向那榻上看了一眼,不由一笑。
那榻上,一只纯白小兔睡得正酣。
早春虽至,但偶尔仍会有习习凉风吹过。白素素虽不畏寒,但也不愿出门吹风。这一日她仍以书为友,躲在书房内看书习字。
陈青自书房外举步进来,向白素素打过招呼,便从书架上抽出本杂记,走到她对面坐下,胡乱翻了几下,绷不住打了个哈欠。
白素素一笑,道:“邱灵今日休沐,你们二人可去逛街游湖,散上一散。”
陈青闻言笑道:“他前几日喝酒喝得现了原形,为防他下次再犯,便惩戒他一回,今日不许他出门逛街。”
白素素含笑看了看陈青似真似假的兄长模样,也不搭话,复又低下头去对书阅读。
过了一时,邱灵自院内迈步进来,向白素素、陈青二人问过好,转向白素素道:“许师父说他今日要来。”
白素素挑眉问道:“他可说了何时来?”
邱灵转眼看了看陈青,好奇道:“二哥没跟大哥说?许师父说今日巳时左右登门,要来说店内事务。”
白素素转眼看了看陈青,一笑,对邱灵道:“我知道了。”
☆、琐事
“这些便是这半月来的收支了。”许仙将店内账册放在白素素面前,白素素抬手捡起一本;按照许仙提示略看了看;又听许仙讲了讲店内琐事。
店内账册等物原是由白素素亲管;但她因常不在店内;又并几分无心思打理这些经营细务;便干脆一并交予许仙。许仙倒也颇为经心;每隔几日便亲自登门与白素素分说店内药材进出、银钱使费;乃至店内伙计去留变动等等;只最近这几日许仙因婚事才多耽搁了几天。
白素素与许仙议完正事;举起茶盏略抿一了口;含笑道:“许公子婚后不过五日,便又重操店内细务。实是辛苦。”
那许仙客气两句,白素素又道:“许公子对保荣堂甚为尽心,在下想在这分成上为许公子略提上几成。”
那许仙忙正举杯啄饮,闻言忙放下茶盏,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些本是在下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白公子莫要如此。”
白素素一笑,道:“在下不能亲管药堂事务,多亏许公子竭力相协。这分成,不论如何也要再提上几分。”说着取出早已备好的纸笔,便落笔去写分成纸契,许仙拦不过,只得在分成上一让再让,白素素见他坚持不肯多要,思忖一番,便按许仙之意,将那分成由三成五只提到了四成。
纸契做好,二人落了手印,一人一份各自收好。
白素素收好纸契,转眼看了看许仙,见他神色似是不虞,斟酌道:“许公子为人质朴,不肯居功,但这分成也确是许公子应得的。”见那许仙谦让几句,心思似是不再此事之上,又想了想,道:“那日婚宴,在下行事多有不当之处,还望许公子见谅。”
那许仙正举着茶盏想心事,忽听白素素提起婚宴,不由呆了一呆,又向白素素面上看了一看,才恍然道:“那日……那日并非白公子之过,是姜义喝得多了。他那人一向直爽惯了,喝了酒便更是如此,白公子不要往心里去。”话毕扯唇略笑了一笑。
白素素挑眉,又思忖一番,婉言提起许仙辞出益生堂一事,歉然道:“那一事,是在下考虑不周,强人所难了。现下想来,心中甚为愧疚。若许公子因此事烦扰,在下愿出面澄清。”
那许仙闻言又是一呆,继而释然一笑,道:“白公子多虑了。李店主待我颇厚,便是我辞出之时,他也未曾刁难,反而对在下多有勉励。在下并非因此……”许仙话未说完,忽然顿下,尴尬一笑,转而道:“店内还有事务,在下不便多留,这便告辞了。”话毕起身,便要向外走。
陈青在一旁已是听了多时,此时见那许仙慌手慌脚起身便走,不由凉凉提醒道:“许大夫,账册。”
许仙一怔,转身自桌上拾起账本,又向白素素道了扰,便匆忙步出院门向药堂去了。
白素素皱眉目视许仙离去,不由心中生疑。正值此时,那邱灵一叹,道:“定是又吵架了。”
白素素闻言转向邱灵,邱灵见她看向自己,便道:“我听人说许师父与师娘婚后两日便生了口角。”
白素素不由挑眉,又一思忖,便不再理会。
那陈青刚才听白素素又提婚宴之事,已是挂了心,此刻不由问道:“白兄,那日我走之后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白素素拿起一本游记正要阅读,闻言一笑,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是那姜义酒后失态罢了。”
陈青还要再问,白素素却不愿多说,只微微锁眉,抿了抿唇,道:“是非天天有,已是过去了。”
午后,白素素午休起身自房内出来,拐进书房。
陈青与邱灵二人正在房内嬉笑,邱灵满脸兴奋,看见白素素进门便转向她道:“大哥,你猜我们做什么去了?”
白素素向二人面上扫过一眼,一笑,“你二哥又带你吃兰味斋的点心去了?”
那兰味斋位于御街之上,是南宋此时出了名的点心铺,只因那店内做得点心其味如兰,入口既化,甜而不腻,又软糯可口,故而颇得盛名。
邱灵摇头笑道:“不对。大哥绝猜不出来——我与二哥去益生堂教训那姜义去了。”
白素素闻言一怔,转向陈青。
陈青接道:“不过是让他生些红疹,痒上几日罢了。”见白素素挑眉,又道:“那日白兄不愿喝酒,姜义偏要硬灌,我便知他不是什么好料。刚刚我与邱灵隐去身形,到益生堂找到那姜义,他正与人偷懒躲闲藏在后堂说闲话。我听他提起当日婚宴,言语间对白兄颇多轻蔑,又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便施了点小法术,让他略吃点苦头。”
白素素对姜义并无好感,因而一笑,道:“小惩即可。”想了想,又道:“并非为为兄,而是为许仙。”
陈青皱眉,“我是替白兄出气,与那许仙何干?”
白素素一笑,“我与姜义并无交情,他不满我行止,不相来往便是。但他与许仙有多年共事之谊,他却能不顾友人颜面在婚宴上大闹,为人过于刻薄。便说当日他是喝得多了几分,但他并非全醉,不过是借酒闹事罢了。”
邱灵闻言笑道:“大哥说得正是。我与二哥到那益生堂时,正听到姜义与人说许师父走了什么……什么狗运,一步登了天。然后就说大哥……”邱灵望着白素素,声音渐低,最后尴尬一笑,挠了挠头不再言语。
白素素一笑,不以为意,在桌上铺好纸张便开始下午的功课。
陈青皱着眉头,看着白素素写了几个字,低哼了一声,抄起昨日看了一半的话本,不再言语。
时间转眼便到了二月底。
这一日邱灵仍去药堂当值。白素素见当日天气晴好,陈青又连日陪在她身边不曾出门,似是闷得发慌,便携着陈青到湖边踏青,又在街市上逛了几圈才转回小院。
二人一路慢行,走至小院门前,迎面遇上许仙。那许仙手提食盒正转身要走,抬头见他二人归来,笑道:“我以为二位出门去了,正要下次再来。”
陈青见那许仙又说废话,略挑了挑眉,又偏头看看白素素,便抿唇不语。
白素素与许仙寒暄几句,开了院门,将许仙让进小厅。那许仙跟在白素素身后进了厅内,将手中食盒置于桌上,笑道:“家姐知道我与白公子是为合伙人。那日在婚宴上远远见过白公子一面,又听闻白公子为人善良宽和,颇为敬仰,便做了些点心让我捎来。”那许仙边说边打开食盒,取出几样家常点心,一一放于桌面上。
白素素一笑,道:“令姐费心了。”又看了看那几只小盘,道:“在下从不在家中开火,因而也不备碟碗等物,这小碟……”
许仙将点心放在桌上,笑道:“无妨,我下次再来取便是。”说着顿了一顿,问道:“白公子既在临安长住,为何不雇几个做饭的婆子?”
陈青早已跟在二人身后进了小厅,此时插话道:“我白兄不喜生人进院。”
白素素微微一笑,附和道:“正是。在下好静,不愿有生人在院内四处走动。”
那许仙温和一笑,劝道:“话虽如此,却还是雇几名帮手,专管这些洒扫炊事较为方便。若白公子不知何处能寻得可靠之人,在下也可让内子为白公子留意一番。”
陈青微微皱眉,接话道:“许大夫,我白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