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剑你为何来了?皇上跟前有谁保护?”燕陆离放下家事,面有忧色地问。
“皇上不碍事,有盈紫照看。”谢红剑答完,嘴唇微动,以蚁语传音暗中对燕陆离道:“她已练成日月飘渺缥缈,我才放心离开的。”燕陆离闻言意动,目光倏地移到地上,惊讶之色一闪即没。
这是郦逊之第三次听到“盈紫”的名字。那日离开天宫后他打听过,据说此女是谢红剑唯一的妹子,年仅二八,出落得清丽绝尘,端得令六宫粉黛无颜色。想到龙佑帝当日候她出关的情急模样,郦逊之约莫感到姐姐在皇上心中怕是比不上那少女。谢红剑如此笃定,莫非这女子的功夫亦不弱?不由更觉隐忧。
宫怨流长。郦逊之望了父王一眼,为什么当年他会忍心将郦琬云送入宫中?这看淡世情的老者,竟会想不通这简单的一点?他醒醒神,望定谢红剑,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谢红剑知他心中疑问,娓娓道来,“红剑此来与世子同路,想往灵山一行。想不到世子竟欲随嘉南王进京,看来有些事情,得由妾身独个去做了。”眉眼间胜券在握。
郦伊杰皱眉道:“天宫主既从京城来,雍穆王府与昭平王府之事该了如指掌。是否除此之外尚有别情,劳动天宫主亲自南下?”他话声刚落,燕陆离与郦逊之也是一般想法,探询的目光一齐打向谢红剑。
谢红剑心想果然姜是老的辣,便答道:“妾身欲往灵山拜会双魂。”燕陆离记起她刚刚说过的话,不解地问:“为何是往灵山,而且是拜会双魂?除了断魂,难道……”
“断魂的暗器涉及失银案已是不消说了,妾身去往灵山,只因京城里有个谣传正在盛行。”
“一个谣传,竟能劳动天宫主抛下所有事务,只身南下,看来所说之事,一定相当可怕。”郦逊之言语中隐有不满之意。京城如此动荡,龙佑帝更需人保护,换作他肯定不会离开半步。
谢红剑摇头叹息,“如果说天下杀手近年都归了失魂管束,‘失魂令’一出便可号令牡丹、芙蓉、红衣、小童等诸多杀手——这个谣传是否可称得上事态严峻?”她秀眉一挑,也不去看郦逊之的脸色,“失魂已是名副其实的杀手之王,不去找他,我去抓那些杀手又有何用?”她一字一顿,说来别有一番严重。
金无虑听完,骇然往雪凤凰看去,见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尽是汗珠。轻轻一拉她的衣袖,示意可以回去。雪凤凰也不想再听,与金无虑双双折回二楼,心头仍在扑通通直跳。
天下杀手果真听命于失魂,武林中不知会翻起怎样的腥风血雨。雪凤凰一向心直口快,下楼后竟一句也说不出来。金无虑稳定心神,勉强笑着,将刚刚听来的一切说了个详细。
江留醉第一反应便是问胭脂,“你是灵山人,此事可属实?”胭脂脸色发白,咬住唇低声说道:“确有可能……唉,我不知道。”她这般犹犹豫豫的,更令众人深信不疑。
江留醉道:“哎,什么有可能。你在灵山可瞧见过其他杀手去找失魂?”胭脂道:“见过。”花非花问:“你怎知那些人是杀手?”胭脂道:“有回哥哥正好在身边,说那是红衣、小童,我方知他们是与失魂齐名的六大杀手,也瞧见过其他神秘高手,都是往失魂宫去的。”
“失魂宫?”江留醉道,“他住的地方还有宫殿?”
“灵山上有些天然溶洞,改建一下便是极佳的居住之处。失魂宫、断魂宫、归魂宫,不过是灵山人的称呼,并无真正的宫殿。这三处地势隐秘,外人都寻不到,且灵山大师生前立下规矩,除非到生死之际,否则他们师兄弟三人不能见面。因此我哥哥至今不知失魂长什么样子。”胭脂幽幽说来,叹了一口气,“灵山一派的规矩,向来如此古怪。”
众人简直闻所未闻,天下最有名的三个同门师兄弟,居然未曾谋面。难怪昔日失魂的仇人想从归魂身上找出失魂是妄想,归魂根本就不认得自己的师兄!
江留醉想到在雁荡山仙灵谷里,苦苦盼望他回去的三个义弟。如果南无情听到失魂收服天下杀手的消息,只会淡淡地来句,“那又怎样?”换成公孙飘剑,则会笑眯眯地建议他夺了这杀手之王的位子过过瘾。而四弟的反应,定是叫着“师父怎么说?”
唉,一提到灵山,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家了。
花非花眼望向别处沉思。江留醉忽记起她当日曾说,如果失魂插手此案,她自当退避三舍。如今更是连断魂也未必知道归魂住处,她跟着他们涉入此案,无头绪地找下去,岂不白费功夫工夫?饶是如此,他依旧希望她留下来,继续陪他走下去。
他怔怔地凝视花非花,她似有所感,目光撞上他,一瞥中仿佛明白他心头的想法。
“你会如何?”他低低说了句只有她听得懂的话。
“水落……自当石出!”她回了一句,眼中并没有畏惧或是犹疑。
他展颜一笑,她并不是怕事的人,又问:“即使是失魂来了?”
她没有回答,“你呢?这个杀手之王你怕不怕?”
胭脂留意到他们的对答,对江留醉道:“此去灵山,说不定便会碰上他。”江留醉笑笑,想到失魂那令人闻言色变的名声,顺口说道:“我怕,当然怕。不过,越怕越是想看看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雪凤凰脸色煞白,颤声道:“还是莫要看到他的好。”江留醉奇怪地道:“你见过他?”金无虑也苦着脸,喃喃自语地说道:“这家伙简直不是人。”雪凤凰看金无虑一眼,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他也找过你?!好,好,这才公平。”连续拍了数下桌子,击节而叹。
江留醉三人看得一头雾水,金无虑哼了一声便不再做作声,雪凤凰止住笑,方才解释,“咳,这事说起来丢人,真不想提。”江留醉三人眼勾勾地盯住她,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雪凤凰将手往腰间一叉,道:“你们一定要听?”
江留醉拼命点头,雪凤凰“哼”了一声,戳他额头道:“你是想看我笑话!呵,反正倒霉的不只我一个,说就说。”
她清清嗓子道:“讲来也奇怪,不晓得失魂吃错什么药,三年前居然找上我,叫我发重誓,今后偷盗时不能杀一人,更不可违江湖道义,偷不该偷的东西。真是笑话,他一个杀手……”雪凤凰本想说一个杀手竟管这些闲事,话到嘴边,想起他当日猫戏老鼠般的手段,不由停下。她一生中见过诸多高手,然而像失魂这般洒脱到淋漓尽致之人,竟是连她师父弥勒亦不如。
江留醉顿觉匪夷所思,“他连你们都想管,看来这什么失魂令并非虚言。”
说话间,郦逊之等人从楼上走下,众人急忙起身相迎。郦逊之一指江留醉、花非花和胭脂道:“天宫主,我这三位朋友要往灵山一行,不若你们结个伴,好有个照应。”
谢红剑妙目流转,一扫三人,婉言谢道:“不了,我一人脚程快,先去先回。等回了京城,再与世子把酒言欢。”当下对燕陆离与郦伊杰行礼告辞,不待郦逊之挽留,朝众人一记万福,飘飘然下了楼,竟自扬长而去。金无虑目送她一程,若有所思。
郦逊之本想告之断魂之妹在此,见她毫无合作之意,只得由她去了。雪凤凰朝他暗暗打了个手势,郦逊之见状心喜,知她会跟踪谢红剑,眼中露出感激之意,觉得她像江留醉般懂得他的心意。
郦逊之一拉江留醉,将他带到郦伊杰面前。江留醉情不自禁先行一礼,郦逊之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知道我要说什么。”说完朝郦伊杰单膝跪下,俯首恭敬地道:“父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路由他代我照顾您,您一定要多加保重。逊之不孝,不能亲到娘面前为她烧香,请父王饶恕。”
郦伊杰摇头叹息,“起来吧,你的苦心我知道。”
江留醉听到那句“最好的朋友”,心下感动。这时郦逊之站起,示意他要有所表示,江留醉不得不硬着头皮对郦伊杰道:“王爷既是逊之的爹,在下必以父礼待之,决不敢怠慢,请王爷放心。”他自小失怙,从未开口叫过“爹”,平空多了个父辈要孝敬,心情自是非比寻常。
郦伊杰呆呆盯住他看着,又望了郦逊之一眼,方才伤感地道:“那还称王爷做什么?”江留醉一愣,说不出更亲近的话,抱以苦笑。郦逊之忙顺水推舟道:“江兄弟,不如认我父王做了义父,我们便真正成为兄弟如何?我父王极易相处,你不会难做的。”他情知骤然提出这要求会为难江留醉,只能以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盼他应承。
江留醉尴尬地笑笑,难以推辞郦逊之的盛情,见众目睽睽,郦伊杰似乎也满心期待,只得以谁也听不清的声音飞快地喊了声“义父”。郦伊杰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灰,点头间无限感叹伤怀。
燕陆离藉此在太公酒楼门前召集嘉南王府家将,金无虑瞅个空隙,见郦逊之未曾注意,便踱到燕陆离面前。燕陆离一见是他,不由奇怪,“你怎么来了?”鼻下哼出个音,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金无虑拱手道:“王爷,想不到我误报消息,让您受委屈。无虑这里陪不是了。”燕陆离侧身避开道:“不必。活该我……”说了半句又打住,“你小子来作甚?还嫌麻烦不够?”他本怨金无虑闯祸,但此时京城动荡,正可进京一探究竟,便不再恼他,压低声音道:“这里都是官兵,你不留着照看你大哥,出来找死?”
“多谢王爷提醒,我此来是想求您个事。”金无虑凑近燕陆离低声道,“我大哥的事,在皇上面前亦不要提起。”燕陆离微一错愕,“你们还想瞒着?”
“暗中自有暗中的好处,等此案水落石出,他自会向皇上谢罪。”金无虑神情严肃。
燕陆离沉吟道:“也好。”顿了一顿,“到了京城,着你大哥来找我,我尚有事托他去办。”金无虑嘴上答应,心头却想:“怕只是托词,想知道我们的行踪罢了。”遂笑眯眯地道:“到了京城当然还需王爷照应,咱们说定了。”
郦逊之与燕陆离带着一百名嘉南王府兵士告别江留醉等人,向着凶险未测的京城而去,其余嘉南王府家将俱交付郦伊杰差遣。郦伊杰也未远送,陪两人到了路口,燕陆离知他父子俩尚有话说,特意落后几步。郦伊杰一直缄口,倒是郦逊之怕父王伤感,单挑江留醉的好处在说,想让郦伊杰心上有所依靠。
郦伊杰明白其意,说道:“不必担忧你父王,百十场仗我都活下来了,这一点路,你怕我走不到么?”郦逊之急道:“可是,对付这些武林高手,比不得沙场杀敌——”郦伊杰摇手,“此去京城你一定要看好皇上,下一个,怕要轮到他。”郦逊之悚然一惊,只听郦伊杰继续道:“有些事未必如你所见,回京正可查个明白。”
郦逊之低头思索他的话,郦伊杰拍拍他的肩,转身向燕陆离告辞。
郦伊杰回到马车中,带领两府家将兵士浩浩荡荡前往江宁。临行前江留醉问到金无忧的墓地,金无虑答了句“尚未安葬,骨灰已送往苏州”搪塞了事。江留醉暗自伤感,反是金无虑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黯然上路。金无虑与雪凤凰告别众人,各自快马去了。
金无虑行了不多时,见雪凤凰跟在后面,两人竟走了同一方向,不由停下等她,招呼道:“丫头,你不自去逍遥,跟着我作甚?”雪凤凰嘿嘿一笑,直指要害地问道:“前辈从嘉南王身上找到什么好东西?”金无虑道:“你说什么?”
“谢红剑在太公酒楼曾暗中交给嘉南王一样东西,以前辈的眼力必不会错过。刚刚你和嘉南王道别,我亲见你取了那东西出来,瞧了一眼又放回他身上。若非我没机会靠近嘉南王,这会儿也不来问。”金无虑板起脸道:“丫头,买卖自家做,与你无关。”
“真要如此,”雪凤凰长叹一口气,“看来,我只有找出神捕大人的下落,再和前辈做个交换。”
“你……”
他没料这女子会提及金无忧,一时失措,待想掩饰,只听她笑嘻嘻地道:“兄长尸骨未寒,居然不好好守孝,跑出来多管闲事。嘉南王见到前辈,亦无丝毫悲戚安慰之语——这其中想来大有文章。听说弹指生在嘉南王府住了好几日,王爷没病没痛,莫非是给受伤的神捕大人医治?若要我不说话,前辈可得给点甜头。”
金无虑好奇起来,“丫头,你是真想帮那小子查案?”
“是又如何?也是帮你大哥。”
“该死,你不会是春心大动,想啃嫩草?”
雪凤凰啐他一口,跟他不熟,因而“前辈”、“前辈”的叫着寒碜他,谁知他倚老卖老,说起题外话来。“你倒是说正经的呀,没大没小,我再不当你是前辈了。”俏脸却也一红。
“很好,很好,我本就不老。你不是要追谢红剑么,晚了可赶不上。”
雪凤凰朝前方看了看,自信地道:“她走不掉。你也想跟着她呀,要不为何走这条路?除非,你就把你哥哥安排在前面路上。?”
她精灵古怪,想法层出不穷,金无虑大感后浪推前浪,颇有点招架不住,当下从鼻子里“哼”了声道:“那个天宫主有点可疑。放着皇帝小子不管,一个人南下定有图谋。”
雪凤凰只想向郦逊之交差,至于谢红剑是否有阴谋,与她无关。见金无虑不肯合作,她意兴阑珊,道:“她走了半天,不如我们比比看,谁先找着她?”说完目露挑战。
金无虑扫了眼路上多道凌乱的足迹,嘿嘿一笑道:“丫头,要比试,先跟得上我再说!”两腿一夹,坐骑一溜烟前去,精湛的马术与他的绝世轻功不相上下。
雪凤凰却不着急,取出个特制的套马索,手一抖,长索笔直飞去,游蛇般咬上了金无虑的一只马脚。拉直,绷紧,马步立停。那冲力极大,金无虑的身子顿时被掼出数丈外,他连忙凌空翻身,转过两圈。等稳下身形,雪凤凰连人带马已在远处。他也不介意,拍拍衣裳,去看马的伤势,口中赞道:“够胆量!”
后面的路上江留醉等比他们慢了一步,正坐马车匀速前行。江留醉与花非花、胭脂仍共乘一车,此时少了郦逊之倍添局促,面对两女半天无话。他几番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好在胭脂先打破闷局,若有所思地问他道:“那天宫主好像是皇上的师父,她如此急于去灵山,我怕她找到我哥……”
江留醉道:“你担心他们一言不和打起来?”胭脂认真地点头。江留醉感她兄妹情深,想到三个弟弟胸中亦是一暖。他忽又想起红衣身上有天宫灵符之事,“呀”了一声,对谢红剑此去灵山不由多了一份担忧,便道:“这当中是有蹊跷。你哥制的暗器,可曾传给他人?”
一提到此事,胭脂的脸色比病时更加难看。“他不收徒弟,怎会有传人?我哥潜心机关之学,暗器时常是应景之作,并非真想用于武功,更莫提出世害人。”
“那谁能将你哥的暗器偷出去,仿制这许多?”江留醉大惑不解。胭脂说的如是实情,为何如今断魂的暗器泛滥,仿佛有作坊在不停赶制。
“我大哥身边恐怕真有奸细也未可知。”胭脂忧心地道,眉微微一蹙,深思的神态仿佛遗失了玉兔的嫦娥,看得江留醉一阵恍惚。
他的举动悉数落入花非花眼中,不由幽幽呼出一口气去,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这车里闷得如夏日,少了雪凤凰的说笑,花非花颇为寂寞。
“你怎么了?”江留醉察觉到她的动作,眉眼间关切非常。
“我……担心有人跟着。”花非花话题一转。
江留醉的心思立即被她引开,道:“是啊,不知红衣、小童怎么样了。我更想知道那个暗中帮郦王爷的人,是不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