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不会想不开。”子潇湘死死揪紧前襟,一味低头忍气听着。
“我三个义兄当时都做了御史台大夫,他们敢于直谏,心直口快,对雍穆王和金氏子侄的一些作为不以为然,时常上书天泰爷要求惩治。先帝因为王朝初立,不欲动摇根本,总是宽恕为上,不料却因此跟雍穆王结下大梁子。天泰帝驾崩后,雍穆王随便拿了桩事,便把他们三人想法儿赐死,三家全部抄没……”
江留醉等记得南无情曾说过:“这三人原与太后有隙,天泰帝驾崩后又得罪了权倾当朝的雍穆王”,与仙灵子所说颇有出入。但这先后顺序并不紧要,关键是这三人得罪了金氏,才惨遭灭门之祸。
“他们当日被抄家,十二岁以上男丁皆被处死,其余妇孺流放岭南。千里征途,我虽遥遥护送,却不能保得万全。唯有将三位兄长之子救出,好生抚养他们成人。此后多方打听,才知三家百余口人初入岭南中了瘴毒,蛮荒僻壤之地缺医少药,殆半不治。余下的人经这十几年风雨,业已不剩什么人。”话说到此,仙灵子肃然悲声,叹息无话。
如此直陈往事,公孙飘剑不禁痛哭流涕,与子潇湘相拥而泣。南无情面容惨白,想到家人悉数罹难,亲人皆不可见,不由掩面失声。江留醉心下凄凉,望了仙灵子苦笑:“我的爹娘究竟是谁?师父适才不住叹息,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对徒儿说?”
仙灵子迟疑片刻,缓缓摇头,江留醉忍不住直截了当道:“断魂之妹胭脂告诉我,我娘是先帝元配,敕封贵妃,而师父又是暗中护卫她的绝顶高手。可惜冷剑生一心要胜过师父,为逼你出手放火烧了娘的寝宫,终令娘身亡。这桩事对不对?”
仙灵子哑然半刻,不胜震惊,过了许久方道:“她这样说?此事还有谁知道?”南无情等三人原已不胜其悲,闻言大为惊异,竟把愁容压下两分,呆呆望向这师徒二人。江留醉悲愤地道:“师父为什么不早点说出真相,隐瞒我们至今?”
仙灵子敛了悲情,淡淡地道:“那已经不是寝宫,而是一座冷宫。那些往事,任谁铁石心肠也不想触及,你早些知道又有何益?”
“这么说是真的了。”江留醉喃喃自语,他一直不敢深信,等师父承认了,越发觉人世变幻犹如浮梦一场。他抬起头,“我娘的坟埋在灵山,师父若有心,替我把娘的骨灰掘回仙灵谷好生安葬。”
仙灵子一听,情不自禁“呀”了一声,从椅上跳起,颤声道:“你找到她的墓了?在灵山何处?”
江留醉点头说了地方。仙灵子的神情从未如此关切,对他娘显是一往情深,可惜终究无用。江留醉心下叹息,怔怔出了会神,又道:“我想回京城。”
仙灵子想了想,摇头道:“你的身世被人知道,去京城是最坏的打算,只怕性命堪虞。”他顿了顿,见江留醉还有话说,又道,“你想认祖归宗,重回皇室正统?只怕以金后擅专弄权之心,容不下你这真正的嫡长子,你回去做什么!学师父这样归隐山林,渔樵耕读岂不快哉?”
江留醉本意并非争什么名分,听了这话只是冷笑。南无情蹙眉道:“此事若传扬出去,大哥性命堪虞。”江留醉冷笑道:“有事我自是一人承担,决计累不到你们。”公孙飘剑闻言骂道:“说哪门子屁话!你我一般伤心,莫要借苦耍疯,算不得英雄好汉。”
江留醉心下气苦,被他一骂,略清醒了些,想到和花非花说过的言语,到底只有她明白他的心意,便道:“我看非花去,有事以后再说。”甩手出了门去。
南无情最为沉着,当下不及思虑自家恩怨始末,对仙灵子道:“皇帝小子如知道大哥的身份,必不会放过他,到时我等虽然避世一隅,只怕躲不过朝廷耳目,须筹划出一招金蝉脱壳,保住大哥才好。”
仙灵子神情疏落,意兴阑珊,道:“若这个世外桃源都保不住他,天下有何处是乐土?”公孙飘剑道:“我们这藏身之地只有阿离和花非花知道,这两人不消说都该口紧,想来不会帮着皇帝。”子潇湘想到他们一个失魂,一个归魂,稍觉安慰,道:“真要出事,灵山也可躲一躲,管叫人找不到大哥。”
江留醉奔到前厅不见花非花,再往院后花径中走,见她去了蒹葭园,对了一坪山花野草出神。这园子满目芳菲,加之有花非花素装相衬,江留醉心中顿时一快。他停在一方奇石前,定了定神,且把先前的事都放下了,才向她走去。
花非花听到声响,回身笑道:“我瞧见不少宝贝,若有炉子烧几丸药带走,岂不妙哉?”
江留醉心情一爽,身世恩怨在她面前烦恼偕忘,当下笑道:“我家有炉鼎丹房,你这假仙姑要想升仙求道,一定尽全力襄助。”花非花抿嘴轻笑,宛若天人,江留醉心中一甜,想若是守着她终老山间,不论江湖风雨,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江留醉绝口不提适才见师父的事,花非花心中有数,想来胭脂所言被仙灵子证实,知他不想面对烦难,便道:“既是如此,不要只说不做,赶快给我准备丹房。你是想要益寿延年的养命丸呢,还是增进功力的长效丹?”
江留醉歪了头,左思右想,笑道:“你就不会都配制些个,让我全尝尝?”花非花啐他一口,道:“炼药与练功一样,不能三心二意,你所学太杂,所贪又多,难怪武功老不长进!”江留醉道:“谁说的?你师兄教了我剑法之后,我可好得多了。”
两人谈谈说说,江留醉渐忘了所有不快,只恨日头西斜,天欲暮色,不能将光阴留住。
那夜,南无情摸进江留醉所住的谪仙楼,独自在黑暗里坐了。江留醉没睡着,听见声响起身,见是南无情默然静坐,想起他自幼生性孤僻,不爱多言,今日听了师父说起往事,必是满腹伤心不知说与谁。四兄弟中南无情也只与江留醉说上两句贴心的话,这会儿进了房一言不发,胸中苦闷可想而知。
江留醉掀开被子跃下床,坐到南无情身边。南无情哑了嗓子,说道:“大哥若去京城,不知能否寻了当年三家被害者的骸骨,我们想好生安葬。”话到后来声音微细。
江留醉心想,他们可能埋在京城外的南山乱葬之地,又想郦伊杰可能会保住三家的骨灰也未可知。可惜以康和王的权势依旧救不了结拜兄弟,便知雍穆王当年多么权倾朝野。
他叹气道:“你想找雍穆王报仇?”南无情摇头道:“他作恶多端,少不了自取灭亡,王爷的高位虽位极人臣,天下能保全荣华富贵到终老的又有几人?”他自幼诵读佛经,知道因果报应不爽,听闻身世后并没想到报仇一说。
江留醉怔怔地道:“是啊,人都死了,报仇有什么用?”按说金敬、太后、冷剑生皆是杀他母亲之人,可仔细说起来,先帝娶金要儿、贬他母亲进冷宫却是肇始。罪魁祸首实是生父。他想去京城,不过是想与出生地离得近点,至于是否认亲、是否归宗,心下亦是茫然。
想到归宗,江留醉道:“师父有没有告诉你,你是姓李、魏,还是姓何?”南无情摇头道:“一来师父当年救得匆忙,记不真切。二来我们三人都觉姓什么没分别,师父给我们取了名字,我们就是好兄弟。”江留醉点头叹息。
南无情道:“大哥,不论你是谁,我只认你是我大哥,我一生也只得你们三个兄弟。”
江留醉听了,眼泪几乎要流下来,恐南无情想到身世更添愁思,忍住了泪笑道:“好兄弟,即便天下人都负了我,你们仍当我是兄弟,这个道理我早明白。”
次日清早,江留醉和花非花辞别仙灵子和兄弟们出谷。江留醉欲往京城去见郦逊之,花非花知道他的意思,也未说破,两人决定先顺路去杭州见郦伊杰。郦伊杰既是仙灵子结拜兄长,又始终身在朝廷,于往事想必比师父更清楚。他存了这个心,不便跟花非花说明白,只说是思念义父。
两人出了雁荡,雇好马匹往杭州飞驰,过了几日抵达杭州。富庶的杭州城仍沉浸在新年的热闹氛围中,笙歌动天,花灯遍地,满目一片喜色。
江留醉和花非花直接驱马到了杭州郦府,门房认得他,据实相告说嘉南王府来人相请,王爷刚刚前往江宁。既是嘉南王府的人,江留醉放下心,问明路向。并托门房送信给柴青山请安,言明无暇拜访,殊为遗憾。
两人出了郦家,上官道一路追赶。刚走了没多远,江留醉忽地想起,就问:“到你家了,是否要去拜会你家里人?”花非花摇头。江留醉想到她在家的古怪情形,便也罢了。
不知郦伊杰是否有意隐瞒行踪,江留醉和花非花追了大半时辰竟未赶上。沿途奔波,天犹冷寒,江留醉瞥了一眼花非花,笑道:“我饿得紧,不如先寻地方吃点东西垫饥?”花非花知道他怕她累了,点头应了。
两人骑了一阵,远远看见官道旁有处茶棚,江留醉大喜,纵马赶去。
买了糕点,喝了茶水,正想上马之时,一骑飞驰而过,座上人神情焦急,拼命喝打坐骑。江留醉心中一动,道:“烟色如意纹,是郦府的衣饰。”花非花凝目细看,那人行得远了,只背影依稀可辨。江留醉当即跃上马,招呼花非花同追。
两人转眼追至跟前,江留醉在马上喝问那人:“你是康和王府的人?”那人一身家丁装束,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狐疑瞪他一眼,警惕地夹紧马腹,跑得更快。江留醉忙叫道:“在下是郦逊之的结拜兄弟江留醉,特意来杭州寻康和王。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闻言将马速慢下,打量他良久,又看看了花非花,方道:“小的叫郦雷,刚接到公子爷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函,要禀呈王爷亲拆。”江留醉道:“你家王爷不是被嘉南王府请去江宁了么,走的应是这一路,只是竟去得急了些,我们也追了很久。”郦雷蹙眉道:“糟糕!”
前方黑点一闪,江留醉警觉甚快,一鞭挥去把一支偷袭的箭打落在地。那箭正对了郦雷,他不慌不乱,拨动马头往旁边一躲。江留醉纵马护在他身侧,沉声问道:“康和王就在前面?”郦雷道:“是,王爷走了没多久,应能赶得上。除非……”
花非花突然道:“来了!”就听见前方道旁树丛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十数骑快马转眼奔出,座上人黑衣劲装弯弓激射。江留醉飞身而起,飘然跃上其中的一匹马,一鞭打向骑者的颈椎。那人身体前倾,反手扬鞭,劲力甚猛。江留醉左手一掌挥下,卸去鞭上力道,就势一拉,把对方拖下马去。另一边花非花长剑出鞘,气势如虹,为郦雷拨去漫天飞舞的箭矢。
对方眼见一击不中,驱策马匹集成一队,齐齐拉上劲弓。“哗”的一声,箭雨突临,都奔了三人的骏马而去。江留醉见势不好,一掌打在另一骑者的腰间,拆下他的腰带临空卷去,他这一下卷走七、八支箭,剩下的被花非花轻松挡过。郦雷马术甚佳,居然仅靠了调度马匹行进方向就躲过三支利箭。
为首的黑衣人嘬了一声,有人翻身下马扶起受袭两人,其余人在旁掩护,等众人全上了马,竟迅捷地往来处退去。他们来得快走得急,训练有素,队形齐整。郦雷只瞥了一眼,立即驾马急行,丝毫不受刚才伏击的影响。
江留醉和花非花驾马追上他,江留醉思忖黑衣人的身手,道:“这帮人行动一致,倒和老哥的身手有几分相似。”他说完,怕郦雷误会,忙道:“我是说一般的骁骑矫健,迅疾不凡。”
郦雷点头:“你看他们周旋进退无不如一,就知道必是哪一营的武骑之士。”江留醉悚然一惊,郦雷所言令他有不好的预感。花非花道:“阁下眼光老到,也是郦家军所属?”郦雷道:“凡郦家子弟均在军中呆过年余,小的不才,稍微懂点行军的道理。”
江留醉颤声道:“你起先说,是公子爷从京城送来八百里加急?”郦雷道:“是。”江留醉回首看花非花,一脸焦急,沉声道:“只怕京城有变,我们一定要截住王爷,绝不能让他先到江宁!”
三匹马飞奔纵驰。谁知一路赶至午时辰光,仍不见郦伊杰一众的行踪,郦雷询问驿站,得知郦伊杰一行并未经过。江留醉闻言便道:“既是如此,我们兵分两路走不同岔道,看能不能追得上。”
花非花迟疑了一下,道:“或许王爷没我们走得快,再赶也白费力气,到前路上等他不是更好?”郦雷沉吟道:“事不宜迟,我沿河道北上,两位请往他路拦截。有劳!”江留醉和花非花匆匆拜别郦雷,上了一条小路。
两人在路上疾奔,花非花见江留醉神色不安,忍不住道:“京城有变,你猜郦逊之会遇上什么事?”江留醉道:“逊之押了嘉南王进京,若是嘉南王与失银案有关,此刻嘉南王府家将请了康和王去,不会是好事!”
花非花秀眉一蹙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咽下。江留醉看出她心思,道:“非花,你不想转道去江宁,是吗?”花非花迟疑一下:“是,我想直上京城见大师兄。”江留醉苦恼地一低头,慢下马来:“我也知京城情势危急,但康和王有难不得不救,你陪我一起可好?”
前方眼见就是岔路,两人不觉停下马来。
花非花道:“大师兄去了京城,你那皇帝弟弟恐怕更加可危。”江留醉沉吟:“你是说,阿离会刺杀皇帝?”花非花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师兄行事非常人可度,要说他会杀皇帝并不出奇,或是突然保护皇帝,亦不出奇。何况红衣、小童和牡丹、芙蓉都在京城,变数太多,我怕郦逊之应付不来。”
江留醉也觉有理,却舍不得与她分道扬镳,兀自踌躇。花非花道:“你救了王爷,安顿好南方的事,终要去京城,我先行一步如何?有我去助郦逊之,你当放心。”江留醉见她拿得起放得下,以大局为先,只得点头:“那——你一路小心。”心里万语千言,生生咽下。
花非花笑道:“好,我去了!”洒脱地一拉缰绳,掠上官道。
江留醉望了她英姿矫健的背影,怅然若失。自识得她之后,这回别离的辰光将最为漫长,万分的不舍只能强自按下。
江留醉一路沿德清、湖州,自长兴、宜兴往江宁而去,半夜宿于溧阳城外。次日清早,城门一开,江留醉急急过关上路,过了溧水,再到江宁。
江宁城富庶繁华,北有玄武湖,东有燕雀湖,南有秦淮河,西有白鹭洲。嘉南王燕陆离的王府修建在城南凤凰台附近,自嘉南王府出南城门,沿长干桥,就可到达城外的聚宝山,为燕家军练兵之所。再往西北二十多里,则是翔鸿大营、云翼大营的驻扎地。
江留醉从南门进城,拉过一个城门守军,递上几两碎银,笑道:“这位军大哥,我在康和王手下行走,听说嘉南王派人请康和王入城,可曾见着?”那守卫诧异地道:“康和王来江宁了么?没瞧见呀!真要有来,准从别门进了。今日没听兄弟们说起,莫非还在路上?”
江留醉沉吟,康和王若从杭州府而来,必从东、南两门进。当下谢过守军,往东门去了。在东门依样问了一回,仍旧未见着康和王。暗想一人看不住两处,康和王如果真没到,不如去嘉南王府守着。
在嘉南王府门口守了半日,日落西山,犹未见郦伊杰车驾的影子。江留醉心想,莫不是自己赶得太快?只能在近处寻了馆舍,歇过一晚。
次日一早,江留醉梳洗完毕,在嘉南王府附近的街巷流连。街头巷尾,时见练武台穿插坊间,此地的父老子弟无论年纪长幼,都好武成痴,颇有全城皆兵的意味。江留醉忽然想到,燕陆离在此声望如日中天,若皇帝真定了他的罪,不知会否激起江宁一地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