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时候了吗?〃
〃嗯,把门打开!〃
还我与梦
安临是离国的第二大城,北通凤阳,南达西陵各州。一年四季,来往于其间的商旅都是络绎不绝,加之坐拥凤阳江畔的美景,许多都城的达官贵族都在此处购置了别苑,以便闲暇时刻来此小憩。但真把整个府邸都移到这里的却大多是一些不得势或没有实权的皇亲。
这些人不容于皇城,只能在这江畔虚度余下的光阴。虽声名显赫,但也鲜少有人会知道其中的无奈。
诚王府的主人便是一例。五十年前,这座府邸曾位于凤阳城风水最盛之地,而五十年后,已鲜有人知晓这座府邸原先的主人曾经何等的风光!
都问皇家的纷争为何如此的惨烈,只缘一朝落败,一族万代,永世不得翻身!
〃皇上亲自驾临,此等大事你们为何不通知本王去迎接?〃虽然是质问,却没有该有的底气,徒留下一半的懊恼,一半的巴结,〃至少臣等可以为皇上安排一下住处。〃
〃不必。皇上此次本就是顺道路过,不想有外人打扰。〃传令的福禄只是冷冷睇了眼前的人一眼。
端着幽州新产的香茗走上楼时,凭栏处的男子正隔着河岸眺望着天际。不知是否是错觉,这一刻,叶子澈感觉那双眼睛透过了重重的光阴,看到了以前……那个时候,曾有一位醉酒的少年坐靠在同一处围栏边,对着楼下广阔的江面,大声地唱着调情的渔歌;也是那个少年,歪歪斜斜地在绢纸上涂鸦了一堆鬼画符,使这座楼有了黄鹤楼这个名字……然而此刻,惊世的名句还题在正门两边的楼柱,曾经的欢笑还犹在耳畔,却已物是人非。
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这诗句曾经让自己倍感惊艳,但每次望着那颀长的身影怔怔地仰望着万里天际时,不知为何,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无端地多了一缕悲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驻足不前……
不知远在天涯另一端的故人是否可以看到……若是看到,又会作何感想?
那蓬勃的生命,在眼前人的手中慢慢耗尽,但或许连你也没有料到吧?
你走了,同时也带走了皇上的快乐,你可以不恋尘世地撒手离去,但皇上呢?
雕栏旁的人,却要留下来,守着离国,还有你心爱的西陵……
这世上已无人再能给眼前的人带去笑容,谁更残忍?看在眼中,却没有办法去想……
〃子澈?〃似是听到了台阶处的响动,蓝袍男子怔了一怔,再看,却已找不到刚才一丝的痕迹。眼前的人,高傲而又冷漠,光是眼神,便拒人千里:〃朕许久没看你穿紫衣了。〃
手中的托盘微微一晃,随即便稳住了……因为搁到了桌上,清澈的眼眸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哀伤:〃草民已经过了对衣服执著的年纪了。〃
〃子澈,〃那人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却扬起淡淡的笑容:〃你变了。〃
皇上又何尝不是?青衣男子长叹一声,却只是把话藏在心底。因为心底明白,这种话,眼前的人是不想听的。
三年内只见过三次。每次,都觉得眼前的帝王愈发的深沉。是以前尚且摸得到那笑意中隐藏的深意,现在则只能感觉到其中的虚无。都说帝心九重深,不知一直随身辅佐的及悦,又能猜到几层?
〃阿之还好吗?〃终于,蓝袍男子转过身望向侍立在一边的男子,〃上次听及悦说,他清减了。〃
〃皇上如果想见他……〃
〃朕不想见他。〃没等叶子澈把话讲完,蓝袍男子便已拒绝,〃若他想通了,就该亲自来找朕。若他仍是冥顽不灵,朕也不稀罕这个弟弟。〃
〃皇上……〃这话说重了,在场的人不由得都跪了下来。
那边的人又没了兴致……
足足两个时辰,他只是笔直地伫立在三层的楼畔,再无一句多余的话语,直到如血的残阳消失的西边的山头:〃福禄。〃
〃在!〃不知何时,一道黑影已经候在楼梯口。
〃摆驾回宫。〃回头的时候,那双黑眸中已经没有丝毫的留恋,一如福禄每日见到的一般,沉若磐石,静若秋水。
而此时,一直沉默的人却突然拦在了面前。
〃皇上!〃毫无预兆地,青袍男子恭敬地跪在了地上,〃请允许子澈随您一起回去。〃
〃那就多备一匹马吧。〃离王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平淡地对一旁的手下吩咐。
〃谢皇上。〃得到口谕,叶子澈重重地把头埋下,直到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三年前的他可以心灰意冷地离开。但现在的他知道,今时今日若依旧选择当一介隐士,有生之年必有愧于百姓,黄泉路上,也无颜去见义父。
离王一行人出城的同时,被他唤作阿之的男子,正站在安临西面逸仙楼三楼的雅间中。一身白色长袍装扮的他,背手眺望着河对岸的楼下成群结队赶来的女子,不由笑道:〃看来凤阳美玉的名声还真是不小……只是不知那些女子若知道那人底细,又会是何等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隐约的叹息。也只有这时,你才会发觉这雅阁中其实还有一个人。虽然只着了一身青袍,却毫不影响那清俊的容颜,朱唇丹目,第一眼瞧上去便已是赏心悦目,再多看两眼,便连眼珠子都移不开了。可这样的一个人,眉宇间却挂着一丝忧愁,虽然淡,却好似永远都无法抹去。
〃枫儿,你信命吗?〃见那人许久不说话,风冥之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他跟前道,〃昔日同台的名伶,一个脱胎换骨成了凤凰,一个却被下令囚禁于安临城的别苑内,连原先的名字都不能留着。〃
〃那人以前同台的时候就比我出色,这种结局,与其说是天意,不如算是人意吧。〃迎着身前男子如炬的目光,启枫却只是淡然一笑,〃虽然我和他并无深交,但也为他高兴。〃
白袍男子正欲开口,却听到楼下传来阵阵惊呼,两人不用想便知道,今天的贵客终于到了。
先探出帘子的是一只手,但只是这一只手,便已经足够让在场众人浮想联翩。白皙的手指透着如玉的光泽,那骨节更是每一寸都如同经过上好工匠雕琢过一般,即使再苛刻的鉴定师,都无法挑出半点的瑕疵。那只手已是让人惊叹不已,当这只手的主人掀起帘子从轿中走出的时候,周围已经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精致的五官已经不是工匠所能雕琢,那眨眼间如宝光流转的星眸也已非人间之物,一眼倾城,不过如此。
〃你们在这里候着。〃阴郁的天气也不能挡住那如雪的容颜,可惜那双摄人心芒的眼眸却根本视周围的惊叹声如无物,一下轿便直直地往逸仙楼走去。
直到那抹身影步入楼中许久,周围的人群才渐渐有了动静。
〃老天,我这回便是死,也甘心了。〃不知何时,一女子抚胸大叹一声。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我上回在相国寺上香的时候,便已死了十次八次了。〃
〃唉,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姑娘家,整月整月地守在相国寺,也不害臊。〃
〃去去去,若你不是把相国寺当家住,又怎知人家天天在相国寺?〃
〃人家也不是有心欺骗佛主,可公子除了每月都会去相国寺祭祖,人家实在打听不出他行踪了嘛。〃
〃哼,你以为公子像你那么闲?人家的师傅可是天下第一才子叶大人,如今又被皇上封为二品学士。〃
……
众女子的谈论声不绝于耳,开始还因为怕被候立在门外的周府仆役听到而压低声音,之后发觉那些人居然连眉毛都不抬一下,便胆大了起来。她们哪里知道,比起凤阳城中的大风大浪,此刻的这些不过是自家小池中的涟漪而已,哪入得了那些早已耳朵生茧的仆役耳里?
〃你来了。〃比起楼外的热闹,楼中的气氛就只能用冷清来形容。迎接来人的正是一身青衣的启枫。虽然容貌上差了一截,可站在来人身前,却也不算逊色:〃王爷不愿见你,有什么事便对我说吧。〃
〃霂莜此次也并非找他。〃优美细薄的嘴唇发出一声清冷的叹息,梦幻般的双眸抬起,自称为周霂莜的男子开口道,〃我是来找你的!〃
〃我?〃黑琉璃般的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较以前多了几分沉稳,几分干练,也多了几分傲气。不,即使不看那双眼睛,启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的改变。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屈意承欢、任人宰割的戏子。眼前的他,已和那些谈笑中决人生死的官老爷们成了一路!
戏子才疏命贱,偏偏看人却最准。
四年前自己便预见那人终会不幸,如今世事轮回,不知黄泉路上,那人是否会愿意看到此时此刻的凤莜?
〃是的,周霂莜此番特地来找你,只想求一件事。〃
〃你说。〃
〃霂莜想听《红楼梦》,〃提到往事,来人的神情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金玉良缘以后的戏。〃
说完,周霂莜便反客为主地走到了客席坐定,由着身边的贴身厮役奉茶捶背,好似自家府上般从容。
反倒是出来迎客的启枫仍旧杵在一边,似乎是讶异来人突然提出的要求,反复打量着眼前这个总是在面前出现、却很少与之交谈的凤阳之璧。
副相国公的独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被天公眷顾着的宠儿。那玉琢般俊俏的容颜和颀长秀丽的身形总让凤阳最老到的裁缝下针的时候也不由多出几许惶恐,生怕做出的衣物配不上那端丽的身姿和如雪的容颜。单是眼前这副半敛着眼帘喝茶的姿态,都能让这冷清的茶楼,散发出不同以往的神韵来。
可那又如何呢?这人并不开心!看着这样的周霂莜,想着他提出的这个要求,启枫不禁有些怀疑,这三年来面前的男子是否开心过?
过去的痛已经是深入骨髓,但逃开的人,难道就不会学着遗忘吗?
〃好。〃和着一缕叹息,启枫点头,却是答应了,〃只是这出,却怕是班门弄斧。〃
〃我带了琴师,你认识的。说来你俩也算老相识了。〃周霂莜拍了拍手,便有个老迈的琴师提着二胡步了进来。
〃奴才见过两位公子。〃伏在地上的琴师声音有些沙哑,走路的时候脚也有些不稳当。岁月的无情仿佛在他的身上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只有那依旧纤长的十指,护卫着一个乐者最后的矜持。
〃莫爷?!〃待那琴师抬头,启枫不由得愣住了,凝视着四年未见的恩师,还没来得及去想,眼眶却已经热了。
地上的老迈身躯一震,转眼却又伏低了身子:〃公子……认错人了吧!〃
老乐师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已要上前搀扶的身躯僵硬了下来,最终还是被老乐师避开了。
〃你怎么会找到他的?〃不知过了多久,启枫终于出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该不是忘了我的出身?〃客席的男子悠然一笑,却没有半点温度,〃要找以前的同行还是很容易的。〃
〃凤莜,你……〃
〃那个凤莜早就死了,和一个叫启枫的一起死在莫北的行宫里,你该不会是忘了吧?〃放下手中的青瓷杯,周霂莜向一旁的乐师挥手道,〃可以开始了。〃
乐师一个躬身后便回到了座位,之后悠扬的丝竹声渐渐在屋中漫开,再漫开。
自己有多久没有练过嗓子了?合着熟悉的调子,许多往事都被勾了起来,幸福只是刹那,那注定的悲伤,却是一生一世。
真是太久没唱了,出口的第一个音显然是失了水准,但脑中的印象却是越来越清晰。自己只听那人唱过一遍,但过耳不忘的天赋让自己记下了,记下了那个人当时的身姿,那个聒噪到极点又成天嬉笑打闹的孩子,唱起这段却是字字心酸句句血泪……而又有谁会想到,原本那么活泼的一个人,会不到一年便被活生生逼死呢?
世人都以为《红楼梦》会造成一段佳话,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更有甚者,有人为了求得后半段戏,不惜抛出一百万两黄金的悬赏……可惜原唱的班子早就寻不见了。也曾有壮着胆子自编下去的戏班,但还没唱罢便被闻声赶来的官兵活生生地拖出去杖毙。日复一日,这绝世的名曲,终究还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叹息和遗憾的对象。
谁会知道宝玉娶亲的那刻便是黛玉咽气的时候?大观园十二金钗,众多姐妹……可怜那个时候的潇湘馆中,黛玉伤心吐血,身边却只有紫鹃一个丫头。
脑中的画像越发的明晰,启枫清了清嗓子,仿着那善良丫头声声低泣……她刚刚端药给病榻上的黛玉,却被硬生生地给推掉了。
〃与姑娘情如手足常厮守,这模样叫我紫鹃怎不愁。
端药给你推开手,水米未曾入咽喉。
镜子里只见你容颜瘦,枕头边只觉你泪湿透。
姑娘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泪。怎禁得冬流到春夏流到秋。〃
〃哐当……〃
清脆的撞击声让原本流畅的曲调一下子断了,启枫抬头望向座前的男子,却见原先沉静的容颜此时一片惨然,一双纤手抚着心口,玉杯也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他……是否想到了什么?
〃没事,你继续唱。〃感受到台上人投来的视线,周霂莜咬牙重新振作了精神。却不料接下黛玉的回答却更是决绝……
〃你好心好意我全知,你曾经劝过我多少次。
怎奈是一身病骨已难支,满腔愤怨非药治。
只落得路远山高家难归,地老天荒人待死。〃
〃地老天荒人待死,地老天荒人待死!〃口中一甜,吐出来的时候,周霂莜看到了触目惊心的鲜红。
〃公,公子你没事吧?〃耳边似乎传来了仆役着急的惊叫,周霂莜却什么也听不真切什么也看不真切,脑中浮现的全是凤阳宫中那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身影,还有那人独处时眼角擦不去的泣泪。
然后,周霂莜平静了下来,推开了赶来搀扶自己的仆役,回到了座位上:〃唱下去。〃
〃我要走了。〃一曲唱罢,已是明月高照,可周霂莜的脸色比月色还要清冷。
〃她不是林黛玉。〃
〃她自然不是林黛玉。黛玉至少还有紫鹃陪着,她却把紫娟也赶走了……〃说罢,周霂莜便起身拱手告别。
〃看来他病得不轻。〃待人走后,门帘的那边,却多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王爷?〃启枫一惊,〃您……全听见了?〃
〃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男子但笑不语,徐徐步到窗前,浅吟起记忆深处的独白:
〃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
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
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葬花的唱词,您还记得。〃四年了,他居然念得一字都不差。
〃本王有时候想,自己当时如果收了她,或许对她反而更好些。〃
〃王爷您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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