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微感失望,拱手道,“既如此,盈不敢强人所难。恭敬不如从命。”
天色微微暗下去了一些,景娘提着一盏灯,带着刘盈和张嫣,经长长的走廊进入东厢,东厢屋梁出檐很深,檐下宽阔,靠墙搁着一排农具,俱都收拾的干净,刘盈望着它们,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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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十七:夙愿'继续求粉红票'
“舅舅,怎么了?”张嫣侧头望他,跳跃的烛火在她侧脸映出一抹艳痕,烛光中眼神一片似天真无邪。
“没什么。”刘盈淡淡答道。
景娘回头一笑,折身拎灯上楼,木板搭成的阶梯踩的嘎吱嘎吱,走于最前的女子裳摆摇曳,自有一种动人风韵。张嫣跟在她后面,发现景娘的背影看上去很动人,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并不能算是十分美人,但柔弱可人宛如夜晚静静开在水面上的睡莲,自有一番风韵处。
她回头觑刘盈,刘盈却不曾注意景娘的背影,只小心的盯着她脚下,见她胡乱张望,斥道,“好好看路,小心跌到了。”神色安然而体贴。
张嫣心暖得一暖,嘴笑得一笑,应言回头仔细看路,问他,“舅舅,你今年多大了?”
“嗯?”刘盈微讶,答道,“十四。”
十四啊。
十四岁是一个男孩将长成未长成的年纪,朦胧的对女孩子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皇家子弟理应更加早熟,但刘盈似乎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一帆风顺的太子,在这方面,仿佛,好像——还没有开始萌动。
张嫣扑哧一笑,并着脚跳上一格阶梯。回头看见刘盈微微含笑的眼眸,不自觉的脸微微一红。
“阿嫣好像很开心呢?”
“嗯,”张嫣点头笑道,“住惯了王府皇宫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觉得很有趣。”
说话间,景娘已经走到了平台,掌灯照着他们来路,然后上前推开客房的门。
一声咿呀。
景娘将灯放在室中,一笑去了。张嫣张望房内,见居室之内还有一间居室,中以木质槅门隔开,内间较小,外间较大,俱都收拾的整洁,床榻轻简,不如长乐宫与侯府贵重轻软,矮矮的只到自己膝高,被褥洁净。里间有窗,窗是直棂,其下设案,案上供着一枝桃花。
“舅舅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么?”她嗅着桃花问道。
“我大老远的好容易跑来这一趟,怎么可能?”刘盈走到她身边,伸手抹过窗棂凹槽,见其上整洁无尘,淡淡一笑。
“怎么说?”
“哪,阿嫣你看。”刘盈抚了抚她的髻,诱导道,“你要是明日还要下地做农活,今天忙了一天回来会将所有农具都洗的很干净么?”
张嫣摇摇头,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么勤快?
刘盈雅坐于榻,面窗悠然而笑,“我母亲从前在丰沛时,乡里间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户,一年才擦得两三次。”
——这间客居,本就是为他备下的吧?
长廊之上咚咚木屐之声从远及近,刘盈住了口,看景娘推门而入,嫣然笑开,手中抱着两床褥子。
褥子并不是很厚,贴着手温暖,有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张嫣想将它加到榻上,无奈人小手短,费尽了全身力气也够不到榻端。“我来吧。”身后,刘盈无奈道——他抖开褥子,将榻铺平整,转身回头,看见张嫣跪坐在一边,托着腮冲着他笑,精灵可爱。
“我觉得啊,”她笑弯了腰,“舅舅你做起这些事来很熟手,看起来真的不像一国太子。”
刘盈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天生的太子,小时候……也是在家中做过事的。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绸缎堆里长出来的。”
“你也不要这么说我,”张嫣一脸不服气,“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普通的房宅子,不要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我瞧我们住的这家就不错。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呦,”刘盈被她逗笑,“你才几岁的小丫头,就说什么一辈子。大话说的好听,说没有了衣裳绸缎,侍女仆役的,恐怕三天没过你就哭着鼻子要回头了。”
“喂,”张嫣恼了,爬起来,“不要那么看不起人。”前辈子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还不是照样康康健健长到二十岁。
张小姐显然忽略了她一直受人保护的本质。
她觉得脚上有一种麻麻的痒,很不舒服,不断的微微晃着脚,刘盈注意道,俯身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缣织袜有些扎脚。”她颦眉道。
“还说不要别人看不起你呢,”刘盈笑道,“挑剔这挑剔那的?屋里不是很冷,还是把袜子脱了吧。”
她点点头,乖巧的任刘盈帮她将袜子褪了,凉凉的空气接触到赤裸肌肤的一刹那,她咯咯的笑出声,赤着足站在席上。而少年本来微笑的眸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渐渐凝注,“你的脚怎么了?”
“嗳?”她讶然低头看,见一双原来雪玉样的双足,如今已经布了斑斑点点的红色。
“怪不得会觉得痒啊。”她恍然点头,原来是张大姑娘肌肤娇嫩,对除开锦缎丝绢之外的略差些的织物过敏。
绝对的富贵病。
“张嫣,”刘盈逼近她,板着脸道,“关于你那个平生最大的心愿,你还是就此忘掉算了。”
他往廊下踏了鞋,穿过庭院,推开大门,吩咐青松骑快马去邻近乡市买些治红肿的於膏,顺便为屋里那位穿不得差的织物的大小姐买两套从上到下的锦缎衣物。
“哎,顺便再帮我采点车匙子草。”张嫣从后面赤足追出来,一脚踩在廊上喊道。
“你要车匙子做什么?”刘盈问。
她将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笑道,“我自有妙用,”觑他脸色不好,连忙补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炊烟袅袅,夜色清凉。
景娘做了四道小菜,一荤三素,荤的是濡鸡,素菜是白瓜子(即冬瓜)和薤菜,还有一碟笋脯,俱是农家家常所用菜肴,配上撒饭,色泽鲜艳,香气盈盈,令人食指大动。
旅途劳累,张嫣早就饿了。见了久违的白米饭,更是眉眼弯弯,用小匕割了濡鸡肉,配饭而食,尝一口便觉得滋味鲜美,连脚上肿痒都忽略了过去。
“舅舅用饭啊。”她笑眯眯道,“瞧着我做什么?”
“阿嫣喜欢撒饭?”刘盈倒微微有些讶异。
两汉之时,北方常食的是黍稷,而稻谷只在南方吴越之地才大量种植。
张嫣心中警惕,放下手中杓,笑道,“也没怎么吃过,不过尝着觉得味道不错啊。”
“小娘子倒难得。”唐秉抚须笑道,“这撒饭与笋脯俱是南方之物产,中原人多半不爱,老夫也是托人从吴越之地带了一些回来。”
他叹了一声,“老夫本是南人,只是世道险乱,半世颠沛,终得与一二好友居于此商山,若得终老,也是不枉了。”
刘盈一笑,低首用饭,若有所思。
晚饭后安顿洗漱,又盯着张嫣涂了药膏,刘盈嘱咐她好好待在房中不要胡乱走动,郑重托景娘照顾一二,景娘含笑点头。
张嫣坐在空落落的东厢房中嘟着唇,坏舅舅,不让人家乱跑,他自己却跑的没有影了。她并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小孩,但是脚上刚涂了淡青草色泽的於膏,有点湿黏黏的,不能穿履,不能赤足行走,也只好被困在东厢方寸之间。
景娘推门进来,见了她的不悦神色,想了一下,眼睛露出微笑。她退出去,不一会儿重又回来,手上拎了一双干净木屐,微笑着放在张嫣面前。
张嫣的眼睛亮了,她伶俐的穿上木屐,跳下榻去,拉着景娘的手,笑道,“好姐姐。”
“屋里闷,姐姐陪我到院中走一走吧?”
长廊之上月光清洒,景娘微笑着看,面前的女孩儿活泼可爱,一双雪玉般的双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长廊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小小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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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十八:糖心
月色清亮洒入堂中,刘盈与唐秉执棋相对而坐。唐秉执白子为先,落子于棋盘左上角,于是二人分占二角。
唐秉问刘盈,“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为华,何者为夏?”
刘盈坐于案前,左手执袖,右手中指食指夹黑色木棋子,落子于棋盘之上,沉声答道,“煌煌者为华,恢恢者为夏。”十四岁韶龄少年身穿燕居白袍,头发用发带挽起,影子落在窗上,身形消瘦但沉稳有度。
唐秉抚须而笑,又问,“昔日陛下与西楚霸王共争天下,项王势强而陛下势弱,然天下终为陛下所得,太子以为何也?”
刘盈道,“我父曾与人言,他运筹不如留侯,抚民不如萧丞相,将兵不如淮阴侯,然能用人杰,所以得取天下。窃以为,得天下与治天下,虽各种艰难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说话间二人相与下了十数手,唐秉目中闪现欣赏之意,下子吃掉对方黑棋,笑道,“太子言辞端庄,棋力却并不十分高啊?”
刘盈面现微红,尴尬道,“小子师从孙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虫末技,只可颐养性情,不值得费太多心力。”
——张嫣踏着木屐走过堂下,听着里面一老一少你来我往说了很久的话,会心一笑。
“景娘姐姐,”她回头笑问,“你家中可有粱米(粟米)?
月光下,景娘疑惑的望着她。
“嗯。”她红着脸咳了咳,“我从前在赵地的时候,家中有位老人教过制粉的法子。今天走的时候匆忙了些,就没有带妆粉,便想着自己动手。”
景娘一笑,牵着她的手走到南边厨下,从封存的米缸中取了半小口袋米,回头用眼神示意问她,可是够了。
“差不多了。一小斗就够了。”张嫣赧然笑道。她不敢告诉景娘自己不过只是知道,从未亲手制过,装作胸有成足的样子,与景娘细细将米舂了,倾入槽中,细细踏过十遍,再用净水淘数遍,直到槽中水见了清澈,才满意点头,又取了一个圆肚窄口大瓮出来,从井中提了半桶水进来。
井水倾入瓮中的时候飞溅出来些许,落在张嫣手背之上。她打了寒战,虽说是春日,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够了够了。”
水漫过了瓮中米,烛光下荡着清凌凌的光。
张嫣投入二分犀池子草,封了瓮。拍了拍道,“到明儿早上,就可以继续做粉了。”
月光下,景娘的眼睛闪闪发亮,又是稀奇,又是欢喜。女子爱俏,乃是天性。纵是天生喑哑,古往今来,也没有一个女人不对妆容粉饰有着极大的兴趣,景娘自然也不例外。
“怎么?”张嫣翘唇一笑,“景娘姐姐不信我?”
景娘忙摇摇头,怕她难过。
“明个儿你见了就知了。”张嫣也不在意,微微仰起下颔,粲亮的眼中有些小小的自得,“不是我夸耀,你们用的那些粉我都不爱,待明儿制出了,景娘姐姐要喜欢我也送你点儿?”
饶是景娘心灵手巧,也猜不到张嫣说的你们用的脂粉我都不爱,指的是这个时代脂粉她都看不上眼,只以为是张嫣出身富贵不肯用市井糙粉,事实上,她觑着张嫣小小的个儿,实在有些半信半疑,不过——
她抿嘴笑笑,安慰自己,人家出身富贵,也许真的见多识广来着?便是真的糟了,也不过当陪小女孩玩了一个晚上的游戏。
堂上,
“孙叔通行事诡诈,这话说的更不着道理。”唐秉哼了一声,略微不屑。
“先生,”刘盈声音略带了不悦,“孙先生为太子太傅,才学渊博,教我良多,又为大汉制定礼仪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该失了敬意。”
唐秉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哈哈大笑,拍案道,“好,好,”
“我倒没有料到,孙叔通居然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弟子。”他语调甚奇,却又掩不住欣慰,“不过这样也好。——太子不信么?”唐秉意味深长,举手道,“请继续。”
刘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飞,当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时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让。”
唐秉微笑,“是要相让。”
刘盈愕然再看,却见提掉一片白子之后,盘上形势又变,黑子形势并未变明朗,反而隐隐被压制。
“太子可知,棋之一道,虽为小节,”唐秉悠然道,“却能让人学着戒去浮躁,目光洞远。——而这些,都是为储君该习的事物。”
刘盈这才知晓唐秉正在借棋点化于己,越发肃然。
“白日里玩的疯,弄得头发也脏了。”灶下,张嫣解开一头青丝,映衬着炉火回头笑道,“景娘姐姐再给我拿两个鸡蛋可好?”
景娘也不问她要来做什么,回头从鸡窝子里淘了两个来递给她,尚余着丝热。张嫣洗干净了,小心的磕在陶缶中,只沥下来蛋清,“余的黄,再加两个蛋,待会还可以做糖心蛋当夜宵。”
景娘无言的看着她。
灶上水温了,倾入铜盆之中,掺入适才的淘米水,将青丝沥洗干净,用蛋清抹了头发,再用清水清过,张嫣用巾子将头发包起,笑眯眯道,“果然舒爽多了。”
“若太子他日得继君位,太子认为,你遵行的治国之道该是什么?”
刘盈将棋子擒在腮边思考,他的心思已经不再放在棋盘之上,良久,他为难道,“父皇春秋尚盛,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少时遭遇战乱,见惯民生困苦,我并不强求治国之道,只盼能让百姓渐渐富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
“这就够了。”唐秉扣反棋盘,起身道,“天色已经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明日,明日老儿会告诉你我的答案。”
刘盈踏出堂来,望向东厢,见二楼厢房中一片寂静,烛火熄灭,猜到张嫣定是忍不住寂寞自个儿溜出来了。于是提了灯笼行走在院落中,忽听得南边厨下传来少女娇憨的声音,“嗯,待水微滚了,就加些苦酒(醋),等水开了,再打个蛋慢慢放进去就好,小心不要把蛋黄弄破了。”
“嗯,嗯,等等将刚用剩的蛋黄也放进去。看起来像不像双簧蛋?”
他踏进厨房,见圆头灶后,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屏声敛气,专心致志的打蛋。灶上置着陶釜,釜下禾材噼里啪啦的烧着,不由好奇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啊,”张嫣抬起头,笑弯了眉眼,“我再教景娘姐姐做糖心蛋哦?等做好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