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笨人。以燕凛对他地信任,竟会不肯回答,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他知道,是容谦伤愈回来后,燕凛才忽然改变主意的。可是。在容谦伤愈回来,这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之后,燕凛又怎么还会有心情,再去考虑万里之外的小楼?
燕凛已经可以确定容谦是小楼中人,而史靖园虽然不能那么确定。却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从小楼出来的人,就算不是神仙,也绝不会是普通凡人。
史靖园在震惊之余,就有些为燕凛不平了。
他是离燕凛最近的人,所以,燕凛的痛苦,他看得最分明。
尚是孩童之时,遭到遗弃的痛苦,一点点挣扎着。想要得回一点关心,一丝爱护地绝望。
一年又一年,他伴着他的朋友慢慢长大,看着他把一颗火热的心,渐渐煎熬成冰。
多年以后,他知道了容相的苦心筹谋,也曾动容过,也曾叹息过。但是,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着非凡的神通,为什么,还要选择如此伤人地方式。来逼他成长。
刑场之上,出手相救,容谦与陛下密谈之后,就飘然离去。又是几年离索,又是几年思念,又是几年人活如死地坚持和苦难。他看过燕凛毫无生气的面容,他听过燕凛绝望悔恨的呓语。他知道。那几年的岁月,燕凛是如何渡过的。
后来。他知道容谦的绝情离去,是因为受到反噬,命垂一线之间,不忍一旦身死,让燕凛为他伤心。在查知了容谦那几年是如何挣扎着过来,是如何以残缺的身体笑对人生时,他即感且佩。
然而,原来容谦竟非凡人,原来容谦背后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么恐怖的伤痛和残疾,转眼间,就可以消逝无踪。
既然如此,那些曾让他感动佩服至极地一切,算什么?既然如此,燕凛所有的痛苦悔恨,又算什么?重逢之后,燕凛的小心翼翼,燕凛的愧疚于心,燕凛的耿耿于怀不能释,连他看了都觉凄凉。
而容相,你眼睁睁地看着燕凛自苦,为什么不能告诉燕凛,你的手臂可以复生,为什么,不能化解燕凛心中的最大心结。
还有那猎场相救之后的惊天之变……
史靖园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燕凛几乎毁了他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绝望疯狂到崩溃地朋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全白的黑发。
而这一切一切,只是为了那一身其实只要回小楼,就能很快治好的伤吗?
这样的真相,令人唯余叹息。
史靖园不是偏激固执之人,他也愿意去设想容谦有难处,有无奈,但是,他不可能完全无怨。
每每回想往事,他便总想容谦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要让燕凛受那么多折磨,总希望容谦可以做得更多一些,既然小楼有如此神通,那么燕凛一直以来,无法完全治好的失眠,和一头年少苍然的白发。以及他再也无法大声呼喊的嗓子;为什么始终不能得到治疗?
为了燕凛,为了燕国,自觉已看破真相地史靖园,总是希望容谦可以做得更多一些。不管是向燕凛建议的刺杀秦旭飞事件,还是忽然间提起楚江的水利河工,说到底,都是他的一种试探。
而对容谦坦然说明燕凛烦恼的真相,也是他的另一种尝试。只要是为了国家可以更加强盛,只要是为了可以让百姓少受洪灾之苦,既然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可以简单地达到目地,为何还要周折烦扰,费去无数地时光心力,让国家承受更大的负担,让百姓继续一年又一年,担惊受怕?
他对容谦有不满,但是也仍然尊敬,他并没有忘记容谦对燕国地那些功绩,和对燕凛的那些爱护。所以,他也只能这样,含蓄地向燕凛提个醒,向容谦表明个态度。更无理的事,他却也做不出来。
只是这么轻微的小小示意,也已经足够了,燕凛和容谦立刻就能明白过来。
容谦对史靖园地态度倒是不甚介意的。一个忠诚的臣子,想要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更多,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史靖园也并没有做更多逾界之事,只是……
他微微地叹了一声:“我不会去杀秦旭飞。楚江的事,我也帮不了你。”
即使秦旭飞和方轻尘全不相干,他也不会接手这种刺杀任务。是非对错,他自有他的观点和抉择,就算是为了燕凛。有些东西,他也是不会改变,不肯妥协的。
至于楚江……想要用小楼的力量,跨越千万里,改变江流之势,以小楼现在的状况,那实在是做梦了。况且,就算小楼地力量并没有被削弱,容谦也并不赞同这样用“神力”来解决问题。
千万年来。人类都是这样,从苦难中领悟力量,从坚持中学会技巧,在一点一滴的血汗里,在漫长的岁月中,学到种种经验和知识,并勇于以凡人的力量为了更好地生活而去与自然较量。若是贸然干涉,那便不是助人。反是害人了。
“我知道。”燕凛点了点头。
“秦旭飞的事,不管有没有方轻尘,你都不会做。这有违你地原则,而楚江之事,更是本该如此。这世间,凡事都该先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去争取,岂有动辄求神拜佛。除了磕头,什么也不做的道理。靖园的事,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容相你不要同他计较。”
他心中至重的虽是容谦,但却绝不是旁人说了自己在乎之人一句坏话,就跳起来要打要杀的暴君。他再在乎容谦,也会同样尽力保护爱惜自己的朋友。即使。这朋友有了错误的判断,做了不甚妥当地事。他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被冒犯的怒气,而是如何化解误会,如何更好地守护这些对他重要的人。
见他如此,容谦愈加欢喜,笑容欣然:“他一番心意待你,我同他计较什么。我只是很高兴,你从来没有怪责过我。”
燕凛只是深深望着容谦,继而轻轻一笑。
其实,如果是很久以前,那个任性的,固执的,总要求自己在意的人,永远全心全意对他,一受冷落,即生怨怼的燕凛,是会怨恨地。
只是,这么多年来,因为一次又一次的自以为是,而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在痛苦煎熬中一点点脱茧成蝶,才慢慢有了豁达的胸襟,才学会凡事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去想。
而史靖园,毕竟不可能如他自己这般了解,那样的痛楚是怎样地深刻,怎样地绝望。
永远记得,容谦当着他的面,一手折断手臂时,从灵魂深处响起地那一声惨呼。
永远记得,从猎场回宫之后,守在容相身旁,只觉从身到心,碎为飞灰的悲凉。
知道了容谦也许不是凡人,史靖园会想,原来你的伤都是可以治好的,燕凛会想的却是,幸好你的伤是可以治好的。
史靖园看到了燕凛地痛,所以为他不平。
燕凛却因为痛得太深,太苦,所以乍见转机,根本无心去计较任何事,他是以一种极度感恩地心来接受一切的。
幸好,容相有如此神通,我所做地那些错事,才有挽回的机会。幸好,容相可以恢复如初,所以,我才不必永远被愧悔所折磨,却还要在容相面前,装做毫不在意。
因为伤得太重,因为太清楚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他绝不会再任由自己,去犯那种错误。
因为是容谦,让他渐渐学会豁达宽容,所以,再也不懂得去记较。也许容谦为他做的事,并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为他做得比容谦更多。
难道因为容谦不是凡人,这一切付出,便不值一文了吗?
他永远记得容谦断臂时的云淡风轻,他永远记得,长街重逢之后,容谦是怎样忍受着身体的虚弱和伤痛,却在他面前掩饰得毫无痕迹,只为着,不让他更加愧疚。他永远记得,猎场惊变之后,容谦是怎样无时无刻地,被那不曾停止的苦痛折磨着,却依旧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笑语从容地开解于他。
是啊,容相也许出身小楼,小楼有神奇的医术,或者说是仙术,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可是,难道因此,那些为他流淌的鲜血,为他折断的筋骨,就再不是折磨,再没有痛苦了吗?
燕凛总觉得,多年前,那个冷心冷情,下达凌迟之令的人,残忍恶毒得禽兽不如,而现在的他,绝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堕落到,如此恩将仇报,寡廉鲜耻的地步。
因为知道失去是怎样一种割裂灵魂,割裂身心的痛,才会明白,能够重新得回,是一种怎样的幸运。他不知道要怨,他不记得要怪,他完全不在乎,容谦到底是什么人,小楼到底有什么力量,只要这力量可以治好容谦,其他的,还有什么需要介怀呢?
真好,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
幸好,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在那满心满意都是感激都是幸福,都是绝处逢生般的狂喜时,谁还会有半点心思,去考虑容相是否可以为他做更多,那力量是否可以加以利用,以前,容相是不是没有为他做到最好……那种问题呢。
他静静地望着容谦,忽觉心中那说不出的眷恋与不舍,已是浓得化不开,他的声音在月下很轻,轻得悄悄融在晚风里,化于水波中,顺着一点点涟漪,慢慢荡开。
“容相,这一次回来,你多留一些日子,好不好?”
容谦并不说话,只低低应了一声。然后便静了下来,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却出奇地谁也不想说话,过了很久,燕凛才又低声地说:“容相,再过两年,皇儿就可以读书开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师吗?”
第六部 风云际会
第三百九十九章 … 我的决定
夜色之中,二人并肩坐在一起。
“容相,再过两年,皇儿就可以读书开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师吗?”
容谦一怔,默然不应。
这几年,除乐昌之外,又有一名贵妃,一个才人为燕凛添了一子一女。燕凛如今依然年轻,依此算来,将来,他的儿女都不会少。
容谦若是应了下来,以后,只怕是要当一群孩子的老师了。那未来,可真要让一帮小孩缠得再也脱身不得。
当老师,他倒是自认做得还可以。连方轻尘都同他打过招呼,问他既然是四下游历,有空的时候,能不能也到楚国跑一跑,偶尔也去慎源学社讲几堂课。虽说这是玩笑话,但他倒也不反对。
只是,偶尔客串倒也罢了。真的去教导好几个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引领他们的人生之路,容谦却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多好。以前的几世,他总是失败,而这一世,能够成功,于其说是他的功劳,倒不如说是燕凛本人太好了。
而且,他与燕凛之间的关系,也是太过复杂了,他虽然爱护燕凛,却也绝对不肯为了燕凛而陷到无谓之极的朝堂权争甚至宫闱风波中去。而若真的是长留宫中,教导几个皇子,又哪里还有置身事外的机会。
这些年来,这些皇子的母亲们,到底是以如何复杂的心态来看他,那可真是天知道的事情。难不成,现在他还要和这些深宫寂寞地女子。再争夺他们的儿子?而且没准结果是吃力不讨好,小孩子长大了还有可能恨得你要命。
况且,这样若干年教下来,将来要是对他们感情深了些,要亲眼看着几个长大的孩子们,彼此间勾心斗角地玩什么夺嫡之争,以他的性子,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心痛,如何着急了。
在这一方面。容谦还真没什么自信,不觉得自己真有能力,可以感召得皇宫里长大的孩子,人人温良谦让。兄友弟恭。这种美好的童话,他是从不指望的。以前有过的打算。也不过是,如果燕凛不在了,爱屋及乌,多照看着他的孩子一点,若是真有了夺嫡之争,他便出手保住了失败地人,叫他们可以留着性命,到其他国家安身便是。
有了燕凛这一个人,叫他牵心挂怀。关爱至深,其中有伤有苦有挣扎有煎熬,他也不愿再对别的孩子,有如之过份深刻的感情和牵扯了,即使,那是燕凛的孩子。
当初离开小楼回燕国时,方轻尘也曾似笑非笑,似玩笑而非玩笑地说。小容,小心些啊,你被燕凛那小子坑了,就已经够惨了,可千万别继续卖身,千秋万代地给他家一辈辈的小孩子们做牛做马啊。
容谦也没想过,这玩笑会有当真地一天。虽说他自觉把持甚稳,但此刻燕凛真的开口求他,他一时间,竟是不忍拒绝。
燕凛见容谦面有迟疑之色,心中也是立刻清明起来,暗叫一声惭愧。这一回又是光顾着想当然了,难道还要把容相拖在那一重重脏肮纷扰心机谋算之中。脱身不得吗?容相为他。所费的心力还不够吗,难道还要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拖累他。
只是。容相,我提议如此,最初的想法,并不是为着长留你在身边,也不是因为,想要借助你的力量,教导好我的孩子,我只是,我只是想着,或许这样,就可以……
一阵夜风吹来,出奇地寒冷,燕凛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寒战。
容谦伸手握了他的手,只觉他掌心冰冷,一边忙催了内息过去,为他活血通络,驱除寒气,一边便暗自懊恼思虑不周,由着史靖园胡闹安排,却忘了燕凛的武功一向平常,他这几日又一直休息得不好,似这般夜色渐深,夜风渐寒,岂不伤身。
燕凛只觉掌心地温暖直融进心间,转眼间,四肢百骸,无不泛起一种懒洋洋的暖意来,他自自然然半靠在容谦身上,正要说什么,正为他传导内力,轻轻转过十二周天的容谦神色却是微微一改,低声问:“我传你的那套功法,你没有练?”
燕凛脸上那本来不自觉溢起的笑意忽得一僵,过了一会才答:“是,我没练。”
容谦不解:“为什么?你按我这功法练了,政务再多,精神也不会疲惫,而且,你睡觉一直太易惊醒,虽说以前经过治疗,好了许多,每天睡的时候,还是比常人少太多,若练了这套功法,也可以不再受失眠之苦。”
燕凛垂眸望着御河的水,夜色幽暗愈深,星月都渐渐黯淡无光,水波里,他的面容,也暗沉不可辨。
“容相,这功法最大地功效就是凝神聚魄,所以,只要稍稍练练,心神上就不易疲惫,也可以治疗我那总是睡不着的毛病,那么,如果练到深处,神魂精魄又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强大到超出凡人的境界?”
他的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容谦默然。
燕凛对武术功法上的了解一向很浅,他想不到,燕凛居然可以如此敏锐地看破这功法的真相。
燕凛摇摇头:“容相,我没有那么好的眼光,我只是很奇怪,好几年前,你就知道我夜夜失眠,为了治我,你费了那么多心思,也只让我稍稍好转。既然有这么好地功法,可以轻松完全治好我,为什么,你当初,不教我?”
容谦叹息了一声。他教出来的这个徒弟,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我既然动了疑念,就不肯随便练。我召集了几个顶尖的高手,让他们看那功法,他们却也说不出什么玄虚来,我又召了宫中供奉的僧道法师们,让他们细看,终于其中有一个看过之后,告诉我说,这功法其中一部份与某些道派的修行之法类似,但是究竟是不是,他也不能确定。不过,我却已经可以确认了。”
燕凛坦然对着容谦:“这其实是一种修行功法吧。至于世间功法与此并不完全相同,那是因为,只有这一分功法才是绝对正确的,而那些各门各派的功法,不过是数千年来,世人无数次探寻天机地道路。他们摸索出来地路,总会有一小部份可以勉强在真的那里对上号,所以才会被看出有相似之处。”
他地声音,在暗夜里,有些飘忽:“容相,你放心,那套功法我并未外传。我本来是想过把所有看过功法的人全都杀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