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下去了,想说的话很多,却都在我的舌尖一一溜走。
他皱着眉头,拿起寻呼机,呼叫协助。两个坐在手推车里的小孩子,经过时一直盯着我看。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得意地笑着。
快步朝我们走过来的这个女人,衣服上别了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胸牌。她叫雪莉,她看见我皱了皱眉,“交给我吧,”她对那个男人说,并挥手示意让他可以走了,“跟我来。”
在卖鱼的柜台后面,有个秘密的办公室,一般是不会注意到的。我们进去后,雪莉关上了门。电视剧里经常看见这种房间——很小,不通风,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根长条的灯管,光线不是很稳定。
“坐下,”雪莉说。
我开始哭泣,但她却不为所动。她递过来一张纸巾,尽管她并不在乎我在哭。她等着我擦掉眼泪和鼻涕,指了指垃圾桶,我把纸巾扔了进去。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她说,“从你的名字开始。”
这些花了很长的时间。她想知道所有的信息——年龄,住址,爸爸的电话号码。她还想知道我妈妈的名字,虽然我没觉得有什么必要。
“你自己选吧,”她说,“是让你爸爸来,还是叫警察。”
我决定豁出去了,我脱下亚当的夹克,开始解开衬衫的扣子。雪莉只是眨巴着眼睛。“我生病了,”我告诉她,脱下半边衣服,把一只手伸出来,高高扬起,好让她看见我腋窝里的金属盘,“这是中央植入式静脉导管,用来开展治疗的通道。”
“把衣服穿上。”
“我想让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
“我还有急###淋巴白血病,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医院。”
“把衣服穿上。”
“你知道什么是急###淋巴白血病吗?”
“不知道。”
“就是癌症。”
但她没有被这个词吓倒,还是给我爸爸打了电话。
我们家的冰箱下面总会有一个污水小坑,每个早晨,爸爸都会用抹布把它擦干净。一天下来,污水就积满了,木地板开始受潮变形了。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觉,爬起来,打开灯的瞬间,我看见三只螳螂吓得一阵快跑,想找个躲避的地方。第二天,爸爸买来黏胶纸,上面放了一些香蕉作为诱饵。不过一只螳螂也没捉到,爸爸说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一些征兆——蝴蝶被关在果酱瓶里,翅膀折皱了;卡尔养的兔子在吃自己的孩子。
我死之前 十八(4)
然后,我们学校有个女孩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然后水果店的男孩被出租车给撞了。然后比尔叔叔得了脑瘤。他的葬礼上,所有三明治的角都打卷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双脚就经常踩在墓地上。
当我注意到自己脊椎骨上的瘀伤时,爸爸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不该太辛苦了,医生还说了很多。那天晚上,树枝猛烈地撞击着我的窗玻璃,仿佛想要进来。我被包围了,我知道。
爸爸来了。他蹲在我的椅子旁边,用手端着我的下巴,让我直视着他,他的表情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悲伤。
“你还好吗?”
他问的是我的身体感觉,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他我看见了窗台上的蜘蛛网。
然后他站起来,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雪莉,说道:“我女儿生病了。”
“她跟我说了。”
“那你们不能对她照顾一点吗?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麻木不仁?”
雪莉叹了口气,“你女儿被抓到把东西藏在身上,不付钱就想离开。”
“你怎么知道她不打算付钱?”
“她把东西藏在衣服里。”
“但她还没有离开啊。”
“蓄意偷窃已经是犯法了。在这个年龄,我们有权给你的女儿一个警告。我们以前没有跟你们打过交道,所以只要你过来接她,我们可以不叫警察。但我必须确认,你会很认真地对她进行教育。”
爸爸看着她,仿佛被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需要想很久才能给出答案。
“嗯,我会的。”他回答道。然后扶我站起身来。
雪莉也站起来,“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吧?”
爸爸困惑地反问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我是不是要赔钱或是怎么样?”
“赔钱?”
“赔她偷的那些东西。”
“哦,那倒不用。”
“那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你会很认真地教育她的吧?”
爸爸转向我,语气很慢地跟我讲话,仿佛我突然变笨了似的。“穿上外套,泰莎。外面很冷。”
他还没等我下车,就把我往院子的小路上推,一路把我推搡进了家门。他推我坐在沙发里,“坐下,”他说,“快点。”
我坐在沙发上,爸爸坐在我对面的扶手椅上。回家的一路上,似乎让他伤得更深了。他看起来非常生气,气喘吁吁,仿佛几个星期没有睡觉,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泰莎,你到底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偷东西对你来说只是没什么吗?你失踪了整个下午,也没有给我留条,你觉得没关系吗?”
他双臂紧紧抱着,仿佛很冷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我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我身边的咖啡桌上,放着一本爸爸的汽车杂志。我翻着一个角落,合上,又打开,倒过来支撑起来,成一个三角形。我在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爸爸开口说话了,很谨慎,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字词,“有些事情你是可以做的,”他说,“有些规则,我们可以为你放松一点。可有些事情不管你怎么想做,就是不能去做的。”
我笑了,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玻璃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摔碎在地。我很惊讶,更惊讶的是,我现在正把爸爸的杂志对折起来,撕掉封面,上面的红色轿车,雪白牙齿的漂亮女孩。我把它“咔咔”地卷起来,扔在地上。我一页又一页地撕扯着,把书页一张又一张地往咖啡桌上摔,直到整本杂志都被撕碎散开在我们面前。
我们一起看着那些破碎的纸张,我重重地喘着气,我好期待能发生些什么。最好是一些了不起的大事,比如院子里突然火山爆发。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爸爸把双臂抱得更紧,他每次难过的时候都这样。你只能看见他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仿佛他突然不再是他。
然后,他说:“如果愤怒把你吞噬了,怎么办?泰莎。你会变成谁?你还剩下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台灯斜斜地照着沙发,灯光洒在地毯上,我的脚冻僵了。
。 想看书来
我死之前 十九(1)
草地上躺着一只死去的小鸟。我坐在###树下的椅子里,看着它。
“它真的在动。”我告诉卡尔。
卡尔停止他那些小把戏,跑到跟前去看。“长蛆了,”他说,“死尸的身体长蛆会变得很热,中间的蛆虫要爬到外面来凉快一下。”
“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他耸耸肩,“网上看来的。”
卡尔用鞋子去碰了碰小鸟的尸体,肚子裂开了。一大堆蛆虫涌出来,爬到草地上,痛苦地扭动翻滚着,大概是被明晃晃的阳光晒晕了。
“看到没有?”卡尔对我说道,一边坐下来,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那具尸体。“一具死尸有着自己的生态系统。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一个人的尸体可以在九天之内就腐烂到只剩下骨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过,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
“不会吗?”
“一般是那种被杀害,尸体被扔在荒郊野外的人才会这样。”
“那我死后会怎么样呢,卡尔?”
我总是觉得卡尔说得都是对的,仿佛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法师,通晓天意。但他只是耸了耸肩,回答道:“等我查到答案了再告诉你。”
他跑到杂物棚里去拿铲子,“看好小鸟,”他说。
小鸟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其实是一只很漂亮的小鸟,黑色的羽毛,泛着蓝色的光泽,就像海里的石油那样。那些在草地上扭动的蛆虫也很漂亮,他们在寻找着鸟儿的尸体,也寻找着彼此。
这时,我看见亚当沿着小路朝我走过来。他穿着牛仔裤、靴子和皮夹克。他的背后藏着什么东西。“给你,”他对我说道,手里捧着一把绿色的树叶,中间有一朵明亮的橙色小花。看起来像个灯笼,又像个小南瓜。
“送给我的?”
“嗯,送给你的。”
我的心痛了起来,“其实我不想再得到新的东西了。”
他皱起眉头,“活的东西不算吧?”
“其实,活的东西我更不想接受。”
他在我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把花朵放在我们中间。地上很湿,会渗透他的裤子的,他会觉得很冷的。但我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说蛆虫的事,我希望蛆虫爬到他的口袋里去。
卡尔回来了,拿着一把园艺用的小铲子。
“你在种东西吗?”亚当问他。
“有一只死鸟,”卡尔回答道,手指了指小鸟躺着的地方。
亚当凑过去看了看,“是一只白嘴乌鸦。你们家的猫抓到的?”
“不晓得。不过我们现在要把它埋起来。”
卡尔走到篱笆那边,在花圃旁边找了一个地方,开始挖。泥土就像做蛋糕的材料一样湿软。铲子碰到石头的声音,就像鞋子踩在沙砾上。
亚当拔了几根草,放在手背上,张开手指让它们掉下去,“那天说的话,我很抱歉。”
“没关系。”
“是我说得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必要再说了,真的。我们不需要讨论这个问题。”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还在玩弄那些草,没有抬头看我,“我喜欢跟你一起玩。”
“是吗?”
“嗯。”
“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做朋友?”
他抬起头来,“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觉得跟我交往有意义了吗?”
看着他脸红起来,眼神慌乱,我觉得很满足。或许爸爸说的对,我的脾气真的变坏了。
“嗯,我觉得有意义。”他回答道。
“好吧,我原谅你了。”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他的手很温暖。
卡尔跑过来,满身泥巴,手里拿着小铲子。他看起来就像殡仪馆里勤奋工作的小男孩。“坟墓挖好了。”他说。。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我死之前 十九(2)
亚当帮他把小鸟铲起来。小鸟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看起来很沉的样子,它的伤口也很明显——脖子后面一道很深的红色伤口。他们俩抬着小鸟,朝坟墓走去。小鸟的头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卡尔边走边跟小鸟说话:“可怜的小鸟,来吧,安息吧。”
我把毯子裹在身上,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把小鸟倒进坑里。它的一只眼睛还朝上望着我们。它看起来很安详,甚至很满足,它的羽毛显得更黑了。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卡尔问。
“永别了,小鸟?”我建议道。
他点点头,“永别了小鸟,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好运。”
他铲了一铲泥土,盖了上去。但小鸟的头还露在外面,仿佛还想要再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那些蛆虫怎么办?”他问道。
“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不会闷死吗?”
“那留一个气孔吧。”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建议,于是把小鸟头旁边的泥土刨松,然后又铺平整,他给蛆虫留了一个气孔,还插了根树枝。
“泰莎,你去找点石头来,我们来装饰一下它的坟墓。”
我立刻照他说的去做,开始去找石头。亚当留下来跟卡尔在一起。他告诉卡尔白嘴乌鸦是一种很友善的动物,所以这只乌鸦一定有很多的朋友,它们会感谢卡尔这么用心地埋葬它。
我觉得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发现了两块形状非常完美的圆石头,还有一个蜗牛壳,一片红树叶,一片柔软的灰色羽毛。我把它们都捧在手上。这些东西真是可爱极了,我的身体倚靠在棚子那里,闭上眼睛。
可我犯了一个错误,不该闭上眼睛。现在,我的感觉就像掉进了黑暗中。
天旋地转。全身发冷。蠕虫爬来爬去,白蚁在蛀木头。
我努力让自己把注意集中到美好的事物上来。我睁开眼睛,看见###树粗糙的树干,蜘蛛网泛着银光,我温暖的手正紧紧地握着那些石头。
但所有温暖的都会慢慢变冷。我的耳朵会掉下来,眼睛会融化,我的嘴巴会被封住,嘴唇会像胶水一样紧紧粘在一起。
亚当出现在我眼前,“你还好吗?”他问道。
我努力专注地呼吸。吸入,呼出。可是,当你越是关注呼吸的时候,它越是给你带来相反的效果。我的肺将要变得像纸扇那样干燥。呼气,呼气。
亚当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泰莎?”
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触觉,也没有听觉。什么也看不到,完全无止境的空虚感。
卡尔跑过来,“你怎么啦?”
“没什么。”
“你脸色很差。”
“我弯腰的时候头有点晕。”
“###去叫爸爸过来吗?”
“不用。”
“你确定没事吗?”
“去把坟墓弄好,卡尔,我没事。”
我把刚才搜集来的东西交给他,他接过去便跑去干活了。亚当还在我身边。一只黑色的鸟沿着篱笆低低地飞过。天空上夹杂着粉红色和灰色。呼吸。吸气,吸气。
亚当问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能告诉他呢?
他伸出手掌,轻轻###着我的背,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手掌很厚实,缓缓地来回轻抚着。我们同意做朋友了,可这是朋友该做的吗?
他的体温渗透了毯子的纹路,进入我的外套,我的背心,我的衬衫,直达我的皮肤。我的心是如此的疼,我完全没有头绪。我的身体变得如此敏感。
“住手。”
“什么?”
我把他的手甩开,“你离我远点好吗?”
一时间,我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一个很小的东西被打碎了。
“你希望我走?”
“是的。永远都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穿过草地,跟卡尔道别,然后掉头朝篱笆那边走去。要不是他的花束还放在我椅子旁边,我会感觉他从来没有来过。我把花束捡起来,递给卡尔,那朵橙色的小花朝我点点头。
“这束花送给小鸟。”
“太棒了!”
卡尔把花束放在潮湿的泥土上。我和他并肩站着,一起望着那个坟墓。
我死之前 二十(1)
爸爸过了好长时间才发现我不见了。我希望他能快点,因为我的左腿已经失去知觉了,我要赶紧动一动,以免生出坏疽什么的。我费力地让自己蹲下,从衣架上扯了一件无袖套衫,盖在头上,又用一只手把它塞进鞋子中间,这样一来我的屁股有了个好点的地方可以坐了。我坐下的时候,壁橱的门“嘎吱”地开了一点点。我吓得提心吊胆,觉得这个声音太响了,后来就停了。
“泰莎?”卧室的门被推开了,爸爸踮着脚走在我房间的地毯上,“妈妈来了。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从壁橱微微张开的缝隙间,我看见爸爸满脸狐疑,他把床上拱起的被子掀开,发现什么也没有。他又把被子拎起来,试图看看下面有没有藏着人。他刚刚早饭时才见过我,莫非以为我会一下子就缩成很小的人了?
“见鬼!”他不爽地说道,用一只手抚着脸,仿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窗前,朝院子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