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七 尊师尊长 上
跑进大宅院,我看到了正坐在院中发呆的永泰,在我进门时,他立刻站起身惊讶地看着我。看了他一眼,我继续向着二师兄的房间跑去,这一次永泰没有叫我。
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声,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我不信我手里的糖葫芦串子对他没有吸引力,它是那样的诱人,那样的香甜。但是身后是静静的声音,整个院落里只回荡着我适才奔跑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我扭头看向永泰,看到了他眼里的茫然与失落。
扬扬手中的糖葫芦串,我喊道:“等我,我去把这些给二师兄送去就过来。”
“嗯!”这一刻,我看到了永泰使劲点头并向我微笑的脸。
心,瞬间暖了起来,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永泰的笑容,让我感觉到了师兄弟之间那诚挚的,彼此温暖的友情。
刚才见我跑得匆忙,永泰一定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很想帮把力的。我回来时,若是手里没有拿着这吃的,他一定会再叫住我的,问我急急忙忙的,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可是看到了我手里糖葫芦串,他明白我干什么去了,所以才会闭口无言。
也许他以为,在我心中,糖葫芦串的价值远远大于我们的友谊,所以才会那样失望地看着我。我适时地告诉他,要将这糖葫芦送到二师兄的房间去,他自然明白我没有因为手中的美味而忽略他,所以才有了那信任的笑。
孩童时的友谊,总是在那一堆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中滋生着。
微笑着对他点点头,我快速地向着二师兄的房间跑去。
敲敲门,在听到二师兄的应声后我推开了门,就看到二师兄已经躺在了床上,我快步走到床前,将手中的糖葫芦串递向他,说道:“二师兄,买回来了,有四串。”
“很快。”他对我笑了笑,然后说道:“小家伙,你不用给我送来的,拿着跟永泰去吃吧。”
我摇摇头。
二师兄有些纳闷地看着我问道:“怎么?”
“你一串、师傅一串、三师兄一串,剩下的那个才是我和永泰的。”
二师兄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我好一会,忽然用那双白皙的手捏住了我的鼻子,温柔地说道:“二师兄病了,不能馋嘴,所以二师兄的那一串就由小古代劳了。”
闻言,我瞪大了眼睛紧着点头,二师兄这才放开了捏我鼻子的手。
“你以前吃过糖葫芦?”
我摇摇头,回答道:“没有。”
二师兄收起了笑容,喃喃说道:“你到是个不馋嘴的孩子。”
我看着手中的糖葫芦说道:“我爹曾对我说,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规矩,有分寸。先生、长辈那都应该是先孝敬的。”
“你爹说的没错,只不过遇到好吃的东西,很少有人真会这么去做。”二师兄顿了一下,说道:“你却做的很好,我想你爹娘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现在,让二师兄休息一下吧。”
我忙点点头,看着二师兄温和的眼睛,说道:“二师兄您多休息,身体要紧,希望二师兄早日康复。”
“嗯。”
拿着四根糖葫芦串我走出了二师兄的屋子,然后向着师傅的房间跑去。师傅屋子的门是敞开着的,里面却没有人在。我犹豫了下,迈开脚轻轻地走进去,拿出一串糖葫芦,架在师傅的书桌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奔向三师兄的房间。
敲门,没人应,我想转身离去,可是先动起来的不是脚而是手,我推开了三师兄的房门,屋里也是空无一人。
七 尊师尊长 下
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糖葫芦,将它架在三师兄的桌上,我跑出屋关上门,向着前院永泰那里跑去。
“永泰给!一人一串。”我将手里的糖葫芦串递了一串给永泰。
永泰接过糖葫芦,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不是给二师兄送去的吗?”
“二师兄说他身体还没好,不能馋嘴,叫咱们俩个吃。”我边回答,边咬着糖葫芦串吃了起来,而永泰知道了糖葫芦的来处后,也毫不客气地咬着串儿上的糖蘸吃了起来。
我们两个一边吃一边找了个地方坐下,边吃边笑。
“真甜。真脆。”永泰赞道,说完还舔了下嘴边上掉落的糖渣。
“嗯!”我笑着点头,张嘴紧咬着那些蘸过糖的山楂,吃糖葫芦要紧,我已经不想再说多余的话了。
“是二师兄给的铜板?”
听到永泰的问话,我点点头作为回答。
“一定没人会相信是二师兄给你钱,叫你去买的。”永泰边说边吃。
“为什么?”我嘟囔着,“二师兄人其实很好,你不是也说他好吗?”
“那是!我自然知道他是好人的。”永泰一边嚼着山楂一边说道:“但是我听说二师兄和三师兄一向都很节俭,平时一件新衣都不舍得置备,给你铜板叫你买糖葫芦吃,你说人家会相信吗?”
闻言,我点点头,表示赞同这无意中知道的二师兄三师兄的秘密,节俭。
那天晚上,三师兄和师傅从外头回来后,三师兄来到了我们的房间。
“小古,我和师傅的屋子里都多了串糖葫芦,我想二师兄那里一定也会有,所以就去了他的房间。他告诉我,是你送给我们的。”三师兄坐在我们的屋里头,声音低缓地说着。
我点点头回道:“铜板是二师兄给我的。”
三师兄轻笑着点点头,说道:“虽然只是串不足挂齿的糖葫芦,难得你懂得尊师尊长的道理。明天就给你们放个假,不用劈柴了,你们两个都出去玩玩。”
我开心的笑了,送走三师兄,永泰已经一把拉住了我,问道:“怎么回事?小古,你快告诉我。”
于是,我将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永泰知道,他听完后,用手轻拍了下我的肩头,赞道:“小古,你做得对极了。这事若是换成我,就不见得会这么做了。也许我会偷偷得一个人吃掉,还心安理得。”
“我不信!”我笑道。看着永泰讶然的眼神,我接着说道:“你至少会分给二师兄和我的不是吗?你是做不出那种独吞事情的人!”
永泰笑了,问我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一直想做个像二师兄一样的人物,二师兄都是这么大方,你自然也不会小肚肠子拐弯抹角。”
永泰“噗呲”一笑,对我说道:“小古,真高兴有你陪在我身边,幸好那天你来了,要不然这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开心呢。”
印象里,永泰对我一共说了两次类似的话,而这夜是他第一次对我说,有我在身边真好。若干年后,当我们忆起往事,永泰总会苦笑着告诉我:他永远都忘不了他第一次吃到的那串糖葫芦,也忘不了,第一个教会他尊师尊长的人,那个人就是当时才只有十岁的我。
八 别样规矩 上
我在鲍家大院的第一年,就是在劈柴中度过的。我和永泰除了三师兄恩典的,每月给的一个假日可以全天休息玩耍外,几乎其他的日子都在院子里劈着柴禾。
这一年里,我们最大的兴奋来自于三师兄和二师兄,他们总是会偶尔出现在我们身边,对我们手中的活进行着指导。
如果说三师兄是受师傅的委派,带着我们的,那么二师兄的出现,莫过于让永泰、我,甚至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少有的兴奋。因为这个二师兄即使是在这个他学艺的大宅院中,也是很少出门,平时总喜欢将自己关在屋内。
因为二师兄的改变,师傅、三师兄的脸上都有了笑意,永泰似乎也有着永远都使不完的劲,而我,那时却以为天底下住这种宅院的人都会这么和睦,这么幸福,身边总是其乐融融。殊不知,我和永泰是何等的幸运,遇上了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才落到了这户人家手里。
一年过去了,眼看着我们的手艺有了长进,师傅也很正式的跟我们见了一面,同我们聊了聊这个行当的一些事情,使得我们对于将来要做的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还记得我和永泰跪在师傅面前,听他语重心长地说着话,那些话,我不知道其他行刑手的师傅们是否给他们的徒弟讲过,但是我那颇为厚道的师傅却跟我讲得清楚明白。
也正因为什么样的师傅带什么样的徒弟,所以我的那些师兄们,尽管脾气秉性各异,却始终都是些心存仁厚的人。
“咱们行刑手虽然吃得饱,穿得暖,却始终是个遭人唾弃的行当,虽然斩杀的都是些十恶不赦之徒,到底手上沾满了人血。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那些死囚们就真的没有冤屈,这就让这个行当更加的令人憎恶,被人认为是有损阴德。行刑手的命活得都不会长,人们传说是刀下斩杀人太多,冤鬼索命害死的,其实那都是些个唬人的话。行刑手不长命,是因为心里备受斩人时的恐怖或者是内心的自责煎熬,大多是死于自我摧残之下。”师傅说到这里,用眼睛深深凝望着我和永泰,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自欺欺人地说什么,只要模样凶、狠,就压得住阴煞之气,使得冤鬼不敢索命。我们压不住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们自己心里的恐惧。每砍下一颗头,都会在日后的生活中,或有或无的忆着那些在我们手上,被流失的所有曾活生生的性命。”
师傅说到这里又是一叹气,随即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师徒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的二师兄,他原本不该做这个行当的,我却欣赏他一手的好刀法,强要了他来。杀猪、杀鸡、杀牛、杀羊和杀人是两码事,切猪肉、切鸡肉、切牛肉、切羊肉和切人肉更是两码事。我们可以毫无感觉无所谓地扒掉一张羊皮,却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扒掉一张人皮,究其原因,就死因为那是我们的同类。他受到的,我们身同感受,所以没办法永远忘记。就算是装作无所谓,也可能会是某个时候忽然涌上心头。我千不该万不该地让他学了剐刑,使得他现在受尽煎熬与摧残,生不如死,这都是师傅造下的孽。”
八 别样规矩 下
看着我们,师傅的声音更加的悲哀,他说道:“但是不管多残忍,这都是三百六十五行中的一个行当,我们不做,也会有别人做的。这门手艺能流传到今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千年前就有的,一辈辈传下来的。为了求心底的一点安慰,师傅还有师傅的祖辈几乎是天天烧香、念佛,只求能遇到个明主,使得天下太平,牢狱中再无可杀之人。动刑的是我们,可是那订刑的却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只要这天下还有恶徒,这门行当就会继续存在下去。你们年纪小,师傅跟你们讲,做我们这一行的也要讲个仁义,讲个厚道,能让那受刑赴死的人少受点罪就让他少受些罪,要知道再恶毒的人,那也是十月怀胎产下的血肉。他们的罪行不论是斩还是剐,我们都要心怀仁厚,不能有半点奚落或残忍。我们这鲍家院出去的弟子,只求能做到速斩速决,绝不拿死囚身上的肉去博什么彩头,讨什么喝彩就行!是多少刀我们就斩多少刀,绝不多砍一下,该怎么斩就怎么斩,决不为了讨好那些围观的人,无辜增加人犯的痛苦,能做到这些,就足够了。”
听到这里,我一阵茫然,不明白师傅这么讲是什么意思,处决人犯也能博什么彩头吗?直到日后,听的多了,也就知道了曾有行刑手,为了让自己名声大振,在斩杀死囚时,额外给死囚一些侮辱及痛苦,引来围观者的大笑、喝彩和巴掌,那时,我才明白了师傅话中的深意。
听完师傅严厉的教诲后,我跟永泰给师傅叩了头,退出了师傅的房间。那一天我们的话很少,心里都在琢磨着些什么。永泰琢磨着师傅说的关于二师兄的那些事情,而我则在琢磨着师傅讲的所谓仁义。
傍晚,三师兄来看我们,跟我们说了会话就走了。望着又恢复安静的屋子,我低声问向永泰:“永泰哥,三师兄失职那次,那个犯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永泰摇了摇头,“因为一刀没有砍死的犯人,按例都不再追究的,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是死还是活。”
“那一次斩的是几个人犯?”
“不多,似乎五六个。那女犯是最后一个。”
“她犯了什么罪?”
“*,不守妇道。听人说,她丈夫死得不明不白,本就疑心是她给害了性命的,她却还不老实,在自己丈夫死了以后,还勾搭丈夫的兄长,这才惹恼了家中的长辈,将她告上了官府,要求重判以示惩戒。”
“那是三师兄第一次斩人吗?”
永泰听我这么一问,抬起手臂用手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道:“忘性到快!我都跟你讲了,三师兄人称快刀手的,那要是他第一次斩人,这名号是哪里来的?那次,不是他第一次斩人犯,却是他最后一次斩人犯。”
“那也就是说,三师兄以前从没有失手?”
“那是自然的。”
“永泰哥,你说会不会三师兄也是斩人太多,心里自责,所以才会失手的?”
永泰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不过想起前些日子,师傅跟二师兄吵嘴的事,我想恐怕是的吧。那次的争吵,一定是师傅为了开导二师兄才引起的,我总觉得,要说心里恐惧的话,那还是二师兄的心里恐惧来得多些,他毕竟是一刀刀地将人肉割取,与三师兄的一刀取命不同。”
“可是二师兄只处置过两个人,三师兄处置的人却多了!要按人数比的话,三师兄心里的负担一定比二师兄沉重。要说二师兄是不愿行刑,才会躲在屋里不爱出门的话,那么三师兄那次失手一定是心存仁厚,不愿杀个弱女子。”
永泰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我也不再问些什么,但是那天起我开始懂得,原来行刑手的心也不见得就是安稳的,而我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些东西,那来自于三师兄的温柔,与他的寡言少语。
私下里,我总觉得三师兄的那一次失手,一定有什么原因。
九 雨中尸体 上
那是我在鲍家院一年后的一个夏季,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一年的锻炼,我和永泰已经由以往每天都干不完活,过渡到了按时完成每天劈柴量的阶段。那天,我跟永泰做完活,坐在院子里,只觉得百无聊赖,后来我们两个一合计,撒腿跑向了宅院外,想借着空闲的时间,找些个玩耍的乐子。
我们俩个站在大街上,看着萧瑟的街道,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清寒之中,心里只觉得很是憋屈,不知道脚到底该踏向哪里。
“小古,你有没有特想去的地方?”
万般无聊之中,永泰问了我这句话。
我寻思了下,缓缓说道:“有是有,不过那个地方一定不是你喜欢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钱家院。”
我慢吞吞地说出了我想去的地方。
果然,永泰吃了一惊,眼含诧异地看着我问道:“你想去那里?为什么?去那里干嘛?”
“你不是跟我讲过吗?他们院子里出来的行刑手,用刑速度都很慢,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上刑场的。那些跟我们一样都是弟子的学徒们,整天练得是什么?他们现在又学得怎样?”
听我这么一说,永泰也微微点了下头说道:“你不说我本来也没啥想头的,你这么一说,我也挺想知道。”凝望我好奇的眼光,永泰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咱们两个去看看?”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