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肥胖的貉獭坐在断墙墙头,睁着古怪的镶金边的大眼睛注视着这群朝圣者。在埃蒂看来,他们个个都像是头披纱巾的陪审团。
公路越变越宽,也越来越清晰。他们两次路过废弃已久的建筑物残垣。罗兰说他们经过的第二片残垣可能以前是一座磨坊。苏珊娜提出里面可能闹鬼。“我可一点儿不会惊讶。”枪侠回答,稀松平常的口吻让另外两人都打了一个寒战。
天黑他们必须停下时,树林变得稀疏,一路追逐他们的清风带上微微暖意。前方山坡继续上升。
“我们一两天之内就能到达山脊,”罗兰说。“到时候我们再看。”
“再看什么?”苏珊娜问,可是罗兰只是耸耸肩。
那天晚上,埃蒂又开始雕刻,但是并没有真正的灵感。当钥匙刚刚成形时充斥他心田的信心与兴奋已经消失殆尽,连手指都变得笨拙。几个月来第一次他渴望地想,要有一些海洛因该多好。不要太多;他觉得一小钱袋和一张卷起的钞票眨眼功夫就能让他完成这个小小的雕刻项目。
“你在笑什么,埃蒂?”罗兰问。他坐在营火的另一头,他俩中间的火焰在微风拂动下活泼地舞蹈。
“我笑了吗?”
“是的。”
“我只是想人能如此愚蠢——你把他们放进六扇门的房里,他们仍旧一头撞上墙壁。而且他们还胆敢怨声载道。”
“如果你害怕门后可能隐藏的东西,也许撞上墙壁还更安全一些。”苏珊娜回答。
埃蒂点点头。“也许是的。”
他动作缓慢,努力想看清木头中的形状——尤其是那个小S形。他察觉现在形状变得很模糊。
求求您,上帝,帮帮我,别让我把它搞砸,他暗自祈祷,但是他非常害怕已经开始出错。最后他只得放弃,把钥匙(基本没什么改变)还给枪侠,然后盖上兽皮蜷缩着躺下。五分钟以后,他的梦中又出现了那个男孩儿和马凯大道上面的旧篮球场。
11
大约七点一刻杰克走出公寓大楼,此时还剩八个多小时。他本来打算立刻就乘地铁去布鲁克林,但是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没去上学的孩子在人少的地方总会比在大城市中心更容易惹人注意,而且如果他真的必须费力寻找那个男孩儿和他们见面的地方,他肯定会被人发现。
没问题哦,那个身穿黄色T恤、头扎绿头巾的男孩儿说。你已经找到了钥匙和玫瑰,不是吗?你也会同样找到我的。
只是杰克不记得他当时如何找到钥匙与玫瑰的。他只记得当时满腔的喜悦与确信。现在他只能希望所有一切会重新发生,他得继续前进。这是惟一能够避免在纽约被注意到的最好办法。
他走到第一大道,然后再沿原方向折回,只是顺着红绿灯的模式一点一点向北面挪移(也许,在某种深层次上,红绿灯也为光束服务)。大约在十点左右,他来到了坐落在第五大道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此时他已经又热又累,还很沮丧。他想喝瓶汽水,但是他想他应该把仅有的一点钱保存得尽可能久一些。他把藏在床边储蓄罐里的钱全拿出来了,可总共也只有八美元左右。
博物馆门前一群学生正排队准备进馆参观。公立学校,杰克几乎能肯定——他们的穿着就像他现在这样随便。没有保罗·斯图尔特出品的夹克、领带、套头外套,也没有在漂亮小姐或二十年华这种成衣店里买的一百二十美元的小裙子。这群学生穿的衣服都是从凯马特①『注:凯马特(Kmart),美国最大的日用品连锁零售商之一,在美国各地均有大卖场。』里买的。杰克没有多考虑就站在了队伍最后,跟着他们一起混进了博物馆。
整个参观花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杰克还挺喜欢。博物馆很安静,更妙的是里面有空调。画作很好看,其中特别吸引他的是弗雷德里克·雷明顿②『注:弗雷德里克·雷明顿(Frederic Remington,1861—1909),著名的美国“牛仔画家”,创作千余件反映十九世纪美国西部的画作与雕刻作品,被认为是美国西部的标志。』的一组大西部的油画和托马斯·哈特·本顿③『注:托马斯·哈特·本顿(Thomas Hart Benton,1889—975)美国二十世纪初地方色彩画派画家,致力于描绘普通美国劳动人民生活。』的一幅大型油画。本顿那幅画上一辆蒸汽单轨火车正穿过广袤的平原开往芝加哥,健壮的农民身穿工作服、头戴草帽站在轨道两旁的田野里注视着火车经过。学生和老师都没有注意到他,直到最后,一个漂亮的身穿藏青套装的黑人妇女拍了拍他的肩膀,询问他是谁。
杰克并没有注意她靠近,所以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他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把银色钥匙。立即,他的脑子清醒过来,整个人又平静下来。
“我那组在楼上。”他抱歉地笑笑说。“我们本来要去看现代艺术的,但是我更喜欢楼下的展品,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绘画。所以我就……你瞧……”
“溜走了?”那位老师接下去说,嘴角扬起一朵笑容。
“呃,我宁愿觉得这是法国式的告别。”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他嘴中蹦出。
那些学生困惑地盯着杰克,不过这回那位老师真正笑了。“要么你不知道或是你忘了,”她说,“但是在法国海外军团里,逃兵可是要被枪决的。我建议你还是快回到你的班级去吧,年轻人。”
“是,夫人。谢谢。不过他们也快结束了。”
“什么学校?”
“马凯学院。”杰克回答,这答案临时蹦出来。
他上了楼,侧耳倾听楼下脚步的回声与模糊的低语,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也感到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叫做马凯学院。
12
他在二楼的大厅里等了一会儿,此时发现一名警卫正好奇地打量他,他想再等下去不是聪明的做法——他只能希望他刚才混入的班级现在已经离开了。
他看了看手表,脸上摆出天啊!看看已经多晚了!的表情,然后急忙跑下楼梯。那个班级——还有那位笑话他法国式告别的漂亮黑人老师——已经离开,杰克猜自己也该走了。他可以再在街上闲荡一会儿——放慢速度,考虑到外面的温度——然后去乘地铁。
他在百老汇大街与第四十二街街口的一个热狗摊前停了下来,用他可怜的一点儿钞票换了一根甜香肠和一瓶汽水,然后坐在一家银行的石阶上吃他的中饭。但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一名警察朝他走过来,一只手用眼花缭乱的招式摆弄着警棍。他仿佛一门心思都在翻转警棍,对其他一切都漫不经心,但当他经过杰克时,他倏地把警棍放进套里,转身面向杰克。
“嘿嘿,小家伙,”他说。“今天不上学?”
杰克正狼吞虎咽地吃香肠,但最后一口硬生生卡在喉咙口。运气真糟糕……如果这能算运气的话。他们身在时代广场,美国的色情中心;那里到处都是贩毒的、吸毒的、卖淫的、拉皮条的……可这个警察不理他们却单单注意到他。
他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开口回答,“我们学校这个礼拜期末考试。今天我只考一门,然后我就可以走了。”他顿了顿,警察明亮、探寻的眼神弄得他很不自在。“我是得到允许的。”他不安地补充一句。
“啊哈。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杰克心一沉。难道他的父母已经报警了吗?他猜是的,尤其是经过昨天的探险之后,这更有可能。在一般情况下,纽约警察不会这么在意又一个失踪儿童,尤其只失踪了一天半,可他父亲在电视台里大有来头,而且他一直以自己的关系网自豪。杰克怀疑这个警察大概不会有他的照片……但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呃,”杰克犹犹豫豫地说,“我有中世界保龄球馆的学生打折卡,别的就没有了。”
“中世界保龄球馆?从没听说过。在哪儿的?皇后区?”
“噢,我是说中城保龄球馆,”杰克心想。上帝,越说越糟……全乱套了。“你知道吗?第三十三街上的?”
“啊哈。可以的。”警察伸出手。
一个身穿淡黄外套、蓬乱长发及肩的黑人探过头来。“公事公办,长官!”这怪人兴高采烈地说。“对这个小白鬼公事公办!是你的职责!”
“闭嘴!滚一边儿去,艾里。”警察头也没回地说。
艾里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然后就走了。
“你为什么不问他要身份证?”杰克问。
“因为现在我正问你要呢。快点儿,孩子。”
这个警察要么有他的名字,要么觉察出他身上不对劲儿的地方——这并不奇怪,也许,因为他是这个地区惟一坐着的白人。两者皆有可能,反正结果都一样:坐在这儿吃午饭真是太傻了。但是他的脚很疼,而且肚子饿,见鬼——很饿。
你不能阻止我,杰克暗想。我不能让你阻止我。今天下午我要去布鲁克林,有人在那儿等我……我一定要到那里。
杰克没有去拿皮夹,相反,他伸进前袋摸出钥匙,高高举在警察面前;快到正午的阳光反射出圆形的光斑,映在这个男人的双颊和额头上。他睁大眼睛。
“嘿!”他低声说。“你手里是什么,小鬼?”
他伸手想去拿,杰克手向后一缩。光圈在警察的脸上继续跳舞,他仿佛被催眠。“你不需要拿它,”杰克说。“你不用拿也可以看见我的名字,不是吗?”
“是的,当然。”
警察脸上的好奇表情消失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钥匙。他的眼神并不特别空洞,反而闪烁着惊喜与意外的高兴。这就是我,杰克心想,走到哪里都带来好运与快乐。问题是,现在我该怎么做?
一个年轻女人(从她穿的绿绸热裤和透视装看来,估计不是图书管理员)脚踏一双魅惑的紫色三寸高跟鞋,一扭一摆地沿着人行道走过来。她先瞥了眼警察,接着转向警察盯着的方向,视线一接触到钥匙,就立刻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摸着喉咙。一个男人从后面撞上她,骂骂咧咧地让她看好道儿,但这个估计不是图书管理员的年轻女人根本无动于衷。此时杰克看见另外四五个行人也停下来,都牢牢盯着钥匙,他们聚集在一起,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纸牌玩家在街角摆摊玩牌。
在不引人注意方面你可做得太好了,他心里暗想。噢,好吧。他的视线越过警察的肩膀,看见街另一边有一家丹比折扣药店。
“我的名字叫汤姆·丹比,”他对警察说。“我的折扣保龄球卡上正是这么写的——对吧?”
“对,对,”警察低声说。他对杰克已经毫无兴趣,全副精神都放在钥匙上。反射的光圈仍然在他脸上跳跃旋转。
“你并不在找一个叫汤姆·丹比的人,对吧?”
“对,”警察回答。“从没听说过这人。”
“所以我可以走了,是吗?”
“啊?噢!噢——走吧,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谢谢,”杰克说。但是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离开。他现在已经被围在一群安静的人群里,而且人群越聚越多。他意识到人们只是围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真正看见钥匙的人只是呆呆地目不转睛。
他抬起脚,慢慢地朝身后银行大楼的台阶后退,就像驯狮人把椅子举在胸前似的把钥匙举在面前。等他走到台阶顶部的水泥广场时,他迅速把钥匙塞进裤子口袋,转过身拔腿就跑。
他跑到广场远处,只停下回头张望了一次。围站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恢复神智,表情迷茫地互相看看后就各自走开。警察也茫然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在努力回忆他怎么会站在这儿、他打算干什么。杰克觉得看够了,现在该去地铁站了。在更多怪事发生之前,他必须赶到布鲁克林。
13
下午两点一刻,他缓缓爬上地铁站的台阶,站在城堡大道与布鲁克林大道路口,眼前出现合作城的砂岩塔楼。他等待确定感与方向感的降临——那种仿佛拥有未来的记忆的感觉。感觉并没有到来。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站在炎热的布鲁克林街头的小孩儿,短短的影子像疲倦的小狗一样躺在他的脚边。
呃,我到了……现在我该怎么办?
杰克发现他毫无头绪。
14
罗兰的小旅行团终于爬到了山顶,他们停下来向东南方望去。很长时间他们谁都没开口。苏珊娜嘴巴张开了两次,然后又闭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完全无话可说。
在他们眼前,一望无垠的平原在夏日午后的金色阳光下打盹儿。茂盛的绿草长得很高,呈现出祖母绿的颜色。几片树林点缀在平原上,树木细高,树冠舒展。苏珊娜想到以前在关于澳大利亚的旅游电影中看到过类似的树木。
他们一直行进的那条路在山侧的远处骤然下降,然后又笔直地向东南方向延伸,草甸上横穿过一条白线。西边几里远处,她看见一群个头儿很大、看上去像水牛的动物在安静地吃草。东边最后一片森林蜿蜒地侵入草甸,暗色的形状让人想起举起拳头的前臂。
就是那个方向,她发现,他们一路经过的所有溪流都是一条大河的支流,一致沿那个方向流淌。那条大河从手臂形状的森林中向世界的东方边界流去,在夏日阳光的映照下显出一派静谧与梦幻。河流非常宽阔——河岸之间甚至有两里。
她能看见那座城市。
遥远的天边矗立着许多尖塔与塔楼,薄雾氤氲、死气沉沉。那些空中城堡看上去有一百里远,或者两百里,甚至四百里远,可是这个世界的空气非常干净,致使任何试图判断距离的努力都徒劳无功。她惟一确定的是那些轮廓模糊的塔楼让她心中充满无声的敬畏……还有深沉、痛苦的对纽约的思念。她想,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够再一次从三区桥上远眺曼哈顿。
接着她不得不笑了,因为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任何事物也不能与罗兰的世界交换,这里无声的神秘与空旷的原野令人心醉神迷。更重要的是她的爱人也在这里。在纽约——她自己那个时代的纽约,至少——他们会成为轻蔑甚至愤怒的对象,所有白痴粗鲁、残酷笑话的笑柄:一个二十六岁的黑人女人和比她小三岁、一兴奋就会染上黑人口音的白人情人。而且仅仅八个月前,她的白人情人还是个瘾君子。在这儿,没人会戏弄、嘲笑。在这儿,只有罗兰、埃蒂和她自己,这个世界仅存的三个枪侠。
她握住埃蒂的手覆上自己的手,温暖、安慰。
罗兰指向前方。“那肯定是寄河,”他低声说。“我从没想到有生之日……甚至不确定它是否存在,就像十二护卫。”
“真漂亮,”苏珊娜喃喃说,无法把视线从眼前广袤的风景上移开,平原仿佛还躺在夏天的摇篮里做着美梦。她顺着森林的阴影望下去,太阳已经落人地平线下,森林在平原上蔓延好几里。“我们的大平原在殖民者到来之前肯定就是这个样子——甚至在印第安人之前。”她举起手臂,向远处大道变窄的地方指过去。“那就是你们的城市,对吗?”
“对。”
“看上去还不错,”埃蒂说。“有这个可能吗,罗兰?它可能还没有太多毁坏。以前的人会不会造得那么坚固?”
“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可能,”罗兰回答,但他听上去有些怀疑。“但是你不应该抱太大希望,埃蒂。”
“啊?不。”但是埃蒂的希望已经升起。模糊的城市轮廓引出苏珊娜的思乡情绪,在埃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