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子,古老机器的闷响增大,等他们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时机器声就渐渐减弱了。阵阵微风吹在他的皮肤上,有时暖有时凉。他们穿过交叉的地道时踩在污水里的脚步声噼啪回响,同时传来阴湿的恶臭。突然杰克又一次差点儿一头撞上从顶部挂下来的金属物体。他赶紧用手击打过去,摸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阀门轮。自那以后他边向前跑边把双手平伸在胸前感觉前面的气流。
就像车夫赶牛一样,盖舍击打杰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们俩脚步一致,并没有飞奔而只是小跑。盖舍基本调匀了呼吸,然后低声吟唱起来,令杰克惊讶的是盖舍发出的居然是颇为动听的男高音。
嘿哟嘿哟—哟哟哟
我会找份活儿给你买戒指
当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哟嘿哟—哟哟哟
噢—嘿哟嘿哟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哟—哟—哟!
盖舍又重复地唱了几段,然后停了下来。“现在你来唱支歌儿,小鬼。”
“我不会唱歌。”杰克气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听上去比实际情况更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
盖舍抡起胳膊肘猛击中杰克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杰克跌进地道里及脚踝的污水中。“你最好会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爱的脊椎骨。”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下面住着魔鬼,小鬼。他们就住在该死的机器里,就住在里面。歌声能够驱赶他们……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给我唱!”
杰克可不想再遭到盖舍的拳打脚踢,他努力回忆,想起一首七、八岁时夏令营里学过的歌儿。他张开嘴,冲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大声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汩汩流水声与轰隆的机器声,回荡在地道里面。
我的女孩儿很入时,她家住在纽约市,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对屁股
就像两艘航母,
噢天啊,就这样我花光所有钱。
我的女孩儿很可爱,她就是从费城来,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时髦,
她有一双大眼睛,
就像两块比萨饼,
噢天啊,就这样——
盖舍突然伸出手像提壶柄似地抓住杰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来。“你前面有个大洞,”他说。“像你这种公鸭嗓子,小鬼,让你掉进洞里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这样。不过滴答老人可不会同意,我猜你暂时还能保住小命。”盖舍的双手放开了杰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后拽住他背后的衬衫。“现在向前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边的梯子。当心别滑倒,把我们俩都拉下去!”
杰克小心地压低身子、伸长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进看不见的洞里。当他抓住对面的梯子时,他感觉到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干燥洁净甚至夹着一丝芳香。身下的洞里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红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钢梯,连忙扣紧,这时左手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流过掌心。
“抓到了吗?”盖舍问。
“抓到了。”
“那么爬下去!你还在等什么,该死的!”盖舍放开他的衬衫后背,杰克可以想像他已经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赶紧一脚跨过微微发光的大洞,开始顺着钢梯一级一级爬下去,尽量不用受伤的左手。这回每级楼梯都干干净净,没有油腻也没有青苔,甚至没有生锈。竖井非常深,杰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盖舍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地心游记》①『注:《地心游记》(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world),根据法国十九世纪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
机器轰鸣声越来越大,玫瑰光也越来越强烈。机器的运转声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已经比上面的那些机器好了许多。当最终到达井底时,他发现地面居然很干燥。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大约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两头笔直延伸下去,墙面上用铆钉钉着不锈钢片。下意识地,甚至用不着思考,他意识到这条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处)一定与光束的路径重合。上面某一处——杰克非常肯定,尽管他无法说出理由——就停着他们进城寻找的火车。
地道顶下面几寸的墙面上有许多狭窄的通风网格,清新干燥的空气就从这里流出来。其中有一些挂着几条蓝灰色的青苔茎须,但是大多仍旧十分干净。每隔几个通风网格就标有黄色箭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像小写“t”的符号,箭头正指向杰克与盖舍奔跑的方向。
玫瑰色的灯光发自地道顶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灯管。一些灯管——大概每隔两根左右——已经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闪一闪,但至少一半灯管还在发光。霓虹灯,杰克惊喜地意识到。真是太棒了!
盖舍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见杰克的惊喜表情后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这儿冬暖夏凉,还储存了足够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么,小鬼?整个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杰克摇摇头。
“那就是受诅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连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们以为这里住的全是魔鬼,会抓住任何一个靠近窨井盖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说完他仰天大笑起来,但是杰克并没有加入,尽管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冷静地告诉他,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他没有加入是因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确住有魔鬼——山洞魍魉、半兽鬼魅。他不正是被这样一个魔鬼绑架了吗?
盖舍把他向左边一推。“往那边跑——快到了。快!”
他们继续向前跑去,脚步的回声一直如影随形。大约跑了十到十五分钟,杰克看见前面两百码左右有一个防水舱口。等他们靠近,他看见舱口外面伸出一个巨大的铁铸圆形阀门,右边墙面上安着一个对话通报机。
“我的肺快炸了,”当他们到达地道尽头的门时,盖舍喘着粗气抱怨道。“这样的差事对你生病的老朋友来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冲着通报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愿的上等货!甚至连根头发都没掉!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行的嘛?信任盖舍,我说,因为他诚实忠诚!现在快把门开开,让我们进来!”
他松开对话键,不耐烦地盯着门。圆形阀门纹丝未动,相反通报机里传出一个平板拖沓的声音:“密码是什么?”
盖舍的眉头愤怒地纠成一团,伸出蓄满污垢的长指甲挠挠下巴,然后掀开眼罩又挖出一团粘糊糊的黄绿色的脓。“滴答和他的密码!”他冲着杰克说,听上去既有些着恼也有些担忧。“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如果你问我,现在这样就有点儿过分了,过分了。”
他按住对话键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没有认出我的声音,你就需要装个助听器了。”
“噢,我认出了,”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回答。杰克觉得听上去像杰瑞·里德②『注:杰瑞·里德(Jerry Reed),美国七十年代的喜剧演员,在一九七七年出品的电影《上天人地大追击))(Smokeyand the Bandit)(又译作《追追追》、《警察与卡车强盗》)中扮演主角伯特·雷诺兹(Butt Reynolds)。』,那个在《上天人地大追击》中扮演伯特·雷诺兹的演员。“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旁边有谁,不是吗?或者你忘记了上面的摄像机去年已经报销了?你说出密码,盖舍,要不你就烂在外面吧!”
盖舍把一根手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后把它压在了扬声器的表面。杰克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幼稚地耍孩子脾气,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难道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穿过布满陷阱的迷宫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结果仅仅因为盖舍忘记了滴答老人的密码就被这样挡在防水门外?
盖舍看着他,一脸怨恨,接着伸手拽下汗透的黄头巾。头巾下面的脑袋几乎没有头发,只有几撮像是刺猬刺的黑发挂在一边,左边太阳穴上面有一块明显下凹。盖舍盯着头巾里层,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说道。“胡茨总是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他把纸片翻来翻去,凝视了片刻,然后把纸片递给杰克。他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滴答老人会听见他说话,尽管通报器上的对话键根本没有按下去。
“你是个小绅士,是不是?等一个绅士学会不要吃浆糊、不要随地小便以后再学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认字儿。所以你把纸上的字读给我听,小鬼,因为我正好忘记了——忘记了。”
杰克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然后又抬眼看看盖舍。“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冷静地反问。
一瞬间盖舍非常惊讶……接着他咧嘴笑起来,再次表现出他那种危险的幽默。“什么?那我就抓住你的脑袋当作敲门砖,”他说。“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说服滴答老人让我进去——因为他还在紧张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还在紧张——但是起码看见你脑浆四溅我心里会很满足。”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大笑的冲动仍然在体内鼓荡。这个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盖舍被罗兰抓住,让他说出密码也很困难,反正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没料到的是盖舍衰退的记忆力。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声,他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的。
虽然口头凶狠,但是盖舍看着杰克的眼神中充满真实的焦虑,杰克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盖舍也许并不怕死……但是他担心被羞辱。
“好吧,盖舍,”他语气平静。“纸片上写的词是:慷慨。”
“给我。”盖舍一把抢过纸片塞回头巾,然后迅速把这块黄布重新裹在头上。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滴答?你还在吗?”
“我还能在哪儿?西方极乐世界?”慢吞吞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丝丝笑意。
盖舍冲着扬声器伸出惨白的舌头,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逢迎谄媚,甚至卑微。“密码是慷慨,真是一个好词儿!现在让我进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当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处的机器开始运转,吓得杰克跳起来。门中间的圆形阀门开始旋转。等旋转停止,盖舍抓住阀门用力向外拉,然后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进微微开启的门缝。他一脚踏进一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房间里。
26
罗兰朝着朦胧的粉红光爬下去。奥伊透亮的眼睛从他衬衫的V字领里面望出来,拼命伸长脖子嗅着从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暖风。在上面的漆黑通道里,罗兰不得不完全依赖貉獭的嗅觉,他也特别担心这头小动物会辨别不出流水中杰克的气味……但是当他听见歌声——先是盖舍的,然后是杰克的——回荡在管道中时,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奥伊并没有带错路。
奥伊也听见了。直到刚才它一直都跑得谨慎缓慢,甚至为了确认时不时地返回原路。可当它一听见杰克的歌声,他撒腿就跑,绷紧了拴住他的皮绳。罗兰担心他会尖声叫出杰克的名字——杰克!杰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等他们到达迷宫的下面一层时,罗兰听见了一些新的机器运转——也许是某种水泵什么的——接着是铁门关上的回响。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头顶延伸的两条平行灯管,发现点的是沼气火,同纽约城里巴拉扎夜总会外面的灯箱一样。然后他仔细检查每堵墙顶端铬合金的通气管道以及下面的箭头。然后他把皮绳套从奥伊脖子上取下来。奥伊不耐烦地摇摇脑袋,很明显非常乐意摆脱皮套。
“我们靠得很近,”他凑近貉獭竖起的耳朵小声说,“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你明白了吗,奥伊?非常安静。”
“安静。”奥伊嘶哑的低语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肯定听上去非常滑稽。
罗兰把它放了下来,奥伊立即伸长脖子嗅着钢地板,朝地道尽头跑去。罗兰听出现在连他的呼吸都是杰克—杰克!杰克—杰克!的节奏。他取出手枪,紧跟上去。
27
埃蒂与苏珊娜对布莱因摇篮的空旷惊叹不已,与此同时云层裂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栋建筑真让人受不了,居然忘记了残疾人通道!”埃蒂提高声音,以免被雨声、雷声盖住。
“没关系,”苏珊娜不耐烦地说,同时从轮椅中滑出来。“我们赶快上去躲雨吧。”
埃蒂怀疑的眼神扫向台阶。每级台阶并不陡……但是级数非常多。“你确定,苏希?”
“我们来比赛,白小伙。”她边说边灵活地扭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而且她的确差点儿就赢了。笨重的轮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当他们到达台阶顶部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潮湿的衬衫里腾起阵阵白雾。埃蒂把她夹在胳膊下,双手抱住她的腰举起来,却并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把她放回轮椅。不知什么原因,他此刻性欲强烈。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摇篮,还保有小命;这个事实让你肾上腺素分泌,准备好了下面的狂欢。
苏珊娜舔了舔她丰满的下唇,强壮的手指插进埃蒂的头发,用力一拉。很疼……同时感觉奇妙。“我就说我会赢你的,白小伙。”她沙哑地说。
“没有——我赢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听上去不像喘不过气,但是发现几乎不可能。
“也许……但是你喘不过气了,对不对?”一只手离开他的头发向下面滑去,然后轻轻一捏。她的眼睛里笑意闪烁。“但是有样东西还很行。”
雷声从天空滚过,他们身子一缩,随后同时大笑起来。
“算了吧,”他说。“这太疯狂了,时间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反驳,但同时她又温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后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轮椅,把她推过空旷的石板广场与屋檐的阴影,同时心里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苏珊娜的眼里他也看见了相同的懊悔。
等他们走到屋檐下,埃蒂停了下来。他们回头望去,摇篮广场、乌龟大街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帘后。埃蒂心中并未存丝毫遗憾,毕竟剌德城在他的心灵记事簿里没有添上任何一笔美好的记忆。
“看!”苏珊娜指着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说。管道底部是一个巨型鱼头喷嘴,看上去像与摇篮角落装饰用的龙形石雕同出一系,银色的水流从喷嘴中涌出。
“这不只是马上就停的阵雨,对不对?”埃蒂问。
“对。雨一直会下到它自己厌烦,然后还会再恶毒地多下一点儿。也许会下上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不过如果布莱因发现他不喜欢我们的模样、决定喷火烧死我们的话,这跟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开一枪让罗兰知道我们到这儿了,蜜糖,然后咱们就四处瞧瞧,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天开了一枪,枪声穿越一英里多的距离,传到了正在迷宫陷阱里跟踪杰克与盖舍的罗兰耳朵里。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转,他心里关于再也见不到枪侠与杰克的想法实际上是错的。接着他又拉好保险栓,把枪塞回腰带,走回到苏珊娜身边。他推着轮椅离开台阶,沿着柱廊向建筑深处走去。她拿出罗兰手枪的枪膛,重新上好子弹。
屋檐下,雨声变得模糊阴沉,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