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不能做,”罗兰说,“不过也许我们还能为自己做点儿什么。快告诉我谜语是什么!”
埃蒂的眼光扫向单轨列车流线型的车身。“他说我们必须素数发动他才能开。只有倒着素数发动。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罗兰仔细想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他低头看看杰克。“你怎么想,杰克?”
杰克也摇头。“我甚至没见过发动机。”
“也许这倒是简单的部分,”罗兰说。“我们说他,而不是它或那东西,因为布莱因听上去有生命,但是他仍然是一台机器——精密高级,但还是机器。他需要启动发动机,但肯定需要什么密码、口令才能开启大门和火车车门。”
“我们最好快点儿了,”杰克紧张地提醒道。“离他上次开口说话又过去两、三分钟了。至少。”
“可别读秒,”埃蒂闷闷地说。“这儿的时间一概不正常。”
“可是——”
“是啊,是啊。”埃蒂瞥了一眼苏珊娜,她骑在罗兰身上正盯着钻石形的数字矩阵,一脸梦游的神态。他回头看看罗兰。“你说关于密码,我很同意——这些数字键肯定得派上用场。”然后他抬高声音。“是不是,布莱因?至少我们这点猜对了吧?”
除了发动机加速的轰隆,没有任何回答。
“罗兰,”苏珊娜突然开口。“你得帮我一个忙。”
她脸上梦游的神态换成了恐惧、忧虑与决心混合的神情。不过在罗兰眼中,她现在却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而且愈发孤独。当他们站在空地边看着那头黑熊试图把埃蒂摇下大树时,她骑在他的脖子上,所以他告诉她必须开枪时并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但是他现在知道了,因为这副表情如今就在他眼前。卡像一个车轮,转动的目的就是让一切最终回到起始的原点。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苏珊娜正再次面对黑熊,而且她的表情说明她也明白这点。
“什么?”他问。“帮什么忙,苏珊娜?”
“我知道答案,但是我想不起来,答案就卡在我的脑子里,就像鱼刺卡在喉咙口。我需要你帮我想起来。不是他的脸,是他的声音。他说过什么。”
杰克低头瞥见手腕上原来戴手表的地方——一道白痕留在古铜色皮肤上。他惊讶地回忆起滴答老人波斯猫一般的翠绿眼眸。他们还剩多久?肯定不超过七分钟,而且这已经是往高里算了。他抬起头,看见罗兰从枪带中取出子弹,子弹在他左手指节间来回滑动。杰克的眼皮顿时变得沉重,他赶紧别开眼光。
“你想回忆起什么声音,苏珊娜·迪恩?”罗兰低声问。他并没有看着苏珊娜,而是盯着在他指间不停的灵巧舞动的子弹……前,后……穿过……后,前……
他不需要抬头就知道杰克已经别过眼神,而苏珊娜没有。子弹的速度加快,直到看起来几乎是浮在他的手背上。
“帮我回忆起我父亲的声音。”苏珊娜·迪恩说。
2
四周除了远处城市里绵延的爆炸声、砸在摇篮屋顶上的雨点声和单轨火车引擎启动的轰鸣声以外没有任何其它动静。接着空气中划过一记闷响。埃蒂的视线从跳跃在枪侠指间的子弹上移开(他颇花了一些气力;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如果不移开,他自己也会被催眠),投向铁栅栏的另一边。一根细长的银针从布莱因两扇表面倾斜的粉红前窗中间戳出来,看上去就像一根天线。
“苏珊娜?”罗兰照旧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干吗?”她睁开双眼,但她的回答听起来很遥远,夹杂着呼吸声——梦游者应该就是这种声音。
“你有没有想起你父亲的声音?”
“想起来了……可是我听不见。”
“还有六分钟。我的朋友们。”
埃蒂与杰克同时望向控制盒的扬声器,但苏珊娜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她只是凝视着舞动的弹药筒,罗兰的指节犹如织机的综线上下起伏。
“努把力,苏珊娜。”罗兰鼓励道。突然他觉得臂弯里的苏珊娜变了,好像变沉了……而且以某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变得更有活力,就如同她本质的改变。
的确改变了。
“你为什么要打扰那个贱人?”黛塔·沃克粗声粗气地问道。
3
黛塔听上去又怒又乐。“她的数学成绩从来就没拿过C以上。如果没有我帮忙,她甚至连这个成绩都拿不到。”她顿了一下,接着恨恨地补充道:“还有爸爸。他也帮了点儿忙。我早就知道这些特别①『注:此处黛塔·沃克用“特别”(Forspecial)一词,她用这个词指称那些外表漂亮却毫无用处的东西,通常是她带回抽屉的砸碎的东西。在《三张牌》中,这个词被译做“藏品”。』的数字,不过是他告诉我们筛法求素数的。老天,这些数字可让我犯了难!”她扑哧笑起来。“苏希想不起来的原因其实是黛塔从一开始就没弄明白过这些特别的数字。”
“什么特别的数字?”埃蒂问。
“素数!”素这个字她发得特别重,然后她仿佛已完全清醒过来,看着罗兰……只是她并不是苏珊娜,却也不完全是曾经叫做黛塔·沃克的那个邪恶的女人,尽管她听起来没什么不同。“她哭哭啼啼地到爸爸那儿去,因为她数学又没及格……而且根本没什么难的,不过是有趣的代数课!她能学好的——只要我能,她就能——但她不愿意。像她这样儿爱读诗的小贱人从来做不来数学题,你明白吗?”黛塔仰头大笑起来,但笑声里已没有原先那种半疯颠的苦涩。现在听上去她是真心觉得她的孪生姐妹愚蠢得好笑。
“爸爸说,‘奥黛塔,看我给你变个魔术。我读大学时学的,它帮我学好了素数课程,也能帮你学好。它能帮你想找多少素数,就找多少出来。’不过奥黛塔还是同以前一样蠢,她说,‘老师说素数没有算式的,爸爸。’接着爸爸立刻回答。‘它们的确没有。但是如果你有筛法,奥黛塔,你就能轻松掌握了。’他说的就是埃拉托色尼的筛法②『注:埃拉托色尼(Eratosthenes),古希腊数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诗人,发明埃拉托色尼素数筛法(又称过滤算法),还第一个计算出地球周长。』。背我到墙上那个匣子旁边,罗兰——我要来揭开那个混账电脑的谜语了。我要向你撒下筛网,让我们上你的火车。”
罗兰背她靠近,埃蒂、杰克和奥伊紧跟其后。
“把你藏在袋子里的那根炭棒给我。”
他从袋子里翻出一根黑的短棒。黛塔接过,专注地盯着钻石形的数字矩阵。“和爸爸说过的方式并不完全一样,但我想结果应该没区别,”过了一会儿她说。“素数这东西只是表面能唬人。它必须是只能被1和它自身整除的数字。2也是素数,因为只能被1和2整除,但这是惟一一个偶数素数。所以所有偶数就可以划掉了。”
“我已经糊涂了。”埃蒂说。
“因为你是个蠢蛋,白种男孩儿,”黛塔说,但语气并不刻薄。她盯着钻石矩阵又看了片刻,然后很快用炭棒尖涂掉了数字板上所有偶数,只留下一团团炭黑。
“3也是素数,但所有3的倍数都不是素数了,”她说。此刻罗兰惊喜地听出:眼前这个女人的声音中黛塔的影子已经渐渐隐去,代替她的并不是奥黛塔·霍姆斯,而是苏珊娜·迪恩。他已经不需要再帮她清醒过来;她自己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复活。
苏珊娜开始用炭棒涂去所有3的倍数,因为偶数已经先被涂掉,只剩下9、15、21等等。
“5和7也同样,”她喃喃说道。突然她完全清醒过来,现在又是不折不扣的苏珊娜·迪恩。“下面只要把25这样的数字从剩下的奇数里涂掉。”控制盒上的钻石形数字矩阵现在看上去成了这样:
“好了,”她疲倦地说。“筛完剩下的就全是1到100之间的素数了。我敢肯定这就是开门的密码。”
“你们还有一分钟。我的朋友们。你们的表现比我希望的还要更迟钝一些。”
埃蒂没理会布莱因,而是伸手环住苏珊娜。“你回来了吗,苏希?全醒了?”
“是的。中间我就醒过来,但我还是让她多说了一会儿。毕竟中途打断不太礼貌。”她看看罗兰。“你怎么说?试试看吗?”
“五十秒。”
“是的。你来试试密码,苏珊娜。是你想出来的。”
她正要伸手按键,杰克拦住她。“不要,”他说。“‘倒着素数启动。’还记得吗?”
她吓了一跳,然后笑起来。“对。聪明的布莱因……你也很聪明,杰克。”
她从97开始一个一个按下去,众人在一旁一声不吭。每个键按下去时都轻微地发出一声哔,当她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后并没有充满悬念的停顿,铁栅栏中间的大门立刻开始咔嗒咔嗒滑动起来,铁屑纷纷从栅栏上面倾泻而下。
“一点儿也不赖啊。”布莱因语气里难掩佩服。“我现在真的很期待。请你们尽快上车好吗?事实上。你们也许要跑起来了。这片区域就有几个毒气扩散口。”
4
三个人(一个背着另一个)和一头小动物迅速穿过铁栅栏的入口,朝单轨火车布莱因发足狂奔。它就停靠在狭窄的站台边呜呜轰鸣,浮出站台一半的车身就像是一个巨型弹药筒——粉红色漆满全身——躺在强火力来复枪开启的枪膛里。映衬着摇篮的空旷开阔,罗兰和其他人渺小得如同偷生的蝼蚁。头顶一群群鸽子——还有四十秒就都要丧命——在摇篮古老的屋顶下盘旋飞翔。等一行人接近单轨火车,一块弧形的粉色车门向上滑动,一条通道出现在他们眼前,上面铺着淡蓝色的厚地毯。
“欢迎乘坐布莱因,”他们一上车耳边就传来这个舒缓的声音。大家都认出来,小布莱因更响亮、更自信的声音就是这样。“帝国万岁!现在请您准备好出境卡,而且提醒您乘错火车是违法行为,将会受到法律制裁。我们希望您能有愉快的旅程。欢迎乘坐布莱因。帝国万岁!现在请您准备好——”
解说词突然半当中被截断,随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接着又变成高频率的呜鸣。最后一声短暂的电子短路声——哔!——之后,解说训完全停止。
“我想我们可以不再听那个烦人的废话了,对不对?”布莱因问道。
一个爆炸巨浪从车厢外涌来,把抱着苏珊娜的埃蒂惊得向前冲去,如果不是罗兰及时抓住他的胳膊他已经跌倒了。就在此刻之前,埃蒂还坚持认为布莱因威胁要放毒气不过是个恶作剧的念头。你不应该想得这么简单,他暗自责怪自己,任何认为模仿老电影明星很有趣的家伙都绝对不能信任。这简直就是条定律。
弧形车门在他们身后慢慢滑下,砰地一声轻响后完全闭合。新鲜空气从隐藏的通风口里开始嘶嘶冒出,杰克觉得有些轻微耳鸣。“我觉得他刚刚给车舱加压了。”
埃蒂点点头,瞪大眼睛四处打量。“我也感觉到了。瞧这地方!哇!
埃蒂曾经读到过一家航空公司——皇家航空公司,好像是——打算为纽约到洛杉矶航段的乘客提供比达美航空或者联合航空都要奢华的飞行体验。他们对波音727重新改造,设计了休息室、酒吧、录像厅,甚至卧铺机舱。他的想像中那架飞机的内部与眼前的景象一定有几分相似。
他们正站在一间长条房间入口,房间里摆放着许多张豪华的绒垫旋转椅,还有几张组合沙发。车厢足有八十英尺长,房间那端的摆设不像个酒吧却像个温馨的咖啡室。两盏小型聚光灯照在一件约摸是古钢琴的乐器上,映出支在下面的抛光木底座。这一切让埃蒂几乎以为霍依基·卡迈克尔①『注:霍依基·卡迈克尔(Holy Carmichael,1899—1981),美国著名爵士音乐家,《星尘往事)(Stardust)是他的经典爵士乐作品。』即将登台弹奏《星尘往事》。
柔和的光晕从墙上的镶嵌板中一泻而下,车厢中部的半空中悬挂着一盏复古大烛台,在杰克看来简直就是鬼屋舞厅地板上的破烛台的小号复制品。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奇怪——这种叠加与联系对他来说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这间豪华车厢惟一不对劲的就是四周墙上没有一扇窗户。
复古大烛台下面的一座冰雕吸引了大家的视线:一个枪侠左手拿枪,右手牵着一匹低头跟在后面的疲惫冰马。埃蒂发现雕像的右手总共只有三根手指:大拇指和最后两根。
杰克、埃蒂、苏珊娜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冰帽下的那张憔悴瘦削的脸庞,雕像与罗兰的惊人相似令人无法忽视。就在此刻地板开始轻微震动。
“恐怕我得开得快一些,”布莱因谦虚地说。“你们觉得它怎么样?”
“太令人惊奇了。”苏珊娜感叹道。
“谢谢你。纽约的苏珊娜。”
埃蒂伸手摸摸一张沙发。柔软得难以置信;摸一下已经让他想在上面睡上至少十六个小时。“中土先人连旅行都很时髦啊,是不是?”
布莱因又大笑起来,笑声里透出的音调却不是很理智,众人面面相觑。“千万别误解,”布莱因说。“这可是贵族车厢——我想在你们那儿会叫做头等舱。”
“其它车厢呢?”
布莱因没有作答。他们脚下轰隆的发动机继续加速,这让苏珊娜想到飞行员在飞机降落在拉瓜迪亚机场②『注:拉瓜迪亚机场(LaGuardia),位于美国纽约皇后区的一座主要用于国内旅客出入的机场。』或艾德威尔德机场③『注:艾德威尔德机场(Idlewild),美国纽约的国际机场,一九六三年改名为肯尼迪机场。』的跑道前都会加速。“请尽快坐好。我有趣的新朋友们。”
杰克让自己完全陷入一张绒垫旋转椅里,奥伊立刻就跳上他的腿。坐在他旁边的罗兰无意间朝那座冰雕瞥了一眼,发现那把左轮枪的枪管已经开始融化,冰水滴到了雕像底座的浅瓷盆里。
埃蒂和苏珊娜一块儿坐在沙发里,感觉舒服极了。“我们到底到哪儿去,布莱因?”
布莱因的回答听上去非常耐心,就像在勉为其难地对一个智障者解释什么。“沿着光束的路径。至少我的轨道一直沿着这个方向。”
“去黑暗塔吗?”罗兰问。苏珊娜发现这还是枪侠第一次主动对这个剌德城下健谈的幽灵开口说话。
“只到托皮卡。”杰克低声回答。
“是的,”布莱因说。“托皮卡就是我的终点站。尽管我很惊讶你居然知道。”
你这么了解我们的世界,杰克暗忖,怎么就不知道一位女士给你写了本书,布莱因?是不是因为名字变了?难道这样的小小变动就让你这个精密仪器忽略了自己的传记?贝里·埃文思,《小火车查理》的作者,你认识她吗,布莱因?她现在人在哪里?
好问题……但是不知为什么,杰克觉得现在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发动机的轰鸣变得更响。地板又开始轻微颤抖——与刚才他们上车时撼动摇篮的爆炸相比弱了很多。突然苏珊娜脸色一变。“哦,他妈的!埃蒂!我的轮椅!落在站台上了!”
埃蒂环抱住她的肩。“太迟了,宝贝,”他说话的当口单轨火车布莱因开始启动,十年来第一次向摇篮的出口驶去……也是长久以来的最后一次。
5
“贵族车厢具有独特的视屏模式,”布莱因说。“你们想让我启动吗?”
杰克瞥了一眼罗兰,罗兰只是耸耸肩,点点头。
“好吧。谢谢,”杰克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异常引人入胜,所有人都惊讶得哑口无言……尽管罗兰鲜少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