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
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
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乳房。
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
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
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
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
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
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
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
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
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
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
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
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
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
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
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
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
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
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
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
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
“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
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
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
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
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
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
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
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
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
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
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
“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
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
着什么东西呢?”
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
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
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
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
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
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
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
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
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
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
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
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
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
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
的光。
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
小了。
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
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
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
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
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
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
“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
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
“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
在?”
“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有一股气味呀。”
“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
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
“是一股香甜味儿呐。”
“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
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
这位可怜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
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
“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
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
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
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
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
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
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
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
“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
膊。
“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
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
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
“是吗?”
“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
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
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
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
人吗?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
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
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
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
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
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
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
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
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
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
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
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
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
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
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
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
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
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
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
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
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
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
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
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
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
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
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
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
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
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
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
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
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
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
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
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
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
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
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
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
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
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
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
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
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
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
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
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
可爱劲儿。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
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
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
抬。
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
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
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
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
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
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
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
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
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
纯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
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