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
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
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
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
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四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
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
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
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
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
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
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
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
文子的肩膀。
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
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
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
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
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
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
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
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
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
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
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
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
文子的住所。
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
碎,塞进衣兜里了。
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
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
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
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
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
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
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
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
荫处走去。
学校之花
一
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每当千花子在女子学校的宿舍里怀念
起海边的故乡时,率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萨。
千花子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东京少女,但居然还对海岬岩石下的地
藏菩萨恋恋不舍,这似乎与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那地藏菩萨其实不懂规矩,竟然扎着五个甚至七个围嘴儿。简直就是
一个不可救药的婴儿哪。”
“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离儿吗?”
伙伴们接过话头巧妙地奚落着千花子。每当千花子开口说话时,总是
像婴儿一般,涎水差一点儿就要从嘴巴里流了出来,那模样显得可爱极了。
即使在已经成为女子学校学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旧是那么娇嫩水灵,仿佛
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汁一般。与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红涂抹过的嘴
唇,不啻矫揉造作的人工花朵。
每当看见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级的学姐自不用说,就连同是一年级的
学友也恨不得当上千花子的母亲或是姐姐。
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员。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令早又造访这沙丘
却只闻凄凉的涛声浪语
是忘记了那时的山盟海誓
还是那个人已经悄然逝去。
千花子顾不得歌词的悲切,一边琅琅地吟唱着,一边卷起校服的衣袖,
拾掇着行李。
“千花子,千花子!”
“哎,你在哪儿叫我呀?”
就在千花子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一脚踏进了旁边的柳条包里,如同
跨栏时踩空了脚一样,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
忙着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来仔细观察脚下的情形呢?
“千花子,你能到院于城来一下吗?”清水站在窗外喊道。
“哎哟,我都痛得走不动了。”
看见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旧货摊一样被自己掀翻得满地都是,千花
子一边揉搓着受伤的小腿,一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室友攥紧拳头使劲
地戳着她的后背,连声责备道:
“你这样可不好。真的,多失礼啊,千花子。”
“哎,你别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
“瞧,人家清水多可怜啊?”
为什么说清水很可怜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过说来也是——窗
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张灰暗的面孔是那么严肃,仿佛差一点就要哭了起来。
而千花子的脸上却洒满了灿烂亮丽的笑容,两者之间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没
准室友正是在这一点上责备着千花子的不是吧。
千花子蹙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走到了院子里,可就像是被谁搔着了
口腔里的笑神经似的,微笑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流着,脸颊上还浮现出一对可
爱的酒窝来。清水低着头,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说道:
“是那些想许愿的人给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扎上围嘴儿的吧?”
“嗯。”
“如果许愿的话,地藏菩萨会什么都听吗?”
“我又不是地藏菩萨,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愿望吗?”
“嗯,小孩子都是那么想的呀。”
“真是可爱。像我这样的大孩子,一旦开始思考各种讨厌的事情,或许
就不再灵验了吧?”
“不过,听说过于贪婪的愿望是不可能兑现的。”
“是吗?可我的愿望却很有点贪婪哪。看来还是算了吧。原本。。”
“哇,葫芦花都开了呢。”千花子兴奋得似乎把清水说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你别摘那些花。那些花怎么着都无关紧要。即使这学校里一朵花儿也
没有,可我还是觉得校园里开满了鲜花,只要让我看到千花子。。”
千花子的脸倏然间变得一片鲜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海边的沙丘上现在也该有花儿开放了吧。”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心已经飞向了故乡的大海。
千花子把一朵白色的葫芦花衔在嘴边,俨然像是在吹奏着童话中的喇
叭一样。
清水“啊”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痴迷地望着千花子,说道:
“像千花子这样的女孩,也有悲伤的时候吗?”
(哇,她居然把我当小孩看待!)千花子不由得板起了面孔,说道:
“千花子也是人呗。”
说着,她松开了抿着的嘴唇。于是葫芦花掉在了地上。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听见你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我反倒更觉得你
可爱了。”
所谓的小大人,不正是清水自己吗?要知道清水也不过才三年级,和
千花子只相差两岁罢了。
“要是有一天连千花子也愁眉苦脸的话,那整个学校一定会黯然无光
吧。。每当我们大伙儿因为某种原缘故而感到悲伤寂寞的时候,都会忍不住
呼唤千花子的名字呢。你明白吗?在我们眼里,千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
子。是我们大伙儿百般珍视的宝物呢,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
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很可能我读完这学期就要辍学了。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吧。”
“真的?!”
“哎,都是我不好。到了秋天,第二学期开始之后,大伙儿肯定会凑在
一起说我的坏话。到时候,至少千花子一个人得站在我一边。即使不为我辩
解也行,但至少你得同情我。要是我也。。”清水握住千花子的手说道,“有
个像千花子一样温柔的妹妹,我想,或许我就不会变成像今天这样的坏孩子
了。”
清子的手微微颤料着,冰凉冰凉的。千花子感到有一种可悲的东西正
浸润着自己的身体。
“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妹妹。”
“是吗?还在上小学吗?”
“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甚至连她的模样我也记不得了。”
“哇,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嗯。”千花子默默地咽下了那涌上喉咙的眼泪般的东西。“尽管我一点
也不明白,不过,要是千花子做了清水的妹妹,那么,清水就可以不中途辍
学了吗?”
“谢谢你,千花子,你那么说让我太高兴了。”清水提高嗓门激动地说道。
她紧紧地搂住了千花子的肩膀。但突然间又像是吃了一惊似的使劲摇着头,
说道,“我是不会向地藏菩萨提出那种非分的请求的。说真的,千花子还是
别和我这样的坏孩子交朋友的好。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请求地藏菩萨。本
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
求吧。”
“哎呀,你说得那么复杂,就像是出了一道谜语似的,难懂死了。”
“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
吗?所以,我把这个带来,打算送给地藏菩萨。。”
看见清水从口袋中掏出来的东西,千花子惊讶地说道:
“哇,这不是毛线织的围嘴儿吗?好滑稽哟,要知道,毛线织的围嘴儿
和地藏菩萨一点儿也不相称呢。”
“是吗?这是我从昨天起赶织出来的,室友还问我,是不是送给家里婴
儿的礼物哪。
她还说,眼下正是夏天,用那玩艺儿恐怕太热了吧。”
“地藏菩萨也肯定很热吧。大家都是用红色的棉布来做呢。如果给他扎
上毛线的围嘴儿那他不就变成了西洋的地藏菩萨吗?”
“咦,西洋也有地藏菩萨?!”清子这才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喂,
刚才是千花子在房间里哼着歌曲吧?所谓去年一起游玩的伙伴,到底是些什
么样的人呢?”
“全都是些男孩子。他们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呢。说实话,如果是在女
子学校里,大家都会把我当妹妹对待的,所以没劲透了。可和那些男孩子在
一起,我也能耍要大姐姐的威风了。”
校园里,白杨树的树梢迎风摇曳着。那声音在千花子听来,就像是大
海夜晚的涛声。
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明天的到来,仿佛要彻底忘掉清水那些不
乏凄凉的话语似的。
一回到故乡的海边,她便立即把清水的毛线围嘴儿系在了地藏菩萨的
胸前。
“地藏菩萨,这个人有件事要拜托您哪。也许是请您帮助她找到失踪的
妹妹吧,也可能是想让我成为她的妹妹。尽管她做出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但
求求您不要让她中途辍学。其中的原委,她不愿意对我明说。但地藏菩萨是
能够未卜先知的,对吧?求您好好保佑她。”
千花子抚摸着地藏菩萨那光溜溜的秃头嗫嚅道。突然她转念想到,自
己把地藏菩萨当小孩对待,或许他就不会满足自己的愿望了,于是马上摆出
一本正经的面孔,向地藏菩萨行了个礼。
海滨夏令营的那帮捣蛋鬼涌到海边来,比千花子晚了一周左右,其中
两个像是孩子王的少年名叫行雄。8 月中旬的某一天,他对千花子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