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去吗?”
“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是吗?”
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
“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
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
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
“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
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
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
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
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
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
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说道:
“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
“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
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
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
“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
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
“或许是有一点吧。”
“传说中浦岛太郎①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
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 ①传说中的一个渔夫,因拯救一
个乌龟而受到乌龟的报答,乘坐乌龟去了龙宫,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二年的
光阴后返回故乡,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
“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
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
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
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
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
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
“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
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
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
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
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
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
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
“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
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
“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
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
AQUARIUM①
AND
MUSEUM
A·M·B·S ①原文为英语,即“水族馆”之意。
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
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
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
“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
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
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
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
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
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
是音乐。
“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
①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
系。” ①由纪贯之等编纂的和歌集,收有约1100 首和歌,歌风优美
纤丽。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
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
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
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
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
“回东京吧,大家一起。”
“好的,回去吧。”
“真的?”
“是啊,回去吧。”
“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
“那就回去吧。”
“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
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
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
“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
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
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
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
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
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
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惠子寄
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
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
美惠子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
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
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
“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
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
上写道:
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
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
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
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
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
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
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
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惠子而将
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
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惠子哭泣
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
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惠子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
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惠子关切地问道:
“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还没有哪。”
“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
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
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
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①灌录的诗朗诵—
—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
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①法国作家(1889—
1963)。
她等待着美惠子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
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
道: 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
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
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
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
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惠子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
“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
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呢?”
“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
“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美惠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
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四
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
白鸽,还有。。鸽子的种类可真是要有尽有,就像是在日语的辞典里信手遴
选美丽的词语一般。
“在动物里有着最美名字的是鸟类,与野兽和鱼类相比的话。”北海曾这
样说过,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
“那么昆虫呢?”美惠子轻声地笑着问道。
这是在追子别墅的7 月。美惠子从身体上冲去大海的潮腥,将洗过的
游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她把炭化纸铺在藤椅上,往纸上写满了食物
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北海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是那么亲密,甚至
无需把对方的话一一镌刻在心里。
“昆虫?昆虫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是最
美的,并且对鸟类十分亲近,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给鸟类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
好的佐证。只要看看鸟类的名字,就可以了解到日语本身的美丽和日本人的
审美观。”
说着,北海就像是在独自唱歌一样数开了鸟类的名字。
“深山白颊鸟、青紫鸟、红野路子、月牙鹦哥、(王留)璃翁、戴菊鸟、
薄墨(脊鸟)鸽、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羽衣乌鸦、赤襟凤凰雀、薄颜
红叶鸟、绿风琴鸟、古代泥全画鹦哥、小川知更鸟、稚儿伯劳、濡羽挂巢、
月轮辉椋鸟、黄胸吸蜜鸟。”
“所谓‘吸蜜鸟’是一种什么鸟啊?”
“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在刚才数到的鸟儿中,我一种都不知道。”
“那简直是一种梦哪。跟只听见对方的名字便爱上了对方没什么两样。”
“我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哪。”
美惠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北海。然后她说道:
“是不是顺便给你要点蜂蜜来呢?”
说着,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这是一封专门罗列着食品饮
料名称的信件。在这刚从大海上游泳归来的午后时分,的确有一种饥肠辘辘
的感觉。
她让信鸽飞回了东京。买好那些食品和饮料之后,妹妹绫子会在傍晚
时抵达这儿。
“我想,信鸽这个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鸽’
好啦。”
“这也不妥。一旦取了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那么,要是写不出像
过去的贵族小姐们笔下的那种优雅文字,就会极不相称,有伤风雅。更何况
怎么可能用它去预订食物,做出那种大煞风景的事情呢?”
“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鸽子迷哪。据说每天都把鸽子带到后台去,
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诉夫人夜宵想吃的东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时
也经常带着鸽子就好了。”
这是美惠子的美好遐想。是关于他们俩不久将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
想。
当天研究的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餐的喜好等等,
事无巨细,每天都由鸽子从空中飞来一一报告。与电话不同,鸽子是活生生
的动物。将活生生的鸽子放在丈夫的身边,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
研究室一佯。
这不,此刻去了叶山附近钓鱼池的北海已经派鸽子回来报告了当天的
战果,镰仓大虾12 只,石鲈鱼4 条。他还催促美惠子快点准备好晚餐。。
对于美惠子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
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惠子她们家中,而是
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
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
“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
美惠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
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
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
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
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
“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
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
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惠子打招呼,就坐
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
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
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
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
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
的声音。
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
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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