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怪异的真话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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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锋怪异的真话集:尾巴-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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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年九月十七日于乐成马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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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偏爱故山清
人生是一台戏。洪禹平老师的人生剧,是颇有看点的,但它最终在灵山山巅静悄悄地落幕,这是人们所没有想到的。
  其实,洪老师的人生,让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很多。
  读初中时,他就写出这样的诗句:“发省晨钟鸣白鹤,寻诗皓月出箫台。”这诗句不光有意境,有味道,更有深长的寄托——四十年之后,他真的住进了箫台寺,在箫台山上一边听白鹤寺的晨钟暮鼓,反思人生,一边赏月作诗,寻觅仙踪。他甚至还和箫台寺的和尚,为吃水的事而激烈地吵过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人生设计,但我敢说,他年少时就看重白鹤寺,看重箫台山,这是一种宿命,预示着他的人生,将与历史、文化为伍,将与清寂、高远、空灵为伴。不过,大家不要误会,他没有当和尚,而他所以不当和尚,道理非常简单,他想当作家,当一名真正的作家。在他看来,世界上两种人最伟大,一种是科学家,他们创造了物质世界,一种是作家,他们创造了精神世界。和尚自然不行,他们从物质世界逃进了精神世界。
  当年,洪老师参加游击革命,使用的不是枪,而是笔。有趣的是,个别老革命,当年抗日,两眼竟没有见过日本兵。但他们手中的枪最终为他们赢得了地位与荣誉。洪老师不同,他的笔尽管也一度为他赢得了荣誉,使他从乐清走向京城,堂皇地进入文化部工作,但他那支笔最终还是惹了祸,使他成了右派分子,被撵出了北京。从悲剧意义上说,当年他参加革命,不选择枪,而选择笔,这似乎是一个错误。但没有想到,就是因了这个错误,他给自己身后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东西!他虽说来不及写完自传就去世了,但于作家们看来,空白也是文字,也是内容,有时甚至比文字更耐人咀嚼,所以,他以笔杆子为支撑的人生,比起某些人的以枪杆子为支撑的人生,要厚重得多,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洪老师比学生王丽大三十一岁,他俩结婚,圈内人认为浪漫,圈外人认为荒唐。但浪漫也好,荒唐也好,洪老师并不像常人所想象的那么有英雄胆气。为避免伤害王丽,他们先是躲离乐清去漓江,然后去北京,最后才小心地抱着孩子回转乐清。我们一班人在《箫台》创刊十周年之际各写了一篇短文,我的短文很咬人,第一句话就是:“刊物越老越好,而人越老越不中用。”洪老师对我的文章一向持褒奖的态度,但他对我这篇短文却不掷一词。我明白,我的短文无意间触到了他的心灵痛处。他最怕人家说他“老不中用”。实际上,他与王丽结婚,奇怪的并不是他的年龄,而是他那颗出奇年轻的心和那超人的精力。他多次对我说,他活到九十五岁不成问题。恰恰因为这份自信,他的写作计划被拉长了十五年,以致现在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著述。
  洪老师学养深厚,雄辩,爱奖掖新人。他称我为“及门弟子”,在信上称我为“贤弟”,我自然受宠若惊。但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偶尔也跟他过不去。一九九八年,我的小说集《怪手》出版,我请他作了序。他从北京将序寄给我,序写得很精彩,文字也干净,全文只有两千余字,但我仍嫌它太长,写信要求他再砍掉几百字。他先是不同意,后来索性让我自己来砍。我不客气,真的砍了。事后,我冷静一想,不禁手心出汗,天啊,我怎么啦,竟昏头到如此地步。的确,在文章面前,他是座大山,我得抬头仰望啊!其实,洪老师是一位修养高深的人,他让许多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包括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身的浅薄。洪老师固然评论过许多人的作品,但我发现,他从来不评论作者的为人,哪怕作者的为人一塌糊涂。我与他相处二十多年,听过他不指名道姓而评论作者为人的话只有一句:“某某(指地名)二公,狗屁不通。”
  洪老师思想深邃,胸襟开阔,其人生中还有许多让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不再赘述。我想给大家留点空白。
  “天下名山阅历遍,老来偏爱故山清。”这是洪老师希望寄魂灵山的诗句。灵山很高很美,站在其山巅,可以望见波涛汹涌的乐清湾及壮丽的日出。现在,洪老师的愿望已经实现,他的骨灰已撒在灵山山巅。明年清明,我们将在他的寄魂之处,栽下松树——的确,他的人生剧已经落幕,但他的艺术生命应该而且有资格像松树一样,奕奕常青。
  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于乐成马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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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棵柏树
四月九日下午,天阴沉沉的,我们带着潮湿的心情,去了灵山。
  我们带着三棵柏树,一棵代表学生,一棵代表同事,一棵代表亲友,是送给洪禹平老师的。去年八月十七日,洪老师的骨灰就撒在了灵山顶上。灵山顶上有一些松树,不起眼,稀稀拉拉的,虽不会说话,但忠诚,日夜陪伴着洪老师。我们打算将柏树栽在松树丛中。柏树与松树一样,奕奕常青,很合灵山的意。而且,柏树与松树作伴,风一吹,哗哗作响,洪老师喜欢,他不会感到寂寞。
  灵山很高很深,风吃得紧,山谷里回响着怪怪的声音。可到了山顶,那里除了默默伫立的松树,什么异响也没有。我们觉得,我们来对了,至少在这个时候。
  于是,我高声喊:“洪老师,我们看你来了。”
  王汝杰马上接应:“洪老师,你放心吧,乐清文脉断不了啦。”
  我和许宗斌、潘锦毅、洪青梅觉得有意思,嘿嘿笑了。生前,我们与洪老师聊天,也常常这样笑。洪老师爱听我们的笑声。没错,这里不是文联,不是文昌阁,不是哪个单位的办公室,也不是洪老师在西门的商品房,这里是松树岗。但洪老师就站在我们的中间。他在说话,话依然很长,就像松树岗前方的一抹云雾。这抹云雾横在乐清湾的上空,在酝酿雨——下海的人,坐在船上的人,抬头望见它,少不了会说:“啊,天要下雨了。”
  洪老师话匣子一打开,真的像下雨。我们都爱淋这种雨。
  我们细心地栽下了两棵柏树。在挖好第三个坑时,王汝杰说,烧点纸,祭奠一下吧。
  我说,对,今天不讲政治,讲风俗。
  大家觉得有意思,又嘿嘿笑了。我们跟洪老师在一起,最大的感觉就是有意思。特别是我,有些事脑子里总是抹不去。一次在雁荡山,洪老师满宾馆找我,一边高声喊我的名字,找到了,一个劲地笑,眼泪都出来了,然后说:“你写妇女流产,写得逼真极了,可怕极了,可你不了解男人,比如我,哎呀,不能拿年龄看人呀。”一次在我的办公室,洪老师说,我要在蒲岐办大学,方案都弄出来了。我说,这太不现实了,你把大学办在蒲岐,鬼去读书呀,还有,人家白白送土地给你,政府会答应吗?你去跑项目,你会跑吗?洪老师白了脸,说,你……你扎实有意思。其实,我们之间说话,就是有意思。意思什么呢?就是洪老师把我看年轻了,而我却把洪老师看老了。
  许宗斌拿出了《心迹录》。这是前不久出版的洪老师的散文集。它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我拆开它,将它投进了土坑。王汝杰投进了金铂纸,并点上了火。黑色的蝴蝶便吃力地飞了起来。
  我想起了洛夫的诗句——
  字
  被烧得吱吱大叫
  灰烬一言不发
  它相信
  总有一天
  那人将在风中读到
  山上风轻轻的,黑色蝴蝶怎么也飞不高,飞不远。
  王汝杰说:“我们烧快一点,洪老师性急,烧慢了,他会生气的。”
  潘锦毅说:“由我在,洪老师不会生气的。”
  我们再次嘿嘿笑了。不过,这次我笑得很沉重。是呀,洪老师在病危时,曾捉住我哥杨良骥的手说:“杨医生,你医好我的病,你就是神医,我给你写报道。”其实,洪老师并不怕死,他怕的就是生前看不到《心迹录》。他在这里,借用火光来阅读自己的新书,并让那些文字化作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这是一种什么阅读方式呀!还有,他的那些文字,是“心迹”的记录,该刻在石碑上,可它却化作灰而埋入地下,这是一种什么流传方式啊!而且,以往举行新书首发式,捧场的人总是满登登的,可现在捧场的,却更多的是那些不说话的松树,还有那三棵柏树,这叫什么首发式啊!
  洪青梅忽然说,天好像下雨了。
  许宗斌说,抓紧栽下那棵树吧。
  我们便栽下了最后一棵柏树。我们还分分合合,在这棵埋有《心迹录》纸灰的柏树前拍了照。在这些照片上,自然找不到洪老师的身影,但我们可以感觉到,洪老师就站在我们的中间,他的左只眼镜片上还晕有一团淡淡的雾。
  天终究没有下雨。太阳现在该在哪个位置,我们猜得着,似乎也摸得着,但看不见。灵山静悄悄的,静悄悄的,没有风,可四周的云雾却湿润了许多,它变得稠了。这种状态,正是我下山的内心状态。
  我又想起了许多年前,洪老师在北京写给我的一封信。
  这信很长,我给丢了,但信中一句话,我记得牢,而且,刚才我已将它深深地埋进了第三棵柏树之下:“文章千古事啊!”
  二○○六年四月十三日于乐成马车河
  补记:二○○九年七月八日,我重上灵山吊祭洪禹平先生。忆及先生生平及生前之谆谆教诲,我眺望乐清湾,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特写下小诗《喊先生(外一首)》以记之:
  灵山顶上白云飘,
  再喊先生听海潮。
  不是东风空造势,
  涛声万里正扬飙。
  松  涛
  家无长物炫同曹,
  唯有骨灰一把抛。
  今日登峰吟大作,
  满山松柏起波涛。
  

心中淅淅沥沥的雨
两年前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我参加了张侯光先生的出殡仪式。那天的情景,留给我的,眼前是一片呼啸滚动的雨,四周全是穿透伞子的哗哗的流水声。我害怕这场雨,没有把先生送上山,但我的心却一直在下雨。
  张侯光先生是剪纸艺术家,我们爱管他叫“张老师”。张老师的门生很多,我是搞文学的,不能算是他的门生,但我们相处很随和,像是忘年交。他爱看我写的文章,而平时爱拍我的肩膀,常常称我为“家伙”。我早年学过剪纸,办过剪纸厂,还创作并设摊叫卖过“芙蓉牌洞房窗花”。我与他坐在一起,少不了谈剪纸,也谈他的作品。我爱说,张老师,你的作品,不用署名,如果发表出去,谁都知道作者是你。他问,这样好不好?我说,好啊,这叫个性嘛,这叫品牌嘛,这叫风格嘛。他又问,真的好吗?我没大没小了,就说,当然也有缺点,它容易给人以雷同化的感觉,缺乏新意。他就盯住我看,不作声,有时还喝酒。我知道,我触到他的痛处了。
  张老师的“痛”,是他自找的。他是中国剪纸家协会副主席,其作品拥有庞大的读者群,而且,他那带有鲜明个性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已成为一种价值符号。像他这种人,荣誉是无法透支的,但他偏偏把艺术创新和突破看作了生命的真谛。
  可以这么说,一九九二年出版的《张侯光剪纸集》,是他艺术创新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这个集子里的上百幅作品,脱离了乐清细纹剪纸的母体,“抽象的色彩融于版画式的线条之中”,给人一种全新的视觉冲击。这是对他早期“纤细的黑白作品”的一次革命。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固步自封。一九九六年十月,他又取得了新的突破成果,一个专载“细纹刻纸与块面结合的创新之作”的集子被推出。这个集子的自序,是我按照他的思路捉刀的,里边有这么一段话:“汗颜的是,我与剪纸结缘已达四十又七年,其间尽管我不懈努力,比较注重于‘刀下’、‘刀外’尤其是‘刀外’功夫的修炼,比如为丰富艺术涵养,我广交美术、书法、文学、摄影、工艺等界朋友,不耻讨教;又如为构得一手好图,我在画画方面求深致远,走过了一条‘学画’、‘教画’、‘卖画’的道路,但今天我与我的剪纸依然没有真正登堂入室,仍在‘剪纸王国’的殿门外徘徊。”显然,这段话说得过分了——一个享有盛誉的剪纸艺术家,怎么能说他“依然没有真正登堂入室”呢?然而,这段话,张老师居然一字不改予以发表了!事后他曾告诉我:那天,他反反复复读这段文字,想了很多很多,心里很沉重,怎么也睡不着觉,以至一夜坐到天亮。当时,我听了很吃惊,曾问他为何不作修改。他却忽然嘎嘎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个家伙很厉害,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还改什么呢?”
  张老师是站在某个三岔路口说这番话的,我记得刻骨铭心。我有一万个理由坚信:艺术家的丰标,往往是他的作品,更是他的人品,而以高尚人品滋润的作品,其艺术生命是永恒的。
  张老师本可以走过一个个“三岔路口”,一路探索下去的,但由于他坚持每天从下午一直创作到凌晨三时,积劳成疾,不幸被病魔过早地夺去了生命。他的去世,至少让乐清的剪纸界沉闷一段时间,因为剪纸界分明损失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创新元气。
  我今年出版了第二个小说集,作为我的师长、朋友和热心读者,张侯光先生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的确,我害怕两年前那场呼啸滚动的雨,但我无法忘记心中那位面容清癯、声音嘶哑、衣着随便而像孩子一般顽皮的“张老师”。
  二○○三年八月一日于乐成马车河
  

我与尔福
我与尔福是同学,是同事,是诤友,是邻居,也算是同乡。我有资格写尔福。尔福去世快四年了,我觉得尔福仍然活着。
  尔福的名字土洋结合,可他却是地道的农家子弟,其老家住在清江蔡岙山脚。他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二,少时吃过苦。他会干农活、涂(海上)活,满口浓浓的清北话,身上有较深的农民情结。
  尔福长得清秀,如果个子再高一点,绝对是个美男子。他与我同于一九八四年由教育口调进县委办公室。他的相貌容易给人以亲和感,领导便安排他在秘书科坐班。我是个“拉胡”人,适宜跑野外,所以进了调研科。这种安排,苦了尔福。秘书科是拴人的地方,一天到晚跑不开,特别是桌子上那三台电话,有时铃声突然同时炸响,把你吓得直跳跳。调研科不一样,它讲八面来风,你越爱外跑就越讨好。我爱好写作,在外跑材料,有时肥了“自留地”,这占了便宜。更重要的是,在外跑,很自由,可以坚守做人的尊严。唯其如此,后来尔福成了我的领导,向我发号施令,我没有半点想法,觉得这很正常。的确,我与尔福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他想当干部,我想当作家。他提了干,成了办公室主任,这是他的光荣,而我当时在浙江文坛上已小有名气,要不是撞上*年北京的“学生运动”,我会成为北京大学作家研究生班的学生,那自然也是相当体面的。
  我与尔福的价值观不同,我们经常拌嘴。尔福是个工作狂,没有业余概念。他经常抓我们加班加点,我有时不买账。他批评我个性强,许多想法跟人家不一样。我却认为,思想独立,才有资格当作家。不过,尔福有一手很厉害,他常常抬出老主任金崇和压我。金主任在县(市)委办公室干了三十多年,任劳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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