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脸看去、白塔顶端唤她名字的那个人伸出手,手指上带着一枚形状奇异的银色戒指,双翅托起一粒湛蓝的宝石。那个人叫着她的名字,对她伸出手来——她下意识地举手,忽然间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摸一样的一枚戒指。
皇天……后土。
那个瞬间,她忽然间又清醒了。光剑从她袖中流出凛冽的剑芒,撕裂她的衣袖,跃入她带着戒指的手中,她下意识地握住,用力地。她感觉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东西未曾守住。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拥有“护”力量的后土、却并不曾守护住她的国民,她的父亲,导致家破人亡,伽蓝十年孤守,十万空桑人终究亡国灭种、沉睡水底。
那样的错,一次便可万劫不复。
“白璎!”高入云端的塔顶,那个人唤她的名字,对她伸出手来。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拉住他的手。忽然间,深渊在身下远去,他将她拉出了永无休止的坠落之途。
“白璎,起来!”恍惚间,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真切地,“都什么时候了?”
惊诧于对方居然能将声音传到已经封闭了五蕴六识的她的心里,白璎勉力睁开了眼睛,想看看谁来到了这个昏暗的房间内。
“快起来,沧流帝国的军团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一双熟悉的眼睛低下来,然后黑色的大斗篷散开了,一只手伸出来,用上了幻力、想拉起她:“起来,我带你走!”
“……?你来了啊。”昏暗的房间里,恍惚的她凝聚了残余的灵力,才分辨出了来人,忽然间就松了口气,微笑起来——微笑未消失,她的形体猛然再度涣散。
“喂,喂!你干吗?别睡了!”来人更加着急,生怕白璎心中一放松,最后维系着灵力凝聚的信念也松了,连忙低下手,去握住了那只“后土”,暗自发力,唤起戒指中白昼沉睡的力量——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光芒照耀着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间,她涣散中的形体重新凝聚。
“真岚。”白璎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来人,诧异,“你怎么出了无色城?”
“快起来。那笙在外头要出事——这次来的是云焕,那丫头可没有上次那样的好运气、可以挥挥手就打下一架风隼来。”真岚俯下身,对着她伸出手来,口气急切,显然这边情况的复杂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想,“你在这里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璎恍惚间就是一呆:那样对着她伸出来的手、居然和片刻前幻觉中一摸一样。她拉住他的手,站起来,看着紧闭的门,皱眉:“我没法子出去。”
“我带着你走。”真岚回过手来,揭起斗篷,那直立的斗篷内空空荡荡,“进来!”
“呃……?”白璎陡然哭笑不得,看着那个披着斗篷的空心人。只有露在外面的头颅和一只右手——多么诡异的样子。不过,也只有这位殿下、才能想出这种把太子妃当包裹打包带着离开的主意了。
“快进来,外头都要打起来了,你还磨蹭!”看到她苦笑,真岚更不耐烦,一把将她拉入空荡荡的怀中,“反正你还没我肩膀高,够裹着你了。”
大斗篷刷地裹起,挡住了一切光,仿佛一个密闭的小小帐篷。
“别担心,外头的一切我来应付。”唯一的右手掩上斗篷,系紧带子,嘱咐,声音从头上传来,“你可要咬紧牙,千万别再睡过去了——我加紧打发走那群人,安顿了那笙,我们一起回去。”
“嗯。”在黑暗中,她应了一句。忽然间,感到说不出的踏实和安详。
外面刚到清晨,但是室内辉煌的灯火却彻夜不熄。
摒退了采荷,如意夫人亲自在榻边守着,静静看着沉睡中的傀儡师。
丝线都已经全部接回到了那个小偶人身上,在灯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光,透明得宛如不存在。那个叫做阿诺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静静地呆在床头,表情呆滞——方才所有引线猛然间的断裂、似乎对这个偶人造成了极大的损害,让它关节全部松动脱开。如意夫人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关节一个个接回。
然而,转头之间,她诧异的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样慢慢渗出了鲜血!
苏摩的脸色是平静的,然而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涌反复涨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间汹涌来去,顺着连着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丝线、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悄无声息、傀儡师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肤弥合,一切都仿佛未曾发生。
终于,仿佛取得了什么平衡,偶人脸上呆滞的表情也开始松活起来,啪嗒一声自动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样诡秘的笑容,让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外面是什么声音?”不等如意夫人回过神来,身后忽然有声音发问,冷冷地,“风隼聚集在如意赌坊上空!怎么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诧然回头,随即看到已经披衣下地的苏摩。
干脆地坐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的脸色漠然而冷定,开口问。傀儡师的眼睛还是空空荡荡,却穿过了窗棂、看着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利:“该死的,难道那个被赶出去的丫头又跑回来了?还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发现了复国军?”
然而一语未落,呼啸的箭如雨射入。
那笙在看到劲弩射落的刹那,来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后的如意赌坊,掩上了大门。
“夺夺”的响声如同雨点般打落,飞弩力道强劲,许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红漆大门,钉了进来,差点划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忙忙的,她在箭落如雨的时候腾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头顶一暗,强烈的风声扑顶而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呼啸声仿佛就在耳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手,以为皇天在手、那架风隼便会如上次那样掉下来。
“拉起来!”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闪耀在手指间,风隼上的年轻将领立即脱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范畴!”
“是!”鲛人少女的操作极其灵活,双手不停起落,风隼的双翅角度陡然改变,借飞快的速度立刻扬头掠起。
“发出讯号,让队里其他几架风隼都过这里来!”云焕一边继续吩咐,一边打开了风隼底部的活动门,拿出了一卷长索,“把这里夷为平地也不能让这个戴着戒指的女孩跑了!你稳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这个女的,让后面的人快些过来。”
“是!”蓝发的少女眼睛直视前方,脸色宁静,仿佛只会说这个字。
风隼掠起,在天空里盘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赌坊的上方,速度放缓,银色的大鸟腹部忽然打开,一道闪电划落,打在如意赌坊外墙上,土石飞扬。整个赌坊里的人都被惊动,赌客们汹涌而出来到外面院子,怔怔看着天空中渐渐密集的黑云。
“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无数双赌红的眼抬起,看向天空,以为自己看错了。
“好大……好大的鸟啊!但是为什么翅膀都不扑扇?”人群中有个拿剑的人喃喃。
“去你他妈的鸟!这是风隼!”忽然间,人群中有个声音响起来了,却是那个光头的游侠儿,他手里抱着一瓮酒,抬起头看着半空里的庞大机械,握紧了剑,脸色紧张,“快逃!该死的!是征天军团的风隼,它要射杀全部人!他妈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听得“征天军团”四个字,赌客们轰然发出了一声喊,做鸟兽散。
征天军团,据说是沧流帝国百年来最精悍的队伍,能够纵横天地之间、征服一切不服从帝国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国霍恩部落反抗,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到最后都是被征天军团用暴烈的手法镇压下去,其强大的战斗力和快如疾风的行动速度,让整个云荒大陆上对帝国不满的人都心惊胆颤。
但是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被镇压后,云荒进入了极端平静的时代,没有任何大的动荡出现,所以沧流帝国的十巫从未再派出征天军团——赌坊里的赌客们,自然也没有目睹过那可怕的军队。然而,那样如雷贯耳的四个字,足以吓跑那群混赌场的赌客。
光头游侠儿看着人群奔逃而去,却迟疑着不肯离开。
“老大,老大,还不快走!”他的同伴在远处停下了脚步,喊他。然而那个光头却咬着牙,看着手里刚买来的雕花酒,喃喃自语:“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要留在这里等着西京大人回来!好容易向老板娘买了二十年的陈年醉颜红,想献上去求他为师、如果被这点考验吓跑,怎能作剑圣传人?”
他握紧了剑,抬头看着半空盘旋的风隼,一颗光头奕奕生辉。
“少主,果然是征天军团到了外面!”房内,看到前院那样的喧嚣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脸色苍白地回来了,“怎么办?他们、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
“未必。”苏摩没有走出门去,只是听着风里的呼啸,淡淡道,“大约只是被皇天引来的吧?——如姨,你快把复国军的人和相关资料转移,我在这里守着。”
“是,少主。”听得那样毫不慌乱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了定了定,不禁跺脚,“左权使这时候去哪了?他和云焕碰过面、要是被云焕发现他在这里出现,大约就要起疑心了!”
“要他赶走那个女孩,怎么这点事都作不到?”苏摩空茫的眼里有冷锐的光,嗤笑,“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好像说那个女孩子救过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权使公私一向分明,决不会这样。”手忙脚乱地从锁着的柜子里抱出一大叠帐本,如意夫人还不忘辩解,忙忙从后门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呀!”
苏摩有些不耐地点头,没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张着空茫的眼睛,“看”着外面越来越黑暗的天空——天尽头有好几架风隼飞了过来,朝着这一点凝聚,巨大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发出奇异的尖锐呼啸。
真是麻烦……居然这么快就碰上了沧流帝国最棘手的军队。
他的手抬了抬,戴着奇异指环的手指扶住了额头,皱眉。他身后,那个小偶人仿佛被牵动了,咔哒咔哒走过来,一跃上了窗棂,看着窗外大军压境的场面,嘴巴缓缓裂开,双手张开,仿佛欢悦无比。
“滚!”越来越对这个分身感到厌恶,傀儡师双手一扯,将偶人从窗上扯落。然而阿诺咧着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边那个紧闭着门的房间——那是他的卧室。
夜夜充满糜烂和血腥味道的房间。他永远不能解脱的无间地狱。
然而顺着偶人的手看过去,傀儡师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看到了那边的门猛然打开,一袭拖地的黑色斗篷飘了出来。不知为何,他陡然觉得莫名心头一震,手指暗自握紧。
是谁……是谁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白璎?
她是冥灵,白日里如何能从那个地方走出?
他看向廊下。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掩上门,转过了头看着他——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眉目端正,看上去很平常,毫无挑眼之处,然而苏摩看到那个人的脸,心中就是一震。
是……是……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然而他却叫不出名字!
虽然刻意掩饰,然而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还是流露出莫名的压迫力,让傀儡师不自禁握紧手指。阿诺咔哒一声跳回到了窗台上,坐着,对着那个人咧开嘴微笑。
“好恶心的东西。”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转头看到窗台上的偶人,忽然皱起了漆黑的眉毛,喃喃。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毫不惊诧地点头,招呼:“好久不见,苏摩。”
那声音!听过的……傀儡师的手猛然一震,凝视着他的脸,想通过幻力看到这个人的过去未来,然而却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居然连他都看不穿?他为什么从那个房里出来,白璎、白璎呢?
苏摩面色丝毫不动,然而眼睛却针尖般凝聚起来:“你是谁?来这里干吗?”
“你还问我?”那个披着斗篷的男子蓦然微笑起来,带着一丝笑谑,看看他,点头,“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卧室半夜,还问我来这里干吗?”
“啪”,一声轻微的响声,傀儡师手指下的窗棂蓦然断裂。
“真岚?”他脸上第一次有无法掩饰的复杂神色,定定看向对方,眼睛里神色瞬息万变——同样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一百年前,无论是被押到座下问罪、还是被赦免逐出云荒……少年时期的自己命运一直掌控在眼前这个人的手里,几度因他的决定而转折。
然而,盲人鲛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璎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苏摩?抬起头让我看看,到底你凭什么能让白璎那样。”
——那次惊动天地的婚典变故后,整个伽蓝圣城被暴风骤雨淹没,各方相互指责和争夺,对鲛人一族的恶意也达到了最高点。然而,这样恶劣的内外环境下,对着被押上来准备处死的罪魁祸首,那个王座上的声音却是那样吩咐,平静克制。
——一直沉默着的鲛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头循着声音方向看过去,然而眼前却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那便是、那便是空桑人的皇太子、白璎的丈夫?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鲛人少年那样锋锐恶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语气,暴怒:“你还笑!白璎死了,你还笑?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尸骨都找不到了!你还笑?你们鲛人都是冷血的么?”猛然间,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鲛人少年根本没有闪避,额头顿时流下血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将传国玉玺拿来砸鲛人?要玷污宝物的啊。”高高的王座一边,传来大司命的惶恐劝阻。
——“哈。”少年冷笑起来了,忽然挣开了枷锁,摸索着抓起身前的玉玺,用力砸落在丹阶上!一下,又一下。等旁边侍卫们蜂拥而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的时候,玉玺已经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脸被紧紧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嘴角流着血、却不停冷笑。
——“反了!简直反了!快把这个鲛人拖出去砍了!”看到这样一幕,大司命大怒。
——周围的侍卫拖起他,准备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挥,却发出了阻止的命令。
——“哦,果然还是有点血性,不是除了这张脸就一无可取。”仿佛有人走到他身侧,低下头看他,冷笑,“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头十次都够了——但我答应白璎要放你一条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许死在我的国家里!”
……
如今,百年过后、居然第二度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
“真岚?”嘴角蓦然浮起了一丝笑意,傀儡师低着头,眼里陡然有压抑不住的杀气漫起,他手指缓缓握紧,忽地抬头,“我要杀了你。”
那一架银白色的风隼速度放缓,盘旋在如意赌坊上空,云焕冷冷地俯视着底下院落里四散奔逃的赌客们,眼睛始终不离那个带着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门后,躲过了风隼第一轮的攻击,忽然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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