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的利益。她对我爹的那种态度,那种方式,在她看来,只能是她自己的专利,任何人,包括我们姊妹兄弟几个,谁也不能对我爹有半点的不敬重。
听说前些年生产队那时候,有一次队长分配我爹去掏厕所。在农村里,这活本身便是最差劲的活,一般情况下,不是四类分子的专利,就是让那些半青傻瓜蛋们包干。
开始,我妈尽管有一肚子的气,但也没说出什么来。
因为那时人人都要求进步,生产队长尽管在干部行列里见不到这个编制,但如果那位社员同志们得罪了他,那你就不光是进步无望的问题了,以后有好果子就等着你去吃吧。
我们村当时就有几个这样的先例。
一个是村东的王立人,外号叫劝不住。单从他这外号上,你就能猜到这人有多么的犟。可是犟归犟,这人却是个标准的好人,不光为人干事认真,在村上还是个出了名的热心直肠子。谁如果遇到了困难,只要是他知道了,那绝对是倾其所有。
有一年,一位外乡讨饭的老太太病倒在我们村口。不少人惟恐避之而不及,这事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他二话没说,跑到村口,把已不醒人事的老人背到了自己家里。又是看病吃药,又是吃喝照应,一气就是三个多月,比侍侯自己的亲娘丝毫不差,直到老太太彻底痊愈。为此,还惹得老婆差点跟他离婚。
他得罪队长,说起来纯属偶然,但也是活该他倒霉。据知情人透露,事情其实很简单。有一天晚上,天空月明星稀,街上胡同里已空无一人,队长刚从生产队的仓库里偷出来一布袋粮食,正弓腰驼背地抗着往他家中的方向走。不知道这么巧,偏偏就被这位劝不住给迎头碰上了。如果换上别人,人家低低头装做看不见的也许就过去了,可他偏不,他非要问队长肩上抗的是什么,从哪里弄的抗到哪里去。问得队长支支吾吾,最后,队长答应也让他到仓库里抗一袋子,可他就是死活不买这个账,硬是逼着队长把粮食又放回了仓库里。
从此后,他在生产队里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队长不光把他放到了挖大粪小组,还隔三差五的明里暗里地拾掇他,收拾他,弄得他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并且他一家人也都被当成了另类,啥好事都是有别人家的没他家的,大家都能过得去的事,就是到了他这里就过不去了。到最后,在全村人的眼里,他这一家子竟都成了二等公民。
另一个是我远门的一位本家大叔。他因为曾经报复过生产队长,吓得他全家人早已背井
离乡去了关东。家里现如今只剩下一座破败的老院仍然矗立在村子里,还有几棵大树不屈不挠的在院子里生长,似乎矢志不移地等待着远去的主人。
这位大叔的确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生产队长便时时处处给他小鞋穿。尽管平时谨谨慎慎,但还是无济于事。有几次竟气得他口吐鲜血。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在一个狂风怒号的晚上,他竟在队长家的草屋上放了一把火,然后在映天火光的照耀下,携妻将子远走他乡。尽管是解了一时的心头之恨,但后果却是一家人再也没敢傍傍自己的家门祖屋。
到了第三天,队长在收工之前的社员会上,却对我爹冷嘲热讽地批评起来,说别看有的人表面上老实巴交,这样的人其实更危险,就像冬天里的大葱——叶焦皮干心不死,这种人混在社会主义队伍里,社会主义早晚得叫他给玩完。
别看这位队长大字也识不了一斗,可说出话来却句句是政策。他话题一转,矛头直接就指向了我爹,你们别看个别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领导照顾他挖个大粪吧,可他干起活来比谁都滑头,都操蛋。唉!真是死狗拖不上墙头去啊!让掏个熊茅坑他都这么不顶用,还不如那些个四类分子干得好干得快。像他这个速度,你们说,什么时候才能掏到共产主义?队长唾沫四渐,越说越带劲,亏你还是个贫下中农哩,就这么个思想觉悟,就这么个干社会主义法,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还不让你给气死。
周围的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看着我爹坏笑。这时的我爹只是低着头,红着脸,真像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只有站在那里低头认罪一声不吭的份。
一旁的我妈一直矗在那里。她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她只是胸脯一起一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还是一言没发。仿佛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过了片刻,只见她忽地摸起地上的一根扁担,嘴里同时骂道,你看你祖宗好欺负不是……话没说完,只听啊呀一声惊叫,队长还没有准备好,扁担便打在了他的身上。也许是劲用的太大了,队长这么大个男人,就这一扁担,竟被打得趴在了地上。
队长可能被我妈给打蒙了,也可能觉得顾命更要紧。他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一下子就弹了起来。这时的他也顾不上队长的尊严了,还没等两腿站稳就咧咧怯怯地往前窜,歪歪斜斜地跑得那个快,恰似匆忙中射出的一只箭。我妈在后面紧追着大骂,看你往哪里跑……你这个狗娘养的……她这嘹亮的女高音都没有追上比运动员跑得还要快的生产队长,眼见他消失的路上尘土一片……
还有一次是小时侯吃饭的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
一天傍晚,我哥哥放学回来便嚷着肚子饿。其实,那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晚饭,只是我爹外出还没有回来,所以,我哥虽然嚷着饿也不敢说吃。
这是我妈立下的规矩,先大后小,先老后幼,所以,家里如果有好东西就先急着我爹吃。这时候,我们便只有眨巴着小眼看着的份。
现在想一想,小时侯的我也真是没出息,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我爹坐在那里吃他的好东西,竟小嘴吧唧着谗得直流口水。我爹呢,则尽管坐在那里独自享他的福,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我们几个,就跟不存在似的。等他吃够了,如果还剩下一些东西,我妈便给我们三个平均分开,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我妈说,这叫一碗水端平,省得谁说她偏向谁不偏向谁。这也是我从小就学会了的朴素的平均主义。
在家里,我年龄最小,又最能吃,往往是三口两口便把分给我的那份全吃下去了,这时,我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姐姐慢慢的在那里品味享用。他们两个呢,则坐在小板凳上,故意的细嚼慢咽。
至于吃饭时怎么个吃法,我妈也有具体的规定,最主要的是筷子不能在盘子里乱翻乱搅,也不能舍近求远,不夹自己这边的去夹别人那边的。吃饭时说话也不行,这叫食不言。如果吵闹那就更是不允许了,这叫穷吵闹,说不定还没等你嚷出声来,那耳刮子便扇到了嘴上。我虽然最小,但也没少挨耳刮子。要是哭叫,会揍得更厉害,所以,我尽管至今胆小怕事,性格软弱,但很少擦眼抹泪。到现在这根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也似乎忘记了如何哭泣,我想 这肯定是与从小吃耳刮子过多有直接的关系。
那时,我哥上初中住在学校,几天不见,我可能是想与哥哥亲近,也可能想讨好哥哥,便趁我妈去另一个屋,赶快偷偷拿了一个窝头,递给了哥哥。我哥哥却有点害怕,又想递回来,我捂着嘴小声说,到外面吃。我哥哥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冲我眨了眨眼,又往袖子里缩了缩拿窝头的手,悄悄地跑了出去。
我妈走过来,见我哥不在,便问道,你哥哥呢?
我当时可能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便慌慌地说,去看我爹回来了没有。
我不明白那时的我妈怎么那么心明眼亮,她只是眼睛往桌子上一撒摩,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一刹的功夫,就见她拧着哥哥的耳朵,像抓小偷似的,把哥哥提溜了进来,哥哥两眼含着泪,呲着牙,咧着嘴,五官都变了形,喔喔呀呀地说着什么,但由于嘴里还含着没有咽下去的半口窝头,所以含糊不清。
我妈大声骂道,我叫你先吃,干活的还没回来,你倒有功了,你倒先吃起来了,没老没少的东西,我看还反了你啦……这时,我哥哥站在那里,嘴巴一抽一抽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但他始终也没敢哭出声来。
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哥哥挨揍是因为我的原故,所以,我害怕我妈揍完哥哥再找我算帐,于是,我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屋门,然后撒开脚丫子便跑了出去。
跑出去还不远,果然,就听到我妈在院子里吆喝了起来,小二呢,二傻,你这个鳖羔子,窝憋到哪儿去了?快给我滚出来……
停了一会,我妈听着周围没有一点动静,才知道我跑远了,她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躲在远处的我听,看你回来怎么收拾你!听到这里,吓得我又往更远处跑去。
就这样,就因为我给哥哥偷了一个窝头,弄得我连晚饭都没敢回家吃,直到夜深了,我才捏手捏脚地来到院墙跟前,听了听屋子里没了动静,这才悄没声息地回到了家里,爬到自己那张小床上,饿着肚子,在惊恐不安中慢慢睡着了
第七章7。4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妈忙活着做好了早饭,硬逼着我爹吃下了一小碗面条,一个荷包蛋。我们三个人这才来到村口公路,坐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
上车前,我劝我妈就不要陪着去了,我说你也上了年纪,上下车又不方便,再说只要有个人陪着检查检查,看看医生就行了,人多了也没用。任你磨破嘴皮,我妈就是不干,非得一块去。
去吧,去吧,人多了好有个照应,我爹眼巴巴地看着我妈说。
他那意思,有我妈陪着他,他心里才能踏实。别看我妈平时不给他好脸子,大事小事家里家外的,他还真离不开我妈。这次他更执意让我妈一块去,简直就像小孩子依赖大人习惯了一样,半步也不想离开了。
有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不知道在我父母身上是不是这种体现。
陪着我爹又来到了县城第一人民医院。学习赤脚医生期间的实习老师王大夫,我们简直成了莫逆之交。王大夫见我陪父亲来看病,放下手里的工作,领着我们找到了院里最权威的孟大夫。
这位孟大夫是位老中医。“望、闻、问、切”了一番,是不是跟人生气啦?他沉吟了一会子问到。
嗨!可不是咋的?我妈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前一阵子人家欺负咱,让那个小王八蛋给踢了一脚,保准就是那次给气的!
嗯,百病从气生,孟大夫很理解地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自己先气坏了身体,什么事又解决不了,你这病可能就是因惊吓忧虑所致,气血淤积,中医上也叫气痨。他把我爹支出诊室,然后告诉我们说,病得的时间太长了,如果当时能及时治疗,吃几付中药舒舒心顺顺气,慢慢调理调理应该比较容易治好,但现在病情已到了中后期,也就是常言所说的病入膏肓了。
孟大夫为了诊断确切,又建议我们去做CT扫描,三项化验及生理指标检测等等。
忙活了大半天,等这些结果都出来,几乎与孟大夫开始诊断的完全一致。我既感叹老中医的精湛医术,又为我爹的病情深深忧虑。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中医身上了。
我妈怕我爹精神上接受不了,就安顿他在外边走廊里休息。说你先等一会,我让大夫给好好开几个药方,咱好回家吃。
我妈又来到孟大夫的诊室。进去后,接着拽了我一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扑通一声就给老中医跪下了。见我妈跪在地上,我两腿一软,也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
大夫,我就求求您了,孩子他爹一辈子不容易,一天福还没享,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啊?一辈子老实,从没跟人红过脸翻过嘴的。我妈自责地说,都怪我,就因为没个孙子,让人给羞辱耻笑了一通……咽不下这口气,想不到又让这老实人挨了这一脚,才气成这样。老实人想不开啊,其实没儿没孙子的又不是咱一家,何必生这个气呢?她声泪俱下的、前言不搭后语地央求着,神医,求您了,您一定想办法把这老实人治好。
孟大夫也被我妈感动了,他忙拉起跪在地上的我妈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放心,对待任何病人,我们做医生的都会竭尽全力的。
回来的路上,我心情非常沉重,只是低着头,一手提着一大包中药,一手搀着身体已明显虚弱的我爹。我妈则陪在一边,故意装出轻松没事的样子,一路上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她是怕我爹从我们身上看出他病情的严重。
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我感到从心底里疲惫。既为我爹这辈子的为人悲哀,又为我身上所折射出的我爹的影子悲凉。
想想我爹,也真是不容易,一辈子家里家外唯唯喏喏,掉个树叶都怕砸破头的人,到晚年就因为没有个孙子,竟惹出了这么一场气,竟还让人给揣了一脚,给气出病来。
转念一想,又有点为我爹感到庆幸,不管怎么说,他还有两个儿子,尽管这两个儿子并没有让他沾上多大的油水,也并没有对他尽到多大的孝,可他比起我们姊妹兄弟三个来,他应该强多了,他心理上起码还有两个儿子做支撑。可我们几个人谁都不如他,谁都没有。到晚年他这个岁数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如果社会养老制度能够完善,可能还会好一些,但光周围这些传统的重儿轻女的思想,也的确很够人招架的了。想想这些,更坚定了我超生要个儿子的决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7。5
这年春天,我又让刘云怀上了第三胎。
这次怀孕,我基本上是采取的无为而治,顺其自然的办法。上次用的那些秘方偏方,以及这办法那方法,我这次一个也没用。
不用你那些土办法能保证生出个男孩来吗?刘云有几次都疑惑地问。
这你就别管啦!我说,人不管干什么,关键是你要有自信心,要自己想信自己。
咦,我看你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呢?刘云惊讶地看着我,你啥时候也学会了自信啦?
人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跟我这么多年了,就不兴我进进步啦,我半责怪半自豪地说,怎么老拿过去的眼光看我?放心吧,这次我保证让你生出个胖小子来。
你凭什么就这么有把握?
因为我这次有了充足的自信心,我拍了拍胸脯,自信地说。
你要是以后干什么都这么自信就好了,刘云半信半疑地说。
从打跑二叫驴那次事件之后,我便悟出了这么个道理,有些事,你怕也不行,有时,越怕反而越坏事。你如果真正什么都不怕了,事情反而就迎刃而解了。要不,俗话怎么说鬼怕恶人呢?
回顾了一下从前,很多事我吃亏就吃在胆小怕事上。
我妈骂我前怕狼后怕虎,地上有个大元宝也怕烫着手。这些话用在我身上,真是太形象太贴切了,事实上我还真是这么一种人。正因为这胆小怕事,才导致了我诸多的性格缺陷与人生失败。
比如见个生人就脸红,说话总是先看别人的眼色,比如有事没事总爱耽于幻想,做事首先考虑到不成功,比如唯唯喏喏自卑心太重,总是瞧不起自己等等。所有这一切,我想都是胆小怕事的直接后果。
一想这事就恨自己。
高中毕业后,我便回到了村里,当时叫接受工农再教育。那时不像现在这样,高中毕业便直接参加高考。那时的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