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回家准备钱,别在这里享福了!说完两个人甩门而去。
我眼中一片茫然,太阳光隔着窗子射了进来。我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服了——服了——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只知了,口中只会发出一连串的长鸣,服了——服了——我真是服了。
在医院里好歹又待了两天,刘云要命也不住了,我也只是蔫头蔫脑蔫儿叭叽地硬撑着陪她。
我的心早已飞出了医院,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飞到了所有能飞到的地方,三亲六故啦,七大姑八大姨啦,八杆子也打不到的,几辈子已断绝往来的所有的亲戚家里。
我去向他们诉苦,欲得到他们的垂怜。老少爷们们,亲戚邻居们,钱多多帮,钱少少帮,没钱想办法也得帮帮我,帮帮我交上这些罚款,好让我渡过这个难关。
刘云见我神思恍惚,说,是不是把你的魂给吓丢啦。她摸着我的脑门,煞有介事地说,我给你招招魂吧?
在我们这里,小孩子被惊吓后往往昏迷不醒,大人们便去招魂。她那意思是,给我招招魂就好了。
魂不用招啦,要找你就快找钱去吧,我喃喃地说。
至于吗?看把你愁成啥样子啦!刘云见我不像丢魂的样子,心疼地说。
你是不知道啊,他们可是说一不二、说到做到,到期交不上钱,有牛牵牛、有羊牵羊、有粮装你的粮,这些都没有,上屋扒你的房。你说我上哪里去搞这么多钱啊?我灰心丧气地说。
到哪步算哪步呗,刘云宽慰我,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愁坏自己的身体犯不着。再说啦,反正就这么点家底,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死猪不怕开水烫!可不就是这个理。我真的应该对我媳妇刮目相看了。
我用地排车拉着刘云,行走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
当头的烈日毒辣辣,它也好像故意跟我过不去。浸透汗水的小褂子直往身上贴,两条腿像灌满了醋一样酸酸溜溜,踩在路上发出扑嗒扑嗒的声响。
昔日闭着眼也能走回家的小路,今天竟变得这么陌生。这条路对我来讲可谓充满了温情。看到这条路,仿佛看到了敝开怀抱迎接我归来的家门,看到这条路,耳边就响起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可今天,行走在这条普通的小路上,竟让我感到阵阵凄凉,两边的高粱玉米颗颗耸立着,就像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弥漫在空气中的禾苗清香,怎么闻怎么像甜丝丝的血醒味。阴森森的小路这么曲折漫长,简直就像一直通往地狱。
昏沉沉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诗经中的一句诗“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这时的我也真想逝将去汝,但到那里去寻找理想中的乐土净土呢?世界之大竟难以找到一方给我安全、让我舒心、让我欢心的乐土净土。
走完这短短的几里路,我好像把一生的气力都用完了一样。刚进村庄,就见街道两旁的院墙上,十分醒目扎眼地刷满了红色的,白色的大字标语,北面墙上写的是: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人超生全家倒霉;三胎结扎二胎放环……我抹了把额头,那边看得我直冒冷汗。我又看了看南面墙上:生产搞上去,人口降下来;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这边看得我更是心惊胆战。我闭上双眼低下头,再也不敢往下看了。
来到门前,前腿迈进门里,后腿就像再也无力跟上,身子一缩,两腿一软,如同一条面袋子,我顺着门框就倒在了门边。
我妈听到声音不对头,赶快从屋里跑了出来,吓得她结结巴巴地说,哎呀呀,这——这是怎么啦?
刘云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她两个把我扶起,我妈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这么凉,冰蛋子一样炸人。
我媳妇也大惊失色地说,从医院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成了这样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这个刚好那个又病,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灾的。
我妈无可奈何地说,咱这是招谁惹谁啦这是。
说着她俩就要送我去医院。
听说送我上医院,我身上才渐渐有了点力气。我摆了摆手说,哪里也不用去,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病,只是思虑过度,担心过度,又加上刚才看了几条墙上的标语,才导致了神思恍惚。
刘云来到屋子里,看到放在床上的孩子,立马就扑了过去,又是亲吻又是流泪,像是离别了多少年的一样。可小家伙竟然不买帐,圆睁着黑溜溜的小眼,迷惑又惊奇的样子,刘云抱起他,竟吓得这小子哇哇大哭,刘云撩开褂子,捏住*往他小嘴里塞,小家伙扭着头,死活不转身。
我妈走过来,这小子一头钻进了我妈的怀里,他是把我妈当成了他妈。
老太太感叹地说,看看吧,这个折腾法,母子都给折腾生分了。又对着她孙子,嗔怪似的说,看你这小白眼狼,亲娘都不认了。孩子似能听懂他奶奶说话,哼啊哈地仿佛是应答,高兴得老太太差点要蹦高,啧啧,多么大点的小东西,简直是个小人精,都会跟奶奶说话了。
刘云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与失落,来,过来找妈。这次不错,儿子好像记起了还有妈妈这回事,身子倾了过来。我猜想这可能是记起了吃奶,激动得刘云又一次流出了眼泪。
这几天,我老是打不起精神,一付愁眉不展的样子。
有啥心事还瞒着我?我妈感到了不对劲。
没啥,只是有点累,我担心让我妈知道了罚款的事,又平白给她增添烦恼。
不像是吧?她两眼盯着我疑惑地问。
我知道撒什么谎、耍什么招也瞒不过我妈的眼睛,她老人家简直就成了火眼金睛。无可奈何,只好实话实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超生罚款的事,公社领导让咱拿三千块钱,这不,正想办法筹措。
我妈着实吓了一跳,她听说三千,顿时张大了嘴巴,这那是要钱?这是要命啊孩子!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值这个钱啊。我妈无力地摊开双手,两眼也顿时失去了光彩。
往日神采飞扬的我妈一下子就蔫了。
也难怪,这个数目对当时我们这里的任何人家来讲,都可能吓出病来,真佩服我妈那种泰山压不倒万事想得开的精神。
这些年,全家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一年到头土里刨食,加上从羊身上扒下点,鸡腚里抠出点才攒下了六百来块钱,生个孩子花掉了近四百,刘云母子这些天住院又花了近二百,到如今已接近身无分文,眼看就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这三千块钱的数目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是最明白不过了。
想想我妈也真是争气,近七十的人了,还居然这么抗折腾这么抗打击。刚刚从我爹去世的阴影中走出,这才缓了一口气,不承想头顶上又响起了声晴天霹雳,震得地晃荡了几晃荡,居然没有震晕,居然没有倒下。这是她老人家的福,也更是我们全家人的福,不然的话,让我到哪里再给她弄钱看病去。
为筹罚款,我开始了四处奔波。先在本村本家借,后又往外村亲戚家里窜。
在行动之前,我还煞费苦心地制订了一个借款计划,我想按照计划逐个地去落实,借到了的人家,我就划个红圈,旁边写上数额日期,落空的姓名旁边,我就划上个黑圈。我这是受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对汉奸伪军记功劳薄的启发。当然,这不是为了有仇报仇,但对有恩的人们日后报报恩还是应该的,我这样想。
在本村转悠了三天,只借到了一百来块钱。开始我还按计划来,跑了大半天,跑得我晕头转向,灰心丧气,我心一横,干脆吧,别管计划不计划了。
我像讨饭的乞丐一样,端起了一只破面瓢,挨门逐户地去求借。有人在背后嘀咕,这小子是不是罚款给罚疯了,怎么这么个借钱法?不是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吗?我哪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么多?笑话就笑话吧,只要能借到我要的钱。
有些狗看来也是通人性的。
我干赤脚医生期间,去给它们的主人看病打针,这些狗见了我,要不就是趴在一边狗眼温顺,要不就跟在后边摇着尾巴毕躬毕敬,那时的它们仿佛也知道我肩负着救死扶伤的神圣使命,个个对我格外尊敬,格外高看一眼。
而今却不同了,尽管现在的我还是昨天的我,然而在狗儿们的眼里,绝对是今非昔比了。狗儿们真是聪明,它们一眼便能看出我是有求于它们的主人。不等靠近大门,这些势利狗们便拼命地狂吠,好像这样就能威吓住我前行的脚步,好像这样才能在它们的主人面前显示出它们的忠心与威风。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事情也真是有点怪,凡是谁家门前有恶狗,这家一般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当然,钱也不会借到手。
这次挨家挨户借钱,我还偶然发现了这么一条好像是规律性的东西,养着恶狗的人家大都不外乎村上的富户,或者是家有一官半职的人家,这一点也是我最新的发现。
我来到一位外号叫张二坏醋的本家门前时,他家的一条花青大狗发疯似的对着我喊开了口令,旺旺——滚开,旺旺——滚开。这狗叫得我浑身发毛,但我还是硬着头皮,隔着门槛,冲着半开着的大门喊到,二叔二婶在家吗?
谁呀?
我,张强。
张二坏醋一瘸一拐的嘿嘿笑着走了过来,我说狗怎么咬得这么凶,原来是二傻啊。有事吗?二傻。二坏醋还不等我答话又嘻嘻笑着说,听说你生了个胖小子要罚几千,罚几千就罚几千吧,值啊!话说回来了,你这当过医生的反正也有的是钱。
二叔开玩笑,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哪有这么多钱?这不是来向你求援了吗。
二坏醋薄薄的嘴唇向一边使劲咧了咧,露出一排大黄牙,嘿嘿又奸笑了两声,好说好说,别人我不管,你这个忙咱得帮。
这老东西今天怎么这么爽快,我很是纳闷。
这老家伙是出了名的坏种,不光坏,还特别酸,平时跟女人说话,简直酸得人倒掉牙,单从他这外号上就能知道一斑。二坏醋年轻时专爱扒灰钻门子,有一次,让人堵在了屋里,硬把腿给敲断了一根。虽然人不怎么样,但家中挺有钱,吭蒙拐骗投机倒把什么都干,的确挣下了几个不干不净的钱。
二坏醋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两眼露出淫邪的光芒,不过,这事你来不行,得让老嫂子来,你妈来了借多少都好说,这样我俩也叙叙旧。
真是老混蛋,气得我血直往头顶上冲,张口骂道。
你不知道,大侄子,我这人是人老心不老,反正你爹也不在了。
我恨不得扑上去踹他两脚、揍他几拳。
他养的那条恶狗陪着它的主人仍然在不停地叫唤……
媒婆拐子大妈已有些日子不见了,她家的破门虚掩着,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敲了敲门,大妈在家吗?
屋子里传出拐子大妈有气无力的声音,是二傻吗?自己进来吧孩子。她好像隔着墙就能看到我一样,我好生奇怪,这么多天都没见过面说过话了,一句问话,她在屋子里竟然就能听出是我的声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里空空当当,地上落满了一地的枯叶,虽然季节仍然是夏未,但在这里好像已是秋意浓浓了。
拐子大妈无儿无女,前两年老伴也已作古,剩下一个孤老婆子形单影只,每次看到她拐来拐去的样子,心中就抑制不住的凄凉。
一只年老又受伤的孤雁艰难地奔走在苍茫的冬季,我脑海里经常掠过这么一幅画面。
我对拐子大妈既怜悯同情又充满了感激,如果没有她的如簧巧舌,刘云还说不定是谁的媳妇呢。我与刘云之所以能有今天如鱼似水的生活,拐子大妈的功劳岂能忘记?正因为此,我们两家的关系这些年来一直过从甚密,我们家有个大事小情,拐子大妈总是跑来跑去。拐子大妈年老力衰,她家的重活体力活,说句不谦虚的话,也多亏了我给她忙前忙后。
未进拐子大妈家门之前,曾犹豫了一阵子。
拐子大妈多年来说媒牵线做红娘挣下了几个钱,这一点我知道,可她这像命根子一样的几个钱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开口。谁都知道,农村里没儿没女的绝户人家再没几个钱是万万不行的,拐子大妈就曾经不只一次地说过,百年之后谁给她收尸她这几个小钱就归谁。
我已跑完了大半个村庄,可是借到手的钱还只是百多元,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拐子大妈的破门。
拐子大妈病恹恹地躺在里间屋的一张大床上,就像一只干透的大虾,见我走了进来,固踊了几固踊也没能爬起来,但内心的高兴溢于言表。
你躺着就是大妈,我赶紧走上前扶住了她。
她有气无力地让我坐下,咕哝着干瘪的嘴唇说,还是俺二傻有良心啊,我都躺倒四五天了,没有一个人来看看我,一个人影也见不着,说着,眼里滚下几棵浑浊的泪珠。
年轻时*俊俏的拐子大妈曾经让多少男人为之倾倒啊,我心里发酸,大妈您别伤心,我这不是来了吗?
拐子大妈抓住我的双手,孩子……她哽咽着说,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我临死之前能看到个人,能吃上一口热饭,就知足了,我死也瞑目了。
拐子大妈的两手冰凉,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知道拐子大妈病得不轻。您别担心,谁还不有个灾生个病的?我去拉辆车,咱这就去医院,我动情地对拐子大妈说。
孩子,你的这份好心大妈领了,你别忙活了,这病我有数,大妈只求你一件事。
请您尽管放开心,大妈,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我也答应,您就说吧。这时,我心里一定是把拐子大妈当成了亲妈,我觉得完全应该为她老人家尽忠尽孝,好像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进门之前欲向拐子大妈借钱的事,这时候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我就是专门过来照顾侍候她老人家的一样。
你先去厨房给大妈下一碗面条,我都两天粒米未进了。
我像接到了命令一样,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便端了上来。
拐子大妈已经吃力地坐了起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布包,声音颤抖着说,孩子,大妈这身后事就托付给你了,这些钱是我多年来积攒下的,多少就这些,说着就往我怀里塞。
这可不行?钱我是万万不能要,您先吃下这碗面,我着急地说。
你不答应,大妈就不吃。说完,拐子大妈孩子一样把脸扭了过去。
我看她这么执着,心想,还是哄她把面吃下去再说吧,大妈,您先把这面吃下,钱,我拿着就是。
拐子大妈慢慢地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碗热面下肚,拐子大妈似乎精神了许多,说话也像有力气了许多。这点钱是不算多,可这是大妈的一点心意,要光凭这点钱谁愿意给我这孤老婆子收尸啊?大妈知道你这孩子诚实心眼好,才把这谁也不愿管的事托咐给你。
拐子大妈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好像放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担,她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这副担子仿佛转到了我身上,我心中陡然增加了许多压力。我并不是担心拐子大妈后事的处理,而是觉得这小小的红布包太沉太沉了,我好像担当不起这份重托,虽然这里面装着我急切想得到的东西,但这时的我心里一点也不愿意得到它。一点也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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