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像是得了贪食症,父母越训斥,便越是能吃,越是能吃,父母便越是训斥。
供也上了香也烧了钱也花了,可我爹的病情就像六月里的连阴天,仍然是腻腻歪歪不见晴朗。在这种情况下,关于与我爹命相犯冲犯克的说法,使我父母更加深信不疑,他们见送也送不出去,除掉吧,又不是件容易的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才总算想出了个主意——把我送到外婆家。
为防止外婆嫌我能吃拒绝不要,也许是担心我会把外婆家吃光吃穷,父母说每个月送给外婆十五斤粮食,算是我的口粮。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2。6
那时侯的风不知怎么就那么多,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俺这里的风是一年刮两场,一场刮两季。的确,一年到头没风没火的日子不多,并且还净刮些狂风怪风。每次碰上这些大风,我就给吓得找不着家门,像被人追赶着吓迷了窝的老鼠,不知家在哪里、洞在哪里,不知往哪里钻才好。大人们常说这是妖风,是妖魔鬼怪兴风作浪,是牛鬼蛇神操练兵马,是狐仙煞神的大部队从这里路过……我常常把躲藏在狂风里面的妖魔鬼怪,与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个个留着仁丹胡,胖墩墩矮仆仆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杀人啦,放火啦,偷鸡摸狗啦,没有不干的坏事。此时,我最害怕的就是让这狂风给卷走,像国民党抓壮丁似的给逮住抓走,我更担心那些魔鬼逮住我会把我的头拧下来,然后像传说中的喝血恶魔一样把我的血喝光。
有一年,记得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暖洋洋的春光里给家里喂养的小兔子割草,野草稀稀拉拉,像秃子头上的少得可怜的头发,我低着头猫着腰认真的找寻着脚下的草芽。没有一点先兆,旷野里那么静寂,狂风一下子就来到了跟前。风声呼呼、尘土飞扬,漫天的黄沙一下子就把太阳卷了进去。茫茫的荒野里就剩下我一个小孩子。一时间,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往家跑,离家太远,怕还跑不几步,就被躲在风中的妖怪给逮住。喊吧,这么大的风声,周围就我一个人,更不会有人听到我的呼喊。
低头四顾,真巧了,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正好有一条小土沟,我弓着身子,低着头,费力地紧走了几步,一下子就扑到了小土沟里,紧紧地趴在沟底,两手紧抱着头,任凭狂风的脚步在我身上践踏。心想,或许妖魔鬼怪们看不到我,最起码狂风不会再把我刮走。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趴在这里,的确感到塌实了许多,一种幸福的温暖涌上心头,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待醒来时,狂风已经远去,太阳也给刮到了西天。被冷汗浸湿的薄棉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感觉像后背浇上了一桶凉水。爬起来赶紧找我的铲子和筐子,它们两个相距有八丈远,筐子里的草芽一根也不见了。又是一阵紧张,我知道,回家后肯定是一顿臭骂在候着哩。但转念一想,心中又生出一丝幸福,骂一顿就骂一顿吧,我没有被妖魔逮住,没有被妖风刮走,多么值得庆幸!
农村里时常刮起的旋风总是让我惊恐不安。
老人们说,旋风都是冤鬼在鸣冤叫屈。那些冤屈致死的孤魂野鬼们的冤情在生前得不到昭雪,于是,死后便化作旋风四处奔走,向世人鸣叫自己的不平,就像活人的*示威。遇到特别大的旋风,我便认为真是有冤鬼在里面藏着,你听那呜呜咽咽地鸣叫,仿佛真的有冤鬼在里面哭喊。这样的旋风往往特别的高大,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黑呼呼的风柱,上接天下连地。所到处,风声乎乎雷霆万钧,任你有多大胆子的小孩子,一个人遇上这样的旋风,也会被吓得抱头鼠窜。还有人说,如果用利器往旋风里面扔,仍准了便会有鲜血淋漓。我对这个说法一直就持怀疑态度。不是说鬼魂没血没形吗?扔利器怎么就会流血呢?尽管怀疑,但我从来也不敢试验。倒是有胆大的孩子,曾用割草的小铲子往里面扔过,旋风过后,我们跑过去看,但从没看见过有血。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大旋风是大人化作的大冤魂,那么,小旋风便是小孩子化作的小冤鬼了,我当时常常这样认为。每当看到小旋风,我便猜测,这是谁家的小孩子呢?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了……那个年代,虽然小孩子生得多,但死得也多。割草拾柴时,在荒滩野地里就时常会发现被抛在沟底堰边的小孩子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的用小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也有的只用破草苫子简单的一盖。看到这些尸体,大胆的孩子们便会好奇地跑到近前看个究竟,那些胆小的则站在远远的地方翘头观望。这样的尸体大多是周岁内夭折的孩子。我们这里有种说法,不到三岁便夭折的孩子是坑人鬼投生,为了惩戒他再次坑人,所以,这种孩子夭折后便只有抛到荒郊野外,任凭野狗撕咬,任凭乌鸦蚕食,任凭风吹日晒。
看到这些小旋风,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喜欢想像猜测这些小鬼魂生前的音容笑貌与悲欢故事。看着他们走走停停地盘旋,我想,他们肯定有着说不完的幽怨悲情。碰上它们在我周围忧郁地徘徊着不愿离去,我就想,他们是不是也太孤独?是不是也想跟我交个朋友?这时候,我倒是从来不觉得害怕,反而想让他们停下来和我倾诉一下心曲,可是,他们怎么也不肯停住脚步,只是旋着,转着,不一会儿便走远了,似乎对我信不过。
我想,在他们的生前,肯定也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不好,他们才早早地含冤谢世了。又想,我如果死掉,说不定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像这些小旋风一样四处地奔走,为自己的不平鸣冤叫屈……
我家村前是一条大河,大河的北岸有一棵粗大茂盛的柳树。围绕着这棵柳树竟发生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据村上的老人们说,这棵柳树已有几百年的高龄,到底是谁栽下的,到现在谁也说不上了。
大柳树上挂满了红布条,这是信奉柳仙的善男信女们为了感谢柳仙,也为了给柳仙歌功颂德而挂上的虔诚心结。每次从这附近经过,我就会看到一根根血红的舌头,从这柳树上垂下,微风一吹,这些舌头仿佛活起来一样,在那里蜷曲摇摆纠缠不休……
村上的很多人都相信柳仙地存在,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住在这附近的几户人家更是传得斜乎,他们甚至说见过柳仙显灵。
本家的一位远门大爷就曾说,有一次他半夜里起来小解,那天晚上月明星稀,四周明晃晃的,几乎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楚。他刚掏出来家伙,就听着家门前的河里传来几声哇哇的怪叫,听着像青蛙,但又比青蛙的声音粗壮低沉得多,又有点像雷鸣,但又不是那种轰隆轰隆的雷鸣声。这位大爷循声望去,只见宽阔的河面上浮起一只大大的青蛙,这只青蛙竟像小船一般大小,两只溜园溜园的眼睛亮得像马灯。他怕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就这一刹的功夫,那只大青蛙已稳稳地蹲在了高高的大柳树上,两只明灯似的大眼正冲着他,吓得他小解也顾不上了,提留起裤子便跑,结果,尿液滋了一裤裆。
据说柳仙还特别的灵验,凡是认为自己得了绝症或不治之症的人,或者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人,只要到这里一试,生死祸福便马上见出分晓。方法呢,倒也十分简单,拉一根绳子,往树上一挂,绾起个圈,拿头往里一钻。如果命中该死,那么一切就都不用说了。如果阳寿未尽,这柳仙也决不会收留你,反而会为你驱除病邪。于是,从些后,这些人就病也好了,事也没了。然后呢,该答谢柳仙了。选个良辰吉日,抬上一桌子供品,先把一块大红布条挂在柳树上,接着是诚惶诚恐地磕头、烧香、摆供、放鞭炮……小孩子们则像是过节看戏,一群群地围在周围哄笑。
至于用这种方法治好病的人有多少,谁也不清楚,但在这树上吊死的或在树下的河里跳水淹死的,至少也有十几个了。
事实上,没死掉的这些人几乎都是被人发现后救下来的。事情怪就怪在——这些人没一个认为是人的功劳,反而都认为是柳仙的神力。所以,活过来后,他们也就心安理得的认为是命不该死。“大难不死”呢,也就必有后福了。随之而来的,也就是心安理得的等待着日后享清福就是了。至于心中的其它不快,那就连提也用不着提了。
每次经过这棵大树,我都觉得阴森可怖,眼里看到的是一个个吊死鬼挂着长绳子伸着大舌头在树上挣扎。直到十几岁了,眼前还常常有这种映象。所以,我一个人从来不敢从这棵树下经过,即使在大白天。
跟这棵老柳树结缘的人,大多数都是感到确实无路可走了,才抱着一死的决心来“投死问路”的。但也有例外,像我们村里的妇女主任,她当年为了恋爱自由,就曾向这棵柳树大仙求过援。你别说,这种事也管用。
那时候,我们这里解放还没有多少年。她与本村里的一位小伙子偷偷好上了。人们的思想还都那么封建,同村的人不管是否一姓,都没有结亲这一说。这事被双方家长知道后,都感到有辱门风,于是,跳着高地反对,那态度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不是两个人偷干了那事,双方家长一阻挡,这事可能也就拉倒了,偏偏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就像长在田里的西瓜,眼看着一天大似一天。成亲无望,当时的农村人又不懂得什么流产引产,两个人简直都愁死了,也不知经哪个高人的指点,最后总算想出了一手妙招。
这天早晨,收工的村人饿着肚子急匆匆地往家赶。刚到村头,就听到有人直着嗓子喊叫,快来救人啊——有人上吊了。听到喊声,谁也顾不得回家吃早饭了,大家都像抢钱似的往大柳树这边跑,让人们目瞪口呆的是,柳树的枝杈上竟一块吊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这可是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的新鲜事。大伙手忙脚乱地涌向前,有的抱人,有的砍绳子,待放下来一看,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咳!真是万幸,两个人都还活着哩。
这时,双方的家人也都哭着叫着赶了过来,见两人躺在地上直翻白眼,别说是生命危险了,那样子简直就是在演一场滑稽剧。两家的家人们都觉得真是丢尽了脸面。可能是为了挽回面子,也可能是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们又转而大吵大闹起来。众人也都像看戏似的,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场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要不是老支书及时地赶到,这事说不定会更热闹。 他粗门大嗓地吼到,看啥看啥!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没事的都给我滚回去吃饭。人们这才余兴未尽地散开了。老支书又反过头来,对着双方的家人训斥到,吵闹个屁!你们,还嫌丢人轻是咋的?要想少出丑就都给我立马回家。村支书的一通抢白,两家人都无言以对,他们各自拽起自己的儿女,悻悻地回家去了。
听说后来经过中间人地说合,两家人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为给各自找个台阶,为给双方的家人挽回面子,也为了这戏演得逼真,当然对柳树大仙进行了一番隆重地答谢。那意思仿佛是告诉人们,柳树大仙都同意了的事,谁还敢说个不字。于是,两个人满心欢喜地成了亲。
据事后有人传言,说两个人上吊时用的绳子,挽得全是死扣。这样的绳扣任你吊上三天,也绝对不会勒死人。这事慢慢传开了,也就成了村上人的笑柄。
第二章2。7
外婆家离我们村不算远,大约也就是十几里路的光景。尽管路程不远,但由于农村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交通工具又不方便,步行着走,怎么也得大半天的时间。母亲像牵羊似的拽着我的手,我哭哭啼啼磨磨唧唧,走了近一上午,才来到了外婆家。
我外公是个严肃而古板的老头。高高大大的个子,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腰一点也不躬,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很少见他说话,说起话来,声音朗朗、一字一板,像极了从前的教书先生。
看到他说话,我就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至于他嘴里说出的是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只是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动弹。这时,我脑海里就会蹦出一条刚离开水面的大粘鱼,白眼珠一动不动,大嘴一张一合……
外公虽然严肃,但从来也没有训斥过我,这一点让我心里颇感意外。曾经听人说起过,外公解放前当过国民党时期的保长。我没见过那时的保长是什么样子,就想像着他们一定十分的威风,腰板直直,声音朗朗,面部看不出一点表情,就像外公一样的严肃而古板,两片嘴唇粘鱼似的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外婆比起外公来要和善得多。一头雪白的头发,一张慈祥的面庞,她没事就坐在纺车前纺她的棉线。纺车嗡嗡嗡,仿佛伴奏的音乐,外婆就伴着这纺车的声音讲她的陈年旧事。有时候,外婆会讲到我妈小时候是如何如何的厉害霸道,这时,我就插嘴问她,她这么不听话,你打不打她?外婆就停下手中的纺车,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门外的远方,一副出神入定的神态。我知道她这时就又回到了过去。沉吟片刻后她会说,怎么不打,山难改,性难移,就这样的脾气……外婆叹一口气,纺车又嗡嗡地响起。
我母亲与外婆的关系到现在也不怎么好。母女之间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的过结,我猜测,可能就像外婆所说的,是因为母亲的性格太厉害太霸道的缘故。在记忆中,外婆几乎没来过我家。在我们这里,人上了年纪常住闺女家是很普通正常的事。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她们母女之间的隔阂与生疏。我妈逢年过节回娘家,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当天来回。
在外婆家的日子虽然寂寞,但起码没有了歧视与冷漠,他们过的日子尽管也不算富裕,但比起我们家来强多了。
我有三个舅舅,一个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时候牺牲了,另两个都在外地。外公外婆沾了不少烈士家属的光,上级每个月都有几块钱的抚恤金,这解决了吃盐打油零花销的问题。生产队发给我这牺牲的舅舅全年的整劳力工分,等于他仍然活着,仍然在赡养父母。这样又解决了老两口的衣食之忧。在外地工作的两个舅舅每年也都寄回点钱来,所以,老两口的生活在农村里还算是不错的。
刚来外婆家那段时间里,我老是感到陌生,越是陌生便越是想家。俗话所说的狗不嫌家贫,我就有切身的体验,我也可能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家时,父母整天训斥我,哥哥姐姐歧视我。虽然现在都不在跟前了,但还是一闭上眼就是他们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影子。不知道他们是否想念我,但我对他们的思念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一端起碗来,我就会看到父母的白眼,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拿眼瞅外公外婆。不知他们是否也嫌弃我吃饭太多。还好,两人的眼里并没有怪我的意思。有一次,外婆见我老是胆胆怯怯地拿眼瞅她,便安慰说,吃吧,孩子,别怕,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够再给你盛。一句话,竟说得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碗里掉。怕他们看到笑话我,于是赶紧低下了头。
也怪了,在家里,越是不让吃,我越是可着劲地猛吃,好像没个饱。在这里,没谁限制我了,我的饭量反而减了下来。尽管饭菜比起家里来好得多。外婆见我放下碗筷,便会劝我说,孩子,多吃点,正是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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