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
老师开始点名数数。
他拿着张皱皱巴巴的破纸,点来点去,点了三四遍,可就是对不起数来。老师直楞着两眼,想了一阵子。他先让所有的学生站到院子里,然后,把在门口念名单。就像汆丸子,念一个往屋里扒拉一个,最后,才总算弄清了人数,对上了号。老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接下来的排号站队又乱了套,学生们不知道自己的高矮,又听不明白老师的安排,更没谁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队站得花样百出,一会像条弯弯扭扭的长蛇,一会又站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发面油卷。刚把前面的安排好,正准备去安排后面的,前面的又站乱了阵脚。老师喊哑了嗓子,急出了满身的大汗,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流,但仍然无济于事。看他那又气又急的样子,就差咧开嘴放声大哭了。
回到家,我爸问我在学校学的什么课,我说学站队。我妈问我站得怎么样,我说,嗯,跟把驴和牛套在一块似的,全都乱了套。我妈听了笑弯了腰说,这孩子,都成学生了,别说这些粗话,人家笑话。我爸听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止住了笑说,就得上上学,上一天也比不上强。你看,这一上午就知道了学站队。
学校所在地陈村离我们村只有二里多路,走着也只需十几分钟的时间,可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竟感觉那么遥远那么漫长。小路两边长满了高高的玉米和高粱,只要有风吹过,四周的青纱帐就会发出沙沙沙——哗哗哗的声音。
小时侯的电影不是战斗片就是抓特务,看得我经常紧紧张张胆战心惊。哪有现在的这些电影电视这么热闹这么好看。你看,一天到晚不断的这些好节目,除了第三者就是婚外恋,老的少的爱得那个浪漫那个发疯,我都想像不出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比这些事更好。看着这些节目,咱这快五十的人了都有点撑不住劲,真恨爹妈早生咱三十年。有时候也真想大胆地试他一把,可是,还没等做就胆怯,唉!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即是有这个贼胆,精力体力也跟不上了。不服老不行啊!怨只能怨咱没赶上这个好时候。
就是大人们讲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也大多是妖魔鬼怪。往往一个故事听不完,就想尿尿。吓得几晚上睡不着觉,做个梦都喊有鬼。
走在这样的小路上,我最容易把看到的电影啦,听到的故事啦,都与这周围的神秘气氛联系在一起。我认为里面肯定埋伏着特务或者是恶魔,让他们逮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听大人们说外国特务逮着小孩,会豁开肚子做实验。说不定他们随时会出来把我揪住。一想到这些,我就毛发直竖,胆战心惊,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害怕,经过了这么几次,吓得我看到青纱帐就仿佛看到了魔窟,最后,我一个人就根本不敢上下学了。
父母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他们谁也不可能接送我,这一点我很明白。所以,我从心底里也不敢抱这个奢望,但我妈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小胆,她气得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个兔子胆,怕啥?有啥可怕的?大白天。
我只能自己挖空心思地去琢磨解决问题的办法。与小朋友们结伴而行吧?我们村在这个班里上学的孩子总共也就有十来个,并且大多是女生,男生只有我们三个。虽说是一个村里的,可由于平时跟他们很少在一块玩,又加上在外婆家住了这么一些日子,所以与这些孩子都很陌生。两个男孩子不光年龄比我大,胆子也比我大得多。人家他俩不害怕,都是各走各的。女孩子们则像一群欢快的麻雀,你呼我唤成群结队。开始有几次,我与离我家较近的几个女生结伴而行,过了没几天,很多同学都知道了,俩男生说我想找媳妇,女生们则故意躲着不再理我。
两个男孩子住得离我家都挺远,一个村西,一个村北。我家住在村东头,出门不远,就是通往陈村的小路,按说直接去学校最近,但是,我宁愿多走一些路,也必须约上这两人中的一个。我觉得即便这样,也比他们笑话我好,更比我一个人走在青纱帐里害怕强。开始还不错,去约谁谁高兴。时间不长,麻烦又出来了,不约谁谁不高兴。
总算熬到了秋后,高粱倒下了,玉米倒下了,去陈村的小路四周一望无际一片开阔。我心里那个宽敞,就像这脚下辽阔的原野。极目四望,除了黄土地就是光秃秃,我再也不用害怕青纱帐里会出现的魔鬼特务。
人还就是挺怪,有些事根本就不用学不用教,仿佛无师自通。就像一生下来就会吃奶,一碰上个漂亮异性就会想入非非一样,小孩子们刚不穿开裆裤,就都知道了男女有别。比如我们三个,从心底里都想和女生们在一块说话,在一块走路,可因为怕人笑话,也只能装出坚强无比的小男子汉的样子,挺着胸脯,昂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故意和女同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故意疏远她们,并且彼此还都像防贼,虽然都愿意跟女生接近,但谁也不敢单独跟她们在一起。女同学们也都把我们当成了牛头马面,谁也不敢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近距离接触。她们的心思与我们也差不离吧,我想。
第三章3。2
说起来那时的学习条件,没经历过的人可能说都不会相信。教室是两间破土房,黑暗破旧不说,连最简陋的泥桌子土凳子都没有。六十多个学生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比锅里的发糕还要拥挤。一部分人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还有不少家里没有小板凳的,就干脆坐在地上。
没课桌,就只有把课本、作业本放在膝盖上,膝盖成了我们的课桌。有的同学调皮,趁老师不注意,就把书本放在前面同学的后背上,这样便往往引起哄笑与打闹,一堂课被搅乱几次是很正常的事。李老师不但不严厉,相反,脾气简直有点太好了,往往一点小事,同学们还没反映过来,引得他倒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满教室的孩子便跟着哄堂大笑。
有时候,调皮的孩子气得他也实在够呛,但这时候只要有人做个鬼脸,他便会抑制不住地哧哧笑出声。后来,他可能意识到了笑的负面影响,于是,每到想笑时,他便转过脸、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在那里偷着发笑,笑完才转过身来。开始,我们只是定定地看着,这是什么怪毛病啊?都感到有点纳闷。
一天,李老师又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声也不吭。这时,一个调皮的同学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他跟前,发现他脸面憋得通红,正偷着笑呢。李老师这才迫不得己地转过身来,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从此,同学们知道了他这一招数,只要他一背过身去,准会有调皮的同学故意弄出声响,把他引得再转过身来,于是,哧哧的笑声响起,于是,哄堂大笑便又爆发开来。
课堂气氛倒真是轻松活泼,但在当时的小学两年里,严格来讲,我们还真没学到多少东西。语文数学都是他一个人教。至于现在的孩子们学的副课,那时侯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连什么叫音乐课都不知道,只记得两年里就学过一首《下定决心》。当时学那首歌时,既高兴又新鲜,我们都觉得像过年。
后来,在刘庄小学,有一次全校开大会,开会前每个班级要轮流唱歌,轮到我们班时,我们别无选择,就只能唱这首下定决心了。其他班级的老师都是起头领唱,人家都唱得铿锵有力悦耳动听,听得我们傻了一样,坐在那里大眼瞪着小眼。
该我们了,李老师也模仿着别的老师,只见他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走到队前。他嘴唇发颤,声音小得像蚊子,这与他平时粗门大嗓的声调极不相符。刚一张口,四周就开始有哧哧发笑的声音,这一笑,李老师更显慌张,就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队前准备着做检讨。
他想模仿别的老师举手打拍子,可举到半截,手犹如千斤重,怎么也举不起来了,仿佛举手投降的日本鬼子一般。还没听到他起唱的声音,他便逃也似的跑了下去。剩下我们这帮子人,唱成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有的唱成了奶奶腔,有的唱成了爷爷调,前面的唱完了第三句,后面的还没跟上第二句,总之,唱得走腔跑调、五花八门,引得全校师生轰堂大笑。有的同学笑出了眼泪,有的老师笑得捧着肚子。我还傻呼呼地认为是因为我们唱得好,人家都喝彩呢。那次,我唱得比任何一次都带劲卖力。为此,还得到了老师的事后奖赏。
回到班里,老师阴着个脸,先冷笑了一阵子,然后,冲着全班大发了一阵子雷霆。最后,又说我唱的声音最高,最好听,说我的声音比驴叫的声音还中听。他非要我在班上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像驴叫一样再唱一遍……
体育课呢,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李老师就把我们领到他家的自留地里或者是生产队里去捉虫拔草。说这样既锻炼了身体,还锻炼了思想。男孩子调皮,捉到虫子有的往女同学身上扔,还有个别的竟把虫子偷偷塞到女同学的脖子里,吓得这些女孩子又哭又骂,我们一些人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拔草时,有些孩子不老实,故意踩踏庄稼,还有的故意连庄稼秧苗一块拔。生产队长发现后,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参加拔草锻炼了。
李老师的文化功底怎样,文化程度如何,教学质量高低,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包括我们的家长们,怎么能会知道这些呢?只是后来上级一次偶然的检查,人们才发现,他教得稀里糊涂,我们也学得稀里糊涂。如果不是这次检查,如果不是班级搬迁合并以及老师的及时撤换,那么,我们整个小学阶段也可能就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了。
记得刚开始语文课学拼音,回到家,我妈问我都学些什么,我说学的“a、o、e”。第一天、第二天、反复问了无数天,我都说只学了“a、o、e”。这时,我妈开始担心起来,她摸了摸我的头,疑惑地说,这孩子是不是真有傻病?怎么学了这么多天,问一次又一次,就只会三个“aoe”,呢?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就只会这三个字母,你说愁人不愁人?从此,我妈就像有了心病一样,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又一家又一家的专门找到和我同班的几个孩子打听,他们几个都聪明地告诉我妈,说老师就会这三个字母。我妈这才叹了口气,说,完了,傻孩子遇上了个笨老师,这孩子可没指望了。
在学钟表一章时,李老师不懂装懂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那时候,农村里很少有钟表,只有个别村干部家里或者外边有工人的家庭才有资格摆个小马蹄表。对钟表我们既新奇又陌生。听说要学习认识钟表了,同学们都高兴得头几天里就央求老师快点教,李老师呢,好像故意吊我们的胃口,急什么急?等那天高兴了我再好好教教你们。我们都天真地等着他哪天高兴。有那么几天,同学们都像换了个人,上课时,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不出,就是下了课,也不再放肆地嬉笑打闹,都怕惹得他生气不高兴。李老师也很容易高兴。这天,一进教室他就喜气洋洋地问,你们猜我今天讲什么课?学钟表!同学们马上兴高采烈地回答。
什么是时针、什么是分针,怎么个认法、怎么个算法,他拿着课本摇头晃脑地在那里照本宣科,似乎还讲得头头是道,可我们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听明白。李老师真有耐心,问他一个问题他便念一遍课本,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最后,他说,算啦算啦,现在学会也没用,你们家穷得连锅都快揭不开了,还会买钟表?等买了再学吧,到那时候我再教你们也不迟。
过了不几天,住在附近的一位妇女,提着一只小马蹄表来请教李老师了。
李老师,这位妇女一脸诚恳地说,听说你正教认表,俺家这只小表,孩子他爹捎回来都大半年了,到现在我也认不了,你也教教我吧。李老师把表接了过来,先端详了一阵子,又翻开课本对照着比划了一番,才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只怎么与书本上画的不一样?然后,又把表反过来看了看说,这啥表?这么复杂,咱没见过,这样吧,我教给你光认认点就行了,那分钟太难学,你也学不会。说得这妇女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直到离开时,这位妇女还是懵懵懂懂。
此后,村上的人们见到李老师便经常有人开玩笑地问,咳!李老师,看看你书本上的表几点了?这时,李老师便会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李老师对我们的考试也别具一格,他高兴了考,不高兴了也考,随时都会宣布考试。比如吧,同学们正做着作业或是他正讲着课,如果这时有那个人惹他生了气,他便马上脸一拉,宣布说,考试啦,考试啦。接着便是提问生字或是在黑板上出题。有时候,他还会故意出一些我们没学过的内容,见同学们抓耳挠腮,他便忍不住自己先吃吃地偷笑起来。
在小学阶段的前几年里,每次考试,不管是正式还是非正式,我都没考出过好成绩,平时很熟悉的问题,到考试的时候就都不认识我了。平时都会做的题,到这时也变得陌生了。老师们也觉得奇怪,这孩子平时学习挺好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拉稀?
我更是纳闷苦恼得了不得。
不只在老师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回到家还要接受全家人的斥责。犹如批斗会,全家人轮流上阵,轮流对我批斗。
我爹常常是一脸蔑视的表情,看到我连眼也不抬,耷拉着眼皮斜楞一眼,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好像他都懒得斥责我。我妈呢,则正好相反,每次看到我分数可怜的试卷,她都会像机关枪一样放上一阵子,让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直到我泪如雨下,似乎才能止住她喷发的怒火。
我哥往往会幸灾乐祸,我挨训后,他喜欢挤眉弄眼地逗引我,有时还正话反说,比如,呀!二傻,这次考的又不错,又受到表扬啦,下次可还得这样考!不等他说完这些,我就想揍他一顿,可是,我从来也没敢,一是我打也打不过他,二是父母亲从不允许小的跟大的打架。
我姐姐则很生气的样子,每次都噘着嘴气哼哼地说,笨死你啦!笨死你啦!
也真是奇怪,每当听到考试这两个字,我眼前便会扑棱棱地飞过来一只小小的麻雀,这麻雀叽叽喳喳,飞飞停停,一会张着小嘴叮我的铅笔,一会扇动着翅膀抢我的本子,一会在笼子里欢叫,一会又声声哀鸣。等到它飞走了,消失了,我乱糟糟的大脑也清醒了,我的稀里糊涂的试卷也该交了。
小时候曾经养过的那只麻雀,是在我喂养了一年之后,被我家的大花猫叼走的。其实,大花猫吃掉小麻雀只是早晚的事。因为,自从我养小麻雀那天开始,大花猫每天都有事没事的瞅着挂在笼子里的麻雀,抓老鼠的事似乎给忘了,好像这事成了它的正事。它好像天天都在打吃掉麻雀的主意。吃不掉它仿佛成了大花猫最大的心事。你只要看看它那死死盯着笼子,放着蓝光的溜圆溜圆的眼睛,你就知道它有多么的眼馋,多么的贪婪。小麻雀之所以能活一年多,真应该感谢我平时的严密防范。
大花猫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它的目的之所以能够得成,完全是因为我一时的大意。
这天,我把麻雀拿出来扣在一个纸盒子下面,正打算清扫笼子里的鸟粪,只听吱吱两声,就见大花猫嘴里叼着麻雀,嗖的一下,箭一般窜了出去。我扔下笼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