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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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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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

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尚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角度。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只他脸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只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气魄。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但是在《赤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二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它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

这人才唱罢,先前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熙爷!这,可不只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国时代,非但黄盖的头阵要叫他给抢下了,就连那火烧连营七百里怕也没有陆逊的事了呢!”

万熙微微一抿嘴,勉强赔个苦笑,道:“达公自是一世英雄,诚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日后的成就想来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爷您过奖过奖了!倒是熙爷如今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说着,又打了几声哈哈,接着道,“所以呢,我还是先前那几句老话,前人早有明训:‘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当年贵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鲁豫北五省里的白莲教,倘若能众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统天下了。舍下先祖献出‘海底’,想要广结江湖豪杰,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是老前辈们通情识理,也不至于在日后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这些,唉!万老爷子在时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信也不知写过几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听。眼前熙爷就要当家,何不将小老儿的话往怀里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话,那人说得窸窸窣窣,万得福没能听得真切——可此际也无须听得如何真切了——他已经十拿九稳知道对方正是早年哥老会的世袭领袖洪达展,字翼开,他的父亲早年在杭州盖电厂发迹。抗战军兴,洪达展以油电业富贾出身,输巨资、筹粮饷,很替时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老头子”卖过几分力气。旋于抗战末季跃身从政,以发展实业、振兴商务为号召,尤其在处理外债上表现得可以称得上是长袖善舞,极尽借东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却是他自创一格的“蛇草行书”,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坛商场上捧场争购者所在多有。只万老爷子始终不以此人为正派。且早有谍报指出:当年以棉籽油代桐油,借桐油还援款的一桩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万老爷子尸骨未寒,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听光景,还把他自己的儿子也带来了。万得福心下一凛,连忙轻声搓洗了一回,蹑脚爬出“水龙槽”,拾起条凳上的衣裤和那双棉鞋穿上,再踅回墙边听下去。此刻却是万熙在那里说话了:

“……再说呢!老爷子猝尔仙逝,这祖宗家门里里外外还有千头万绪容待料理。而两帮合作是桩大事,不开大香堂问过各旗舵长老的意思不能定夺。算来也是明年开春以后的事了。达公的好意万熙当然要感激领受,只不过此时要我一定给个口诺,是不是也操之过急了呢?毕竟我还得先把老爷子的后事给办了。”

“我‘操之过急’也是怕万老爷子的身后大事有个什么不体面的三长两短呢!”洪达展说着,忽然换了个温而柔之的声调,道,“瞻儿!你把你听见的原原本本跟小熙叔叔说一遍。”

这叫做“瞻儿”的蓦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脸的声势一般,也是个黄钟大吕、正宫亢调:“我从前学校里的同学今早给我摇了个电话,说报上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

“混蛋!你这是怎么说话?一点分寸礼数都不懂。”洪达展似乎是轻声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或者一脑袋。

捱揍的少年声音更响亮了:“你不是叫我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你他妈怎么打人呢?”

洪达展又斥了两句,倒是万熙在一旁拦阻了,道:“不打紧,子瞻世兄就照实说罢。”

“我同学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他帮里的大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慢着慢着!你同学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帮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大哥来?”万熙眉头又一紧,眼眸深处激出两道锐利的青芒。

“这个是混竹联的。”洪子瞻应声答道。

“是个小鬼头办家家酒的帮派,已经搞了八九年了。”搭腔的是洪达展,说话时凑近万熙,右脸正偏进孔洞所及的范围,那脸颊上长了偌大一颗黑痦子,痦子上还生着数十百茎又浓又长的寿毛。他接着道:“原本只是个小孩子打架闹事的玩笑组织,叫‘竹林联盟’。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做起地盘生意来了。”

万熙点点头,且对洪子瞻问道:“子瞻世兄那位同学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他大哥要他们赶快调集人手,要在万老头发丧那天给老漕帮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么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下!拉管马子打一槽叫搞一下,套个麻袋克一顿烂饭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划根洋火烧它个一干二净我也说这是‘搞它一下’,总之意思多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万熙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笑了,撇回脸对洪达展道,“人家是要‘扬名立万’来了。”

“熙爷可不能等闲视之。我之所以带了小犬来攀熙爷你一个交情,不只是有‘托教’之意,也是让熙爷亲耳听听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巴芽子家有什么势道——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万熙闻言也不答话,又转脸朝那洪子瞻道:“那么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联盟’的英雄么?”

“我爹是哥老会当家,我将来也是哥老会光棍,怎么能去混那个!只不过——只不过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联’找上了我,我——”

万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老爷子发丧出殡之日,你也要来‘搞一下’喽?”

“他敢!”洪达展在一旁厉声恶吼,却被万熙扬手止住。万熙一面继续笑着,接道:“世兄的意思呢?”

“外头人说老漕帮里能人辈出,个儿顶个儿都有真功夫。如果传言不假,小熙叔叔也不必担什么心,如果传言不实,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说得太好了!小熙叔叔交你这个朋友!”万熙说着时身形一矮,随即又坐回原姿,其间约可三五秒钟光景。因孔洞实在太小,万得福看在眼中,只道万熙是从椅子底下翻拣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连万熙的脸都给一块黄澄澄的物事遮了个严实,万得福自然而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但嗅得一股牛皮子味儿,随后那黄澄澄的物事也霎时不见,万熙的一张笑脸又露了出来。一声“咔哒”,仿佛金属铰链扣阖,万得福才猜得五七分:那黄澄澄的物事原来是个皮箱。万熙已经继之而说下去:“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儿,小玩具,小玩具。”

“恐怕是个真的罢?”洪达展道,“应该是德国造。”

“达公好眼力。”万熙道,“令郎年少英雄,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点敬重的心意。货是新到的,非常之称手,我只试打了五发,准头是极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弃,哪天和你那帮子‘竹林联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门来‘搞一下’的时候,说不定还派得上用场。”说到此处,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可浴室里的万得福却听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说,万熙口口声声的“小玩具”,应该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而且是一把新枪。可怕的是,为什么这把枪已经打过“五发”?“五发”之数不正与万老爷子胸口的弹孔以及荷塘小亭梁上的五颗弹头之数完全吻合吗?此外,万熙为什么又要将这把枪送给听来是初次见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然与那个新起的组织“竹林联盟”里的混世少年有什么牵扯,则赠枪之举究竟是为了笼络交好,还是示威挑衅呢?就另一方面说,似乎那洪达展言之谆谆者仍是让庵清与洪英——也就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结誓缔盟,而动机却是在联合两股老势力以防堵或压制新兴帮派之窜起。但是万熙的态度却似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要是万熙果然有悖于万老爷子的初衷本意,而欲与天地会党人结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师灭祖的勾当,则万得福哪里能够干休?他这厢只消奋起十成真气,催动毕生神掌之功,当下破壁而出,定可将这忤逆之徒立毙于顷刻之间。然而,事情似乎又并不这么简单——起码在应对言谈之间,万熙还维持了身为庵清光棍的礼貌和尊严。尽管洪达展加意示惠,且降尊纡贵地称这个比自己年轻不只二十岁的人物一声“熙爷”,然而在交接之间,万熙总透露着些许冷淡,仿佛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哥老会的当家大老,也并不急于要和对方共议“一统江湖”的大计。然而,掉回头来还是原先那个老问题:设若万熙并无私通外家之意,为什么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尴不尬的手枪呢?甚至——为什么能在万老爷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内便将这一对不尴不尬的父子迎进家门内室,居然还让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戏来了呢?这样大失礼数,甚至可以说大失体统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干得出来,身为老漕帮即将承继龙头大位的万熙又岂能平白容受呢?才想到这里,那万熙又开了腔:“好了!我先答允达公您‘托教’的付托。这小玩具就算是个见面礼儿。至于两帮缔盟之事,容我那桩大事办过再议。倒是那个什么‘竹林联盟’的,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来!二才,替我送达公和子瞻世兄回驾罢!”

万得福闻言不由得又是一惊——哼哈二才居然也随侍在侧!这样说来,万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竟似都与闻了一些他丝毫参悟不透的玄机。而其中更足启人疑窦的是,若说万熙所谓“大事”是万老爷子的丧事,他在说到这事之时的话语却是“我那桩大事”,听来已有蹊跷;可是伺候在旁,始终不闻动静的哼哈二才更似早已十分了然,他们甚至对万熙答允洪达展“托教”洪子瞻的行径全无半点异议——这,冰冻三尺,当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个轇轕纷纭的解释,只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该向什么人去打听询问。看来除了万老爷子遗留下来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诗,一个由五颗弹头布成的奇字,还有六个老人的疑阵迷踪,他万得福只合是个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筑上的定制,也有居处上的规矩。老爷子当然是以祖宗家为自己的家,老爷子身边服侍其起居行止、饮食穿戴的多不过五七人,少也仅需一二人,这一类的人——像万得福和瘸奶娘等——在帮中并无地位,但是由于同老爷子个人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帮中老小光棍独特的尊重,甚至礼敬。不过,为了严格内外分际,历任老爷子对这一类的贴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细腻的防范。像万老爷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只能在一、二进的正房、厢房间出入,若非召唤,是不得擅入三进房室的;若有召唤,大多都有训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只到二进为止。这是因为三进正厅是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老漕帮自碧峰禅师、罗祖、翁、钱、潘三祖以至于历任老爷子的牌位。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节的例行参拜,只有关系着帮中生杀大计之事,才需到祖宗牌位前焚香顶礼;平素也只是瘸奶娘或万得福才能前来洒扫供奉。换言之,小爷万熙今晚这样率意到三进角落小室来待客接谈,是十分不寻常的勾当。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张,则也可以是触犯祖宗家家规的忤犯之举。

万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当下正待蹿出浴室,翻过思过廊墙垣,绕回隔壁去问个究竟时,忽听隔壁万熙猛地扬声喊了声:“噢!还有——”

那厢二才并未答话,倒是洪达展应了句:“熙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敢!”万熙接着起身离座,孔洞一空,万得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那万熙接道,“我们老爷子生前有个贴身的光棍,叫万得福,当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门门下。”

“是万籁声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极好的。”万熙道,“此人自老爷子归天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道遁往何处去也。但不知老爷子忽然就这么气血逆行、一命归天,究竟同万得福这人又有什么关涉?好不好也请达公和子瞻世兄外头的朋友给留个意。”

“熙爷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按规矩,若是本帮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动私刑,是非得解回祖宗家门审问不可的。不过达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无须替我们押送费事——只此人功夫极硬,还请达公留神……”

底下的话,万得福听不清,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但见他两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抠出八个口子来,登时鲜血如注,滴在那“水龙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乌墨一般黑浓稠腻。脸上的两行老泪也喷涌而出,可称是涕泅滂沱了。可即令有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虑纠缠,万得福的灵台方寸之地,还有纤毫的清明神智,当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来,想必有叫我探详究细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只想着申诉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证和线索。要是贸贸然现身,岂不反而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八个字,万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层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门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约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机,也才能查明真相呢!

然而,此时的万得福若是一个将忍不住,就这么莽莽撞撞、糊里糊涂地冲身而出,与小爷万熙申诉公道、辩解冤情,非但当时未必得以保全名节性命,这老漕帮与天地会之间、与政府之间,乃至与日后数十百年台湾社会发展变迁之间的许多关系、纠结便永无厘清昭著的一日。万老爷子因何不得不死?遗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玄机?六老为什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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