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到没有意
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瞧从来没有见过的
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
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
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说:“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
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
“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
你的棋蛮好。”大家看出是谁赢了,都高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到你,蛮
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父亲。”脚卵很高兴,
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停了一会儿,又说:“你
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
个运动会,其中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
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么会打篮球
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
类队到地区比赛,赢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
你们场,去报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把衣裳穿
上,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起来,
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来,把东西放在
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斤精白挂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
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
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
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
“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脚卵急
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的是人家的,从来
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呢?”脚卵说:“起
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
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
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锄来送。两人握了
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沟,王一生拦住,
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
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
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第三章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卵。我说
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据我父亲讲,我们
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
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
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
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
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
林是什么人,只听脚卵神吹,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
卵,当然更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号棋呆
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致否认,说王一
生怎会输棋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
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
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一生可有
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起请假去总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着王一
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却只有交
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可是大家仍然很
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
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
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事翻了半
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就问干事是不是搞
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
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
们住下的草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
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
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
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王一生
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点儿不懂,球也
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
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嚷野蛮,埋怨脏。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还没有影
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两天,就送我们走一段。快到街
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
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
到了跟前,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来参加比赛?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请事
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
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
早赛完了,现在是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
夺地区冠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上随便吃点儿
什么去。”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些饭菜,
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要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要回去吗?”大家都
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两天吧。脚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
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走不多
久,就到了。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不再说什么,只让等
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
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
上放着几张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又叫
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没见过管着几个县的人的家,头都转来转去地看。书
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
欠一下身,说:“都是我们队上的。这一位就是王一生。”说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倾。书记
看着王一生说:“噢,你就是王一生?好。这两天,倪斌常提到你。怎么样,选到地区来赛
了吗?”王一生正想答话,倪斌马上就说:“王一生这次有些事耽误了,没有报上名。现在
事情办完了,看看还能不能参加地区比赛。您看呢?”书记用胖手在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
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啊,是这样。不好办。你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
不好办。听说你很有天才,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下面要说话的,啊?”王一生低
了头,说:“我也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来看。”书记说:“那是可以的,那欢迎。倪斌,
你去桌上,左边的那个桌子,上面有一份打印的比赛日程。你拿来看看,象棋类是怎么安排
的。”倪斌早一步跨进里屋,马上把材料拿出来,看了一下,说:“要赛三天呢!”就递给
书记。书记也不看,把它放在茶几上,掸一掸手,说:“是啊,几个县嘛。啊?还有什么问
题吗?”大家都站起来,说走了。书记与离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说:“倪斌,你晚上
来,嗯?”倪斌欠欠身说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气,说笑起
来。
大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讲起还要在这里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钱支持不住。王一生说
他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人多一点恐怕还是有办法,这样就能不去住店,省下不少钱。倪斌
不好意思地说他可以住在书记家。于是大家一起随王一生去找住的地方。
原来王一生已经来过几次地区,认识了一个文化馆画画儿的,于是便带了我们投奔这位
画家。到了文化馆,一进去,就听见远远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是宣传队在演练。
只见三四个女的,穿着蓝线衣裤,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近了,并不让路,
直脖直脸地过去。我们赶紧闪在一边儿,都有点儿脸红。倪斌低低地说:“这几位是地区的
名角。在小地方,有她们这样的功夫,蛮不容易的。”大家就又回过头去看名角。
画家住在一个小角落里,门口鸡鸭转来转去,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草就在杂物中
间长出来。门又被许多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王一生领我们从衣裤中弯腰过去,叫那画家。
马上就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见了王一生,说:“来了?都进来吧。”画家只是一间小屋,
里面一张小木床,到处是书、杂志、颜色和纸笔。墙上钉满了画的画儿。大家顺序进去,画
家就把东西挪来挪去腾地方,大家挤着坐下,不敢再动。画家又迈过大家出去,一会儿提来
一个暖瓶,给大家倒水。大家传着各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画家也坐下来,问王
一生:“参加运动会了吗?”王一生叹着将事情讲了一遍。画家说:“只好这样了。要待几
天呢?”王一生就说:“正是为这事来找你。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大
家挤一挤睡?”画家沉吟半晌,说:“你每次来,在我这里挤还凑合。这么多人,嗯——让
我看看。”他忽然眼里放出光采来,说:“文化馆里有个礼堂,舞台倒是很大。今天晚上为
运动会的人演出,演出之后,你们就在舞台上睡,怎么样?今天我还可以带你们进去看演
出。电工与我很熟的,跟他说一声,进去睡没问题。只不过脏一些。”大家都纷纷说再好不
过了。脚卵放下心的样子,小心地站起来,说:“那好,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
来送,却谁也站不起来。脚卵按住大家,连说不必了,一脚就迈出屋外。画家说:“好大的
个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来,讲了脚卵的笑话。画家听了,说:“是啊,你们也都够
脏的。走,去洗洗澡,我也去。”大家就一个一个顺序出去,还是碰得叮当乱响。
原来这地区所在地,有一条江远远流过。大家走了许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宽阔,水
却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洼儿。四处无人,大家脱了衣裤,都很认真地洗,将画家带
来的一块肥皂用完。又把衣裤泡了,在石头上抽打,拧干后铺在石头上晒,除了游水的,其
馀便纷纷趴在岸上晒。画家早洗完,坐在一边儿,掏出个本子在画。我发觉了,过去站在他
身后看。原来他在画我们几个人的裸体速写。经他这一画,我倒发觉我们这些每日在山上苦
的人,却矫健异常,不禁赞叹起来。大家又围过来看,屁股白白的晃来晃去。画家说:“干
活儿的人,肌肉线条极有特点,又很分明。虽然各部份发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体,常
常是这样,变化万端。我以前在学院画人体,女人体居多,太往标准处靠,男人体也常静在
那里,感觉不出肌肉滚动,越画越死。今天真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人说羞处不好看,画家
就在纸上用笔把说的人的羞处涂成一个疙瘩,大家就都笑起来。衣裤干了,纷纷穿上。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
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
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王一生长叹一声,却不说什么。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画家一起吃些东西,画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画家领我们
到礼堂后台入口,与一个人点头说了,招呼大家悄悄进去,缩在边幕上看。时间到了,幕并
不开,说是书记还未来。演员们化了妆,在后台走来走去,伸一伸手脚,互相取笑着。忽然
外面响动起来,我拨了幕布一看,只见书记缓缓进来,在前排坐下,周围空着,后面黑压压
一礼堂人。于是开演,演出甚为激烈,尘土四起。演员们在台上泪光闪闪,退下来一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