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忧郁病的一个方面原因。那么,事物就走向了它的反面,我的好心也就成为了一种对自己的讽刺和对您多余而不可容忍的东西。而如果要我故做多情,逾越我们关系发展的现状,以您未来伴侣的身份行事,则实在是我所不敢想望的。其实,某些电影镜头的一闪就足以引为前车之鉴:某些暴君般的情痴,出于爱的要求,而不是爱的本身,妄自尊大,夸其海口,与并非爱他,却也并还未明确地摒弃他的,其实他人的恋人说:您是我的。而赢得的却只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错,本来崇高与可笑之间就只有一步之差,稍稍逾越了它们之间的界限,崇高就成了荒谬可笑的了。于是我只有干着急了!
虽然一个英国谚语说:Pity is akin to love。 可是,我对您的处境而体会到的那种抑郁心情,绝不是那种近于怜悯的同情。因为这常常使人联想到它是一种出于自我优越感的施舍。我的抑郁心情完全是出自对于我们友情和您的爱护,正像对我自己的爱护一样,决不是伴随虚伪而派生的多余的东西。事实上,熟悉会滋长轻篾(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对于自己所熟识的人,是无所谓伟大与渺小可言的。即使是一位伟人,他也依然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妻子的丈夫,他儿女的父亲,如此而已。否则,一个伟人怎么来安排他的家庭生活!?而一个不惜在一切方面发挥其伟大的人,实在只是一个庸人而已。既然这样,我想在我们亲密无间的友情中,您将不会怀疑到我的动机的某些方面了。当然,我也绝没有那种以未来的展望而矜持的奢望和轻浮。
但是,在您和我的谈话中,我却推敲出了一些言外之意。不过,当我把这作为了解您的入门向导,探求它的真实内涵时,抑或我仅仅把握了一些端倪:——
您说“人老了,不值钱了。”,又说某某快要结婚了,并表示了对于他的合理的轻篾。当然,我不否认即使在您的这种极其消沉的调子中也蕴含着部分的真理。一方面,固然不管我们多么强健,都无法抵档得住时间的磨折,都逃避不了进入时间的万宝箱——进入坟墓的命运,都不可避免的日渐老大起来。另一方面,像每一个母亲期待于她的孩子所常说的:快快长大吧!人的力量正是这种生长的力量。人们逐渐地长大起来,也就在各方面都更成熟了,尤其在智力方面。这样,他也具备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的能力了。的确,当人们度过了青春年代而到达老迈之年时,是充满着对过去的缅怀的。并且说来也奇怪,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老年人往往会一反常态而变得极其稚气,喜欢接近小孩。其实,人们祈求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实是古今中外哲学所探求的一种最高境界。如庄子的“与天为徒”即是一例。只不过,我们在童年生活中所看见的谐和乃是自然的赐予,而老年人的这种回复却是一种向自然的索取——是自己精神修养和努力的收获。所以当您说“人老了”时,也不过重复了一个我生有限而时光无穷的古老课题。而在古人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种不健康的情调的背面,实在只是要唤起我们对光阴的爱惜,不要蹉跎了大好的青春,也免于徒贻“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讥。由此,我可以说,这其实正透露了您的严于责己的严肃人生态度,迫切要求执着于现在,向自己勒索,以发掘那霓虹色的未来。
至于谈到对某某的合理的轻蔑:固然表示您还缺乏那种“Live and let live”的哲学的宽容,却健康地显示了您决不肯把自己降低到常人的水平的气魄和抱负。不过,谈到为什么那位女郎竟会爱上如此一位“等而下之”的庸人?这倒是一个缺乏常识的问题。本来物各有偶,“Every Jack has his Jill。”。
最后,我也准备就一般人因为盲眼的丘比特的捉弄,对一些莫名其妙的配偶表示惊奇而发的议论,谈谈自己的看法:——
人们每每看到一些愚笨的男人却赢得了聪明美貌的配偶,在无可理喻之际,就搬出了一张莫须有的,万能的“心好”的王牌来给他加冕。其实,没有比这更为荒唐悖理和缺乏说服力的论据了。因为,这不过是指出了两性婚姻生活中固有的必然性的东西,不能提供任何一点新的内容和意义。谁曾见丈夫对自己的妻子不好!那些对自己妻子瞪眼的英雄,至少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丈夫”,也没有爱情可言!
当然,我的这种理论上的否定,也决不能抹杀掉现实中依然存在着相当数量的崇尚“心灵美”的可人这一事实!但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所表示的那种要求对方激起一种单相思的狂热,以显示自己的可卿和满足自己的虚荣感,实是一种对自己人格的不尊重和玩忽的态度。而许多轻浮的女性陶醉于这种奉承和恭维,宁愿把自己奉献在虚伪爱情的祭坛上,甚至在已经能够窥透对方的假面,发见那未来暴君的真实面目,也在所不顾而表现的英勇和固执,更是使人为之惊叹!在这里,我能否说这依然还是男女不平等的因循恶习的残余!出于一种自悲感,宁愿以自己的未来做为赌注,换取自己婚前生活女皇般的矜持和满足,聆听着一些低声下气的人唱圣诗般的谀词和颂歌。仿佛一个行将就范,丧失自由的人,放纵自己,一时竟达到了暴君般的任性。这难到不是婚前的不平等和婚后的不平等的不等价交换!
……
我祈求着平等的爱情,无论恋爱和共同生活的期间。并以此来唤醒和提高我的伴侣对于自我人格尊严的自觉,也为自己赢得一片婚前单身生活的宁静。
1967年1月8日
往 事 (二)
亲爱的朋友,
昨天,如果由于我的严酷,冷淡了您,请体谅我的心情,而且原谅我的无情。
如果由于我的粗暴,刺伤了您,请容忍我的傲慢,而且原谅我的无礼。
因为,当我一路上,伴着一个否定的精灵,靡非斯特匪勒斯般的人物,屈尊地听着她对我絮聒不休一些虚伪,枯燥的道德教条时,我的心实在已经达到了愤怒的极点了。但是,由于早几天,自己的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和轻信,作茧自缚,我已被置于一种从属的地位,任其操纵。不过,感情是一定要发泄的,否则,我们怎么能维系一片心灵的宁静!那小小的五尺之躯,那里载得了如许多的愁怨!
她告诉我您感情多变,任性和轻佻以及您爱虚荣,喜听谀词的性格。最后,她还中肯地说,她应该对我和您的朋友负责任,叫我今后注意些。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承认,我的道德尺度是比较宽的,很多事情我都可以替它们找一个辩解的借口;但却不能不惊讶于这位神游于道德的天空,专门崇尚那心灵美的虔婆的奇谈怪论的浅薄和不近人情。由于缺乏感情而衍绎出来的贞操观念,在她看来就是守一待终。同时,她的待己的苛刻是有条件的,是以对人的刻薄为交换的。本来,一个人在自己的接触范围内选择爱人,是他神圣的权利。在双方关系并未肯定以前,感情发生变化,这也是合情合理的,珍视自己的青春和未来的纯洁表现。在她们,则被贬之为轻浮,任性,似乎当两人一度相好后,就等于相互买身相属了。爱情又还原成为包办式的封建婚姻,而要求人们把自己的终身幸福作为供品,献祭在道德虚伪的神坛上。殊不知,辨证法的极端,就走到了诡辩。当她们在讥俏别人轻浮任性时,不也正透露了她们带着一种知味贪馋的眼光,想偷吃葡萄,吃不到,说葡萄是酸的吗?!
我知道单相思而固执着爱情是一种病态的现象。维特热般的感情流露,出之于文豪歌德的手笔,不失为一篇文学名著。但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种与社会法则和风俗习惯的僵化的不适应,是可悲的。这是一般明智的人,所不屑作为,也不愿作为的事。
不过,感情是一种多么富于魅力的东西啊!它是未来行动的契机。而好感所引起的愉悦感觉,往往是爱的先声。人们在这一阶段,还没有认识它,只是潜意识地,默默地爱着。这样一种几乎是由纯粹审美观点而产生的,对于美好东西憧憬和向往的感情,是如此的纯朴,单纯,人们甚至于不遑渗进那富于私心杂念的“我”字,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类乎泛神论所激起的关于物我合一的神圣感情,一种陶醉于大自然的美好,留连忘返,所引起的崇高精神愉悦,不带有丝毫据为己有的不洁念头,而是一种人我共享大自然的无尽藏的博大感情!这大概就是这种初恋的思无邪的泛爱所以迷人而令人隽永的地方了。如果,一个人能长久地生活在这种境界里,将是何等的幸福!人们仅仅需要相对言谈,言笑晏晏,共同游戏而愉悦,不落尘世的羁绊,甚至“初恋”二个字也只是一种颠倒的因果关系,想当然地被强加的一个多余的前缀。
如果说我对您曾经发生过好感的话,那就是这一尘不染的思无邪的泛爱。我爱那一切能引起我美好感情的事物与人,因为它们加强了我生活的欲念和动机……
泰戈尔说得好:我把那些微小的礼物留下给我的所爱;而那些大的礼物,则给予一切的人。我相信您,像那博厚的大地一样,决不至于容不下一点小土块。
我依然非常珍视您的友情,并且祝愿它不断地发展,健全。
我愿那绽开在生活的茎杆上的友情的花朵,把人生装点得更其壮丽,像那夜莺喋血,催成了一朵爱的玫瑰绯红。
1967年1月30日
往 事 (三)
亲爱的朋友,
谢谢您的友情!
您唤起了我无限的诗情画意,点缀了我的生活,使我生趣盎然,生机蓬勃。
古人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往往思秉烛夜游,决不肯虚枉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虽然是某些诗客骚人,不愿与世浮沉,达观的隐士作风,包含着一种苦中作乐的消极观点,还是由衷地道出了那隐含着的对幸福人生生活的无限热爱和追求。
可是,外国作家所创作的关于爱情生活的田园牧歌般的描写,给那平淡无奇的散文生活涂抹了一层诗意的光泽。其实,这仅仅是理想生活的极致,某些幸福生活断片的提高和典型化,是作家屈从于他诗意的体系的要求,而强加给生活的一种憧憬和向往。这样的作品陶冶和造就了一批纯朴,天真,多愁善感的心灵。他们以他们整个的身心追求着那理想的爱。在他们看来,无爱的人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生存。并且不管这个人有一种怎样高的天赋才能,如果他的心不曾感受过爱的火花,在这世界舞台上,就只是一个不完全的,可怜的角色。他们以整个的心灵捕捉着爱,却飞蛾扑灯一样,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碰得粉碎。罗蜜欧与朱丽叶的结局是悲剧性的,正道出了此中的奥秘。
泰戈尔说得好:生命因了世界的要求得到了它的财产;因了爱的要求得到了它的价值。但是,爱情决不等于生活,生活要宽广得多;而爱情仅只是人生途程中,青春生活里一个昙花一现,无疑是最富诗意的一个场景,插曲。所以,那些以婚姻生活为花园,企图从中取乐的浪荡,纨绔子弟,仅仅得到了一些人生严峻的教训。因为,人们本不应该从婚姻生活中去寻觅欢乐,而应该共同地去使他们的伉俪之情,尽趋完美。
所以,文学所培养的丰富感情,和现代科学和哲学的理智的调节作用,是现代有文化生活中,所必不可少的二个使生活幸福的主要因素。爱的类型的妻子和理智类型的丈夫的结合,几乎是一种公认不讳的美满婚姻。爱人间性格的差异,被视为是未来幸福生活的徵兆,也体现在它可能展现的未来生活的多变和丰富中。
我承认,我决不是一种爱的类型的人,而是一个理智类型的人。我在生活中,给予爱情一定的地位,使之比较地能自持,不致于陷入对它完全冷漠,麻木,和为它废寝忘食,辗转不寐二种极端。但这仅是相对而言的。当我由于内心爱火燃烧失去自持时,我听任感情的驱使,追求那理想的极致。因为啊,这本是人生的无限权力,如歌德所说:“我爱您,与您何涉!”
但是,当我以我整个的心灵去追求那幸福人生生活时,我似乎又听见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那世俗理智的呼唤之声。它不断地企图揭穿那一层笼罩在生活上的诗意的光彩,使我不敢在现实生活中迈出一步,去追求我的目标,我的爱。我于是忧虑着未来,害怕欧根奥涅金的悲剧将在我身上重演……
1967年1月27日
往 事 (四)
亲爱的朋友,
您知道诗是什么吗?
它不正是爱情的食粮!它不断的刺激我们的想象,使之奔放,活泼起来。但是,过于发达的想象力,而不调之以理智的控制作用,这意味着什么?又将带来什么呢?由于想象作美,我们往往给事物涂抹了一层主观的色彩,总是乐意从我们所观察的事物中去发现那一切使我们爱的事物的属性,导向有利于我们的倾向。这样,那冲破了理智的牢笼的奔放的想象力,遨游于乌托邦式的空想世界,造成了许多空幻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使我们憧憬着,憧憬着!不过,这一切水中月,镜中花般的虚幻事物,除了使我们空捞牵挂,自寻烦恼外,还能带来什么?我们竟然这般地自己戕贼自己,多么不可思议啊!
莎翁的那优美的抒情喜剧“第十二夜”,您是很熟习的。它描写一个痴情的公爵奥西诺无望的,单相思地热恋上了一位伯爵夫人奥莉微拉,忧郁不能自解,心情沉重,欲借助过量的音乐——爱情的食粮,来窒息那爱,使之冷淡下来。然而,犹如火上加油,釜中添薪,那爱火反而越扇越旺了……
昨天晚上,我们谈到了泰戈尔的诗集“园丁集”。我问您最喜欢那几首,您回说第27,33,34,48,52,61首等等。后来,您又叫我替您把英文原文抄录一遍。当时,我就把我原先抄下在一张纸上的二首给您,您却撒娇地说:不行,要用一个本子好好地抄。我的心因为能接受您的奴役正欣喜着,却言不由衷地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叫我做奴隶了!您笑着,您的那双慧眼,如湖水之碧,表露了您真理的深邃。您颇富挑逗性地回说,这一点事都不能做!我亲爱的朋友,您火热的言词不正透露着那泼辣的爱的深沉吗!
十点多钟,送您走后,我仔细地究读了您所选的几首诗篇。它们一律都是表达一个青年女子追求热烈的爱,要求把自己完全献身给自己的所爱的火辣辣的自述般的篇章。这难道不正是表露了您自己的心声!我默默地领会着它的意义而兴奋!我的心因为能接受您的爱的牢笼而正沸腾,欣喜着!
我亲爱的朋友,虽然您不知道这王国的疆界,而您仍然是这王国的皇后。
1967年2月6日
往 事 (五)
亲爱的朋友,
幸福已经临近我的身边,我一时忘却了它还没有到达我身边!
我们相处以来,已经半年了。我异常地珍重您的友情。但是当我们的友情欲图逾越它的疆界,而觊觎爱情的宝座,偷尝它的禁酒时,我却执迷于“Love me little; love me long。”的至理名言,以为默默地相爱,形于不言中,更可以永远相见如宾,永褒初恋纯真的感情。殊不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