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定睛看去,此人眉目中依稀有汤问行的模样。不过,同汤问行黝黑的皮肤,飞扬的神采比起来,汤于文却憔悴而干瘪,若是脱掉官服,也就是一个白面书生。
见他如此神情,孙元知道汤于文来者不善。不过,他还是跳下马,笑眯眯地走上前去,一把握住汤于文的手,装出很亲热的样子,笑道:“我也是久仰信国公的大名,你家兄弟汤问行乃是某最信任的左膀又臂。这次他如果听到你来,也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样子。这里实在太冷,走走走,咱们进大帐说话。信国公能够来我宁乡军监军,不胜之喜,某这就叫人将各军将领叫来拜见监军。”
“不忙,骑兵军在哪里?”汤于文不耐烦地甩开孙元的手,他们两人都是国公,汤于文这次来北京本就没想过要给孙元好脸,也不想同他客套。
这已经是很无礼的举动了,不但孙元身边的侍卫都是一脸愤怒,就连罗如意也竖起了眉毛。
只有傅山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孙元却不在意:“原来信国公急着见汤问行将军啊!实在不巧,他却不在这里。他和骑兵军驻在别处。”
汤于文:“怎么说?”他有点焦躁:“怎么可能不在,骑兵军乃是军中精锐,怎么可能不驻在老营中?”
孙元:“几十万大军出征,多兵种合成,讲究的是相互配合,不可能如乌龟一样聚在一起。如我这老营,实际上也就几千直属部队。至于其他兵马,则都分别驻扎在各通衢、隘口、要道等战略要点。打仗如下围棋,得一步一步抢占实地。如果龟缩一处,后勤保障会非常困难。只有在决战的时候,部队才会集结。”
他一边说一边淡淡地笑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似是在讽刺汤于文简直就是在说外行话。
汤于文一呆,感觉自己有点被孙元的气势给压住了:“那我家兄弟现在何处?”
孙元:“骑兵军在赵州,从这里过去,还要走还要走上两日。赵州乃是交通要点,抢下那里之后,距离我军老营、真定不远,以轻骑突进,也就一日光景。”
“原来在赵州啊!”说来也怪,汤于文倒是轻轻次出了一口气。
孙元:“信国公,请进我军老营同各军将领见上一面吧!”说完,就一抬手。
信国公汤于文却摇头:“既然汤问行不在这里,我也不进去了。告辞!”
说罢,也不理睬孙元,回头对众人道:“走!”
孙元吃了一惊:“信国公这是要去哪里?”
汤于文骑上战马,淡淡道:“曹国公,我要去哪里,好象不用同你解释吧?”
孙元:“可你是我宁乡军的监军啊……喂……”
话还没有说完,那一群纨绔子弟就已经骑着马乱糟糟地跑远了。
黄佑也被汤于文的无礼刺激得一脸铁青:“太初,信国公这是要去赵州和他弟弟汤问行将军见面吧!此人实在狂妄,可恼。”
孙元:“有点意思啊!黄兄不用生气,他们兄弟多年未见,人之常情。”
傅山也笑道:“对对对,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
等回到大帐,黄佑有事出去。只剩孙元和傅山在帐中说话,梁满仓悄悄地跟了过来:“君侯,看样子,信国公来者不善啊!”
孙元“哦”一声,没有任何表示。
傅山却笑眯眯地问:“梁满仓,你怎么看?”
梁满仓:“君侯,青主先生。朝廷早不派迟不派,等到我军进入畿南,这才派来一个监军,就不得不让人心中生疑了。而且,来的这人还是汤问行的兄长。信国公一到我军老营,听说汤问行不在,就心急火燎地赶过去,这也太肆无忌惮了。小的斗胆猜测一下,信国公汤于文定然是得了朝廷的指使,一来,是想通过所谓的兄弟情分,拉拢汤问行,分化瓦解我宁乡军;二来,没有骑兵军,失去机动力量,我军若想抢在镇海军之前进京,只怕快不起来。甚至,连仗都没办法打了。看来,朝廷是真的要扶植镇海军制衡君侯。”
孙元一脸恬淡,甚至带着不以为然,他平稳地端起茶杯,小口地品尝起来,不发表任何意见。
这让梁满仓心中忐忑,目光变得不安。
傅山却鼓励地看了他一眼:“有几分道理,那么,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梁满仓咬牙:“此事也易,汤于文不是想拉拢汤问行吗?只需君侯下一道命令,属下立即抓捕汤问行回老营审讯。汤于文来得突兀,我就不信事先汤问行不知道。嘿嘿,毕竟是亲兄弟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汤问行心中怎么想?他现在可是手握大军的骑兵大将,若是有了二心,事情就麻烦了。为了防患于未然,不如先下手为强。此事,汤问行必须给君侯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梁满仓一脸的狰狞。
傅山:“抓捕汤问行,也是一个办法啊!可是,马上就要打仗了,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说不好会弄得人心惶惶。就算免去汤问行将军的职务,可是,骑兵军还得有人带吧,难不成梁老总你要主动请缨?”
梁满仓:“不敢,带兵打仗,属下可不会,那不是坏了君侯的大事吗?这点自知之明,属下还是有的。属下听人说,骑兵军乃是朱夫人和朱指挥使一手创建。军中将官,多是朱夫和朱指挥训练出来的。如今,朱指挥使不是在军中吗,可速令他去骑兵军军营,接管防务。有他在,部队乱不了。”
傅山故意用欣慰的语气道:“这个办法不错啊!”
梁满仓也有些得意:“不敢。”
“你果然还有些自知之明,某是信任汤问行的。你叫某抓捕手下得力大将,究竟想干什么,滚出去!”孙元突然重重地将茶杯往几上一杵,厉声呵斥。
“是是是。”梁满仓一脸苍白,连忙退了下去。
傅山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这个梁满仓简直就是苍鹰郅都再生,做事急功近利,将来不会有好下场的。没错,拿掉汤问行,推朱玄水出来掌管骑兵军,确实是大大地讨好了世子孙天经一系。可是,你这种投靠也太**裸了点吧?别忘记了,你可是侦缉厂的老总,你只需要对曹国公负责,不能有任何倾向。否则,这个位置你怕是坐不稳了。一旦失去了侦缉厂的权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你梁满仓以前抓捕过冷英,关过秦易,现在又想动汤问行,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如果没有曹国公的信任,又会是什么下场?
傅山极为狡猾,梁满仓一来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二来他直接掌握着情报系统,就算要投到孙天经系统,老狐狸也是不敢收的。否则,孙元第一个就会把他给收拾了。
孙元好歹也是带了十年兵的人,当初从一普通农户子弟一路厮杀到如今这般地位,可不是好相以的。特别是最近几年,孙太初越发深沉,颇有枭雄之态,将来必是一代英主。
侍奉这样的主公,得多多小心。别我堂堂傅青主姚广孝没做成,反成了解缙。
智者不为。
傅山:“太初,如果不出意外,汤于文去赵州之后,必然会想办法争取汤问行,毕竟是亲兄弟,有的话他也敢说。就算汤将军不肯,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我只是想不透,汤于文此次来北京,究竟是得了天子的旨意,还是受马瑶草的指使。不过,无论如何,这也算得上是一步妙棋。”
“这一步棋确实下得好,就算某选择相信汤将军。汤于文这么一闹,骑兵军难免人心浮动,只怕会影响某的部署。”孙元点头:“应该是马瑶草的意思,干这种事,马首辅顺手。”
傅山不以为然,毕竟堂堂国公,马首辅可使不动。虽然,汤于文这个信国公也就是个摆设。
他却不多说。:“那么,太初准备怎么应对?”
孙元:“静观其变。”
傅山一呆:“静观其变?”
孙元:“没错,我选择相信汤问行,若他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好,也不配带骑兵军。青主放心好了,没人能带走骑兵军。”
傅山有点明白,确实,宁乡军有严格的制度。各军大将军的权力都有一定的限制,并不是说你是一军军主,你就能够为所欲为。而且,军中士卒和明朝的旧军队只对带兵大将效忠不同。宁乡军的将军们没有家丁,不设亲卫。所有的士兵只效忠于扬州镇,效忠于军中制度。
这就是组织的力量,这就是孙元的信心所在。
或许,这也是孙元对汤问行的一种考验吧?
傅山:“如此,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怕就怕军队会乱上一阵,影响作战。”
孙元淡淡道:“对汤问行,某还是了解的,某相信他。他若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好,以至影响整个战局,他汤问行也不配为一军军主。”
1330。第1330章 腥味的海水
“老婆子,今天的海水好象有点不对劲,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你说……会不会有事发生啊?”方玉宝拉着木桶车从登州城边上的那个墩台里出来,不住地喘气。
从这里看出去,整个渤海都笼罩在一层茫茫雾气之中。
那雾并不是乳白色的,而是灰仆仆像一团又一团肮脏的破棉絮,在海面上翻滚不息。
他今年已经五十六岁,气血已衰,忙乎了一大早,感觉累得心慌。
方玉宝是登州的军户,他的父亲是军户,爷爷也是军户,可以说世代为兵。只可惜,自明朝中期开始,军户制度尽废,军户这种所谓的职业军人已经退化成纯粹的农民。
自从记事起,方玉宝就在田里耕作,替千户老爷们种地营生。
登州濒大海,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乃是军事重镇,这里可以说是一座兵城。不过,方玉宝无论是在孔有德的登莱之战还是后来的历次战争中,都没有上过战场。无论敌军我军,都知道登州的军户根本就不堪使用。所以,到现在为止,方玉宝活了五十六年,还从来没有握过哪怕一把武器。尤其是人到暮年,更是引不起带兵大将们的兴趣。
也如此,他和老板才能够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耕种着靠着大海的一亩三分地。
对于自己目前的生活,他很满足了,除了土地实在贫瘠,产量实在太低。
没错,千户所的地是好,可这几年,土地的主人如走马灯一样地换,明军千户军官、大顺朝将军、大清朝的汉军旗将军,现在又换成了正宗建奴,看到了肥沃的土地,这些饿狼们眼睛都红了。就在前年,千户所一口气换了三个东家,每换一次就收一次赋税。道理很简单,因为新上任的军官都知道自己在这个任上肯定干不长,不抓紧时间捞一笔,说不定过得几天就被人给顶下去了。
千户所的军户都被刮得精光穷尽,纷纷逃亡。
方玉宝也不例外,再在千户所里呆下去,早晚自己身上的一把老骨头就会被人给拆了熬成油。
于是,他就带着老妻在海边开了几亩地,种些小麦果腹。
海边都是沙地,土地极为贫瘠,一年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收获,如此下去,自己和老妻说不定就要死在饥荒里了。如今,冬小麦已经播种,未来这个冬季极为关键,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
活着,他只想活着。
要想活着,就要想法子。
很快,方玉宝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收集军营里的人畜粪便,用来肥田…海边的土地虽然贫瘠,可只要大水大肥下去,我就不信不能将那一亩三分地整治出来。
这事做起来也容易,建奴在淮安和徐州吃了一场空前的大败仗之后,一路逃来,躲进登州城里,依靠坚固的城防死守。据说,当初他们出淮安的时候还有三万多人,后来死的死逃的逃,到现在还剩五六千,狼狈到极点。
到登州之后,大约是粮秣匮乏,建奴军队全军出动,四下抢掠,杀了不少人。每到夜里,总有惨烈的叫声传来,让人听得心中直发颤。
好在一个月以后,建奴凑集到足够的粮草,加上天气开始冷起来,就缩在城里过冬,不再出城了。
这样也好,自己和老妻能够平安地度过这一个月,叫他感觉非常幸运。
说句实在话,方玉宝并不怎么恨建奴,他们又没来找自己麻烦,没有上门来派粮拉丁,自己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国家民族这种东西都是虚无飘渺的,这天下无论是姓朱还是姓建设,不过是换个皇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打了几十年仗,乱也看够了,生生死死也看够了,累了。
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如果这中国就这么被建奴占了。只要能够从此天下太平,也不错啊!别折腾了好吗?
可是,今天他却不这么想。
在登州生活了一辈子,方玉宝也算认识不少千户所的人。建奴占领登州之后,往日的许多后生晚辈都做了大清朝的兵。同他们说了一声,方宝玉上个月总算得了个进军营运送粪便的活儿。
每天清晨,他都会和妻子一道拉着木桶车军登州军营里,舀上一大桶粪回家,沤上一月,那可是上好的肥料。
可就在今天清晨,妻子却被人打了。说打也不准确,但比单纯地被人打一顿还叫他心中难过和愤怒。
事情是这样,他常去拉粪的军营有归一个清军将领管,那鞑子还带着老婆,一个又黑有壮的蛮婆子。先前,老妻挑着一桶粪从她屋前经过的时候,那鞑子婆就骂开了,说大清早的,哪里来这么臭的东西,没看到我正在吃饭吗,不开眼的奴才!
于是,那婆娘就从屋中冲出来,对着老妻就是几记耳光,还叫人将她的口掰开,将一碗粪灌了进去。
……
咱们是穷人,身份卑微没错,可你也不能这么糟践人啊!
当年登州还是我大明朝辖地的时候,军官们虽然也打人骂人,可大伙好歹是一个千户所的人,真论起来,祖上说不定还粘着亲,这种事情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
恨?
不不不,长期艰难的生活已经磨灭了方玉宝胸中的热血,只剩下麻木。
现在,他只是悲哀。
这个时候,方玉宝才深刻地认识到,没有自己的国家,自己就算想做一个普通军户也是做不成的。在建州人眼睛里,普通老百姓不过是他们的奴才,同牲口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就没拿你当人。
这就是我们的命吗,难道就没有人能够帮帮我们?
从墩台里出来之后,这一段路如果是在往日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方老头却走得不住发喘。
同他不一样,老妻却好象没事人似的。穷苦人家,低贱的军户,生下来就不就是叫人欺负的吗?
她有些不满地在后面推了粪车一把,骂道:“老头子,你磨蹭什么,走快点。地里还有一大堆活,可不是偷懒就能躲得过去的。什么海水不对劲,能有什么不对劲,不就是快上冻结冰了吗?”
方玉宝被老妻推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他稳了稳身形:“不对,是有什么不对,我这心跳得厉害。我说老婆子,你闻一闻,这海水的腥味好重,就好象在流血一样。”
“你别东想西想。”见老头的精神实在有些萎靡,老太婆放下粪车,掏出不知道本来是什么颜色的汗巾擦了擦方玉宝额头上的汗水:“实在累了,就歇一口气,咱们年纪都大了,年月不饶人。”
方宝玉看了妻子一眼,讷讷道:“先前苦了你。”
“什么苦不苦,不过是遇到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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