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到他,只有她的眼光与他的对上正着。李乐桐立刻垂下眼睑。
“韩师兄?”不知是谁,带着怀疑的声调喊了起来。
韩远径穿着浅灰色的西装,无框的眼镜使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他开口,声音低而温和,“廖老师。”
在短暂的投到韩远径身上后,大家的目光都转向李乐桐。李乐桐面色沉静,似乎是进来的这人和自己很不相关。
“远径?真是你?”李乐桐感觉身边的这个老人似乎有些激动。
是啊,韩远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他曾力劝韩远径考博,说韩远径悟性好,心又沉静,坐得下来。韩远径婉言,自己家境一般,待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再考虑。廖盛也赞同,这毕竟是商品社会,光做学术,不能养家糊口。
“廖老师,是我,我来晚了。”韩远径说这句话时的声调,多像上学时啊。上学的时候,他在院里勤工俭学,有时廖盛召集开会,他赶上有事去的晚,也会用像现在这样的语调说,“廖老师,我来晚了。”
廖盛身边有同学站了起来,打算让座。李乐桐也打算站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服务员的声音给她指明了方向:“各位,可以开餐了。”
李乐桐听到这句,立刻起身,绕开主桌,走向另一张桌的位子,坐了下来。
一阵乱轰轰后,大家都坐定了。人很多,只能分成两桌坐。
廖盛有些激动,“这样分开坐,大家太生分了,服务员,能不能把桌子合起来,我们一起坐?”
服务员有些为难,“先生,这是圆桌。”
“圆桌也不要紧,”韩远径的声音温和,“请你们把那张桌子移过来,拼在一起,原来是两桌的菜,还各上各的,只是挨在一起就可以了。”
服务员请示了一下,同意了。
众人站在旁边,圆桌很大,服务员拆了桌面,又找了帮手,弄了好一会儿,停顿了。
现在是两张大圆桌挨在一起,像一个上下一般大的葫芦,看着有些滑稽。廖盛满意,“嗯,这还差不多。现在时兴用大圆桌,像以前,都是食堂那种长条桌,最适合聚餐。”
桌子重新安排了,又为坐在哪里而费劲。按理说,廖盛应该坐在最中间,可是,最中间恰巧是全桌最不如意的地方。最后还是廖盛一锤定音,“我就坐在中间,让你师母坐我对面。”然后又补充了句,“反正我们出来,就是为了热闹热闹,吃什么、吃多少,我都不在乎。”
李乐桐一直没说话,看廖盛坐下了,自己想拣个远一点的位子坐,却听韩远径说,“乐桐,坐这边吧。”
他的声音不高,但全桌都听到了,有人望着李乐桐。李乐桐若无其事,“大家就近坐吧。”然后不由分说的在一张圆桌的桌后坐了下来。
廖盛忽然想起韩远径失踪三年的事,于是板起脸,“远径,这些日子,你干什么去了?”
韩远径笑的自然,“这三年我在国外,有点事。”
“有事也不至于没联系啊。”
“请老师谅解,确实是不大方便。”韩远径仍然神色不变。“不过,这三年,我时时刻刻的想着老师,想着我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异国他乡的这三年,这种念想给了我很大的支撑。现在回来了,亲眼看到大家都还好,我觉得很高兴。”
李乐桐低头不语,她不想听这些话,如果可能,她会把耳朵给塞上。
廖盛看了看李乐桐,嘴上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话题很快就转到一边儿去了。韩远径问老师师母的健康,问生活,问工作情况。老师毕竟是老师,看到了学生,就很开心了。
李乐桐坐着,表情平静,很少有人和她说话,她也很少与人说话。不必表演,她想。三年的时间,已经让她很能平静下来。即便是有风吹浪打,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出来的。
热热闹闹,转眼十点。有人因为要赶地铁,陆续离开。第三拨要走的,李乐桐也起身,对着廖盛说,“廖老师,我也走了。”
廖盛才点头,韩远径截住,“乐桐,一会儿和我送老师和师母回家吧?”
李乐桐的眉虽然没皱,但她没想到韩远径用的是这样理由。是的,送老师和师母,她说不出拒绝。
可是,她不乐意,不乐意和他。
“不用了,”廖盛接过话,“我和你师母打车回去就好了。”
“那怎么行?”韩远径说,“老师,我三年没回来,今天就得让我来送。”然后转向李乐桐,“乐桐,你说是吧?”
现场有短时间内鸦雀无声。他们大都知道韩远径与李乐桐曾是一对儿,也知道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里,李乐桐与他们一样,和韩远径没有一点联系。消息灵通一点的,甚至从同在恒远工作的同学那里得到消息,韩远径高攀了老板的女儿,做了乘龙快婿。
如今,这算是什么呢?
李乐桐承认,韩远径就是韩远径,这和当年那个明目彰胆给她数学不及格的人一样。他不会在乎人说,他能做到。
于是她看着廖老师,“廖老师,您别客气了,我们几个送您。”
廖盛看了看他俩,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聊到十点半,终于要收拾着走。开车来的学生不少,有韩远径的话在先,大家就陪着廖盛下楼,在酒店门前等韩远径取车。
韩远径就一直就在李乐桐身边,低着头,不说话,只默默的走路,默默的下楼梯,默默的去取车子,没有和人打招呼,除非有人来和他说话。
车子开来,不是宝马奔驰莱斯劳斯,却是阿尔夫。韩远径下车打开后排车的车门,和几个同学把老师和师母扶了进去,望着李乐桐,“走吧。”
李乐桐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我还是搭别人的车吧,不用你送了。”
一小堆人不说话,看着这两个人。酒店门口的灯在檐下形成一个光圈,李乐桐站在光圈里,韩远径站在阶下,黑的,看不清脸色。
“你还是上车吧。”韩远径重复,声调里说不出是乞求还是商量,还是别的,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忍。
孙可为出来打圆场,大声说,“师姐,老师还在等着,你们上了车再说吧。”周围的同学也跟着说,先上车吧,先上车吧。
李乐桐无法,她不是不能拒绝韩远径,她只是不想在老师面前露出个人的恩怨。老师说过,个人恩怨应无碍大局。于是,她向大家笑了笑,走向了副驾驶的位子。
廖盛住在学校里面,沧海酒店离学校很近,十几分钟后,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韩远径把廖盛夫妇搀出来,“老师,天晚了,我就不上去了。”
廖盛说,“远径,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李乐桐不知他要说什么,便陪着师母聊天。师母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以前是一个医生,早退休了,孙子也跟着儿子出国,膝前冷落,见着学生们格外亲。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就听廖盛喊师母上楼。师母说,“你们这么快就结束了?”
廖盛打着幽默,“我们是开门见山,奔着主题就去了。只要主题结束,其他的就不再迂回作战了。”
师母笑,“这么说,倒是我们拖沓了?”
“那可说不准,拖沓不拖沓,要看表现,不是靠说的——这里有个坑,你小心点儿。”
韩远径和李乐桐站在车头,看两位老人相扶着消失在楼洞之中,然后楼道里的灯一层又一层的亮起。
韩远径轻轻仰头看着,看着四楼的某间屋子亮了灯,嘴中喃喃,“又回来了,都还在这里。”
李乐桐没有说话。是啊,都还在这里。她三年没回来了,都还在这里。一进校门的那一架大紫藤、廖老师的家、楼洞前的那棵无花果树、甚至花坛上那棵半死不活的冬青,都还在那里,各就各位。
“走吧?”韩远径看着她。李乐桐没有说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一席话,既然是无法躲过,那便来吧。
韩远径将车倒离家属楼,却没有直接开出去,而是沿着林荫路慢慢的开着。李乐桐没有说话,她把头转向一边,不作声的看着外面。
真的是太熟悉了。每一寸土地,就像自己白天还在这里无忧无虑的走过。上学的时候不觉得校园好,毕业后却发现,那是一块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这里有自己的笑声,有自己的青春记忆,有自己最宝贵的一段年华。
韩远径把车停在一幢楼下,这幢楼还没有熄灯,几乎每一个窗户里都透着白炽灯的光。俩人默默的看着五楼的某个房间,多么熟悉的灯光,仿佛那还是她的宿舍,她还在里面跑、在里面笑,以为每一个明天都会和今天是一样的。但她终究是要离开的,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灯虽然还是亮着,只是灯下的人,早不知换了几茬了。
“桐桐,我有时真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韩远径趴在方向盘上,出神的望着那盏灯火,“我会想,不过是梦而已,都是梦。”
李乐桐没有说话。她不想自己变的像个公鸡一样。
“我也知道,不是梦。是真的。”韩远径的声音低而哑,有些绝望。
“桐桐,我和徐葳只是法律上的夫妻,我们……”
李乐桐忍不住,冷冷的打断,“我不想听。”
“桐桐,”韩远径转过脸来看着她,“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车厢里沉默。李乐桐想出言相讥,但她说不出来。
“这三年里,我一直在想,你会是什么样子。我常常想你依赖我的样子,我不知你自己怎么办。你长大了,小鸟儿长大了。”最后这一句,韩远径几乎是喃喃的说着。
李乐桐语调平静,“请不要侮辱我。”
“决定和徐葳结婚,我不敢告诉你,我也怕看到你伤心崩溃到我面前。我怕,我不敢。”韩远径低声,“我只能逃避。为了这个不光彩的决定。”
李乐桐要推门下车,韩远径叫住她,“小鸟儿,你现在已经足够成熟了,够得上谈这一样一场话,不是吗?”
李乐桐停住了,是的,她在躲什么?她不想面对,但这场话,是一定要谈的。
让伤口最后撕裂一次吧。
“从通知我考虑与徐葳结婚,到婚礼的举行,只有一天半的时间。”韩远径声音幽幽,平淡又单薄,“我没有背着你与徐葳来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只爱你一个。我和徐葳,一直到她死,连kiss都没有。”
李乐桐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疑惑,韩远径继续说下去,“徐葳有艾滋病。”韩远径的头埋了下去,“医生说,大约能活五年。徐葳蔑视死亡,她早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当最后的诊断结果出来后,她改变了主意。她拿着自己的诊断书去找父亲。无论徐总是一个怎么样的商人,他毕竟是父亲。他看到这份诊断书,先是大发雷霆,甚至把徐葳打在地上。”
那是怎样一个场面。
那天他正在徐铁成的办公室里听他交待公事,徐葳没敲门就直接进来。
“老头子,有戏看了。”她把一张纸拍到他正在看的文件夹上。
韩远径离的近,他清清楚楚的看着上面的字,那时候的他尚年轻,当即就抽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让徐葳斜了他一眼。
徐铁成抓着那张纸,“什么意思?”
“看下面那章,”徐葳不在意的点着了一根烟,吐出一口雾,“我怕你不信,特地让医院开了盖章的诊断证明。”
徐铁成咆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葳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你女儿要over了,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一点。”
“啪,”徐铁成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徐葳,你疯了吗?”
徐葳一边带着笑,一边又抽了口烟,然后捋起袖子,“瞧见没?多漂亮。”
韩远径在第一时间别过头,胳膊上那密密麻麻的针眼让他毛骨悚然。这还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曾几次跟着徐铁成半夜去那家“酒馆”里找徐葳,但都是他在门口等,徐铁成进去抓人。只有一次,徐铁成打电话叫他进去帮忙,那时候的徐葳,也是穿戴整齐,看不出什么。
“我身上能扎针的地方全扎了,我本来还发愁呢,正好,解决了。”
“徐葳!”徐铁成怒吼,给了她一个耳光。徐葳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
“甭喊了,”坐在地上的徐葳却仍然继续幸灾乐祸,“不就你女儿吗?我补偿你。”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你怎么补偿?”
徐葳不紧不慢的爬起来,又点起烟,“这主意也是我才想出来的。老爷子,你就一个女儿,我死了,就没人继承你的家产了,对不对?”她又抽了几口,呲着牙把烟吐出来,人旋到桌子上坐着,“不如这样好了,我临死前给你招个女婿,让他叫你爸,让他来替你管理恒远,替你干活,还可以让他替你传宗接代,你看怎么样?”
“徐葳!”
“现实点儿,老头儿,”徐葳掸掸烟灰,“凭心而论,我这二十几年是没有给你带来点什么好处。只有这一次例外。这一次,我是真的为你着想。你也六十多了,再娶一个,也未必能生。年轻的小老婆,搞不好还要……”
“住嘴!”
“嘿嘿,你随便。”徐葳不在意的说,“我说完就行,考不考虑是你的事。我说过,这个主意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所以,没什么候备的人选。”她用夹着烟卷的手点了点韩远径,“他。我看他就不错,至少看见针眼儿知道害怕,肯定不会走我的路。而且,他是你的心腹,和我年龄也相当,人长的也过得去。和你和我都不吃亏,你看怎么样?”
韩远径当时要背过气去了。他没想过,这件事会与自己发生联系。
“你考虑考虑吧。”徐葳从桌上跳了下来,“反正我时间不多了。到了后期,你即便是想让我结婚,可能我都神志不清了。”
徐葳就这样出了门,连头都没回。
韩远径也被打发出了门。坐在自己的位子,他觉得浑身冰冷,像是堕入了人间地狱。
一个小时后,他让徐铁成叫到了办公室,得到了那个选择。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一场恶毒的玩笑。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韩远径的声音很轻,他看着远方,眼神空洞。
李乐桐冷笑,“你是想让我同情你吗?”
“不,不用。”韩远径仿佛受了惊,他很快的说,“我不需要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付出的,终有回报,不是吗?”李乐桐并不激动,依然很平淡。她觉得累了,听着韩远径的故事,仿佛很遥远,与自己无关。她觉得自己在应付。
韩远径扭过头,看着她,黑暗之中,他的目光灼人。
沉默了许久,韩远径说,“桐桐,你真的变了。”
李乐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匆匆的说,“还有事吗?如果没事,我想回去了。”
“我不想放你走。”韩远径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喃喃自语,不像白天那么有主见,只是越来越让她心冷。
韩远径变了。
以前的他虽然不算阳光少年,但绝不像今日般有阴冷的色彩。这种冷,看不见,在黑夜里似幽灵一样附在他身上。不可捉摸,却在。
“风雪夜归人。”韩远径又喃喃的说,“夜归人,我就是一个夜归人。”他吐出一口气,像是忽然醒了一般,声调高了,平淡又正常,“这三年里,我受尽了折磨,后悔或不后悔,已经不是问题了。我必须要努力的想,我能熬过去。所幸,”他的语调里有点讥诮,“徐葳她自己也熬不过,到底在第三年上,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寒意由心底升起,这是韩远径?
“如果她再不死,我都觉得自己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