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既然当上鬼界代表一职,那么在鬼后座前的众位阎罗中,他定是鬼后最是深信,也最是倚重之鬼,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著手背叛?
面容上覆戴著一张白玉所制的面具,身著一袭白袍貌似文人的玉面阎罗,缓缓走出罗刹的身后,和罗刹肩并肩的站定,不疾不徐举目与他相望。
“不错,正是我。”
滕玉总算是搞清楚了,“策画叛变一事,是你的主意?”他本在纳闷,罗刹不过只是只空有武艺却没有半点脑袋的莽鬼罢了,怎可能会有那个心思和计较去扯鬼后下台?原来背后真正的主谋,竟是另有其鬼。
“我不过是顺势乘势罢了。”早在无冕于神界放话欲得斗神一位之时,他就已开始计划了,只是他没想到,事情竞进行得这么顺利。
“你对鬼后有何不满?”
本是单调无半点表情的玉制面具,在他的话尾一落后,随即变得狰狞可怖,隐忍多年的玉面阎罗,再也不想囚禁心底那头名叫恨意的兽。
“你何不去问问暗缈,为保后位,这几百年来她做了多少龌龊之事?”他人或许不识鬼后真面目,但他可清楚了。
滕玉有些没好气,“她的性子本就不光明,这事,不是众鬼皆知吗?”都在座前伺候鬼后那么久了,他是头一日认识鬼后吗?
神界虽由天帝一统,但除开战事之外,天帝可没法强迫神界众神去做什么违心之事;而佛界则是众佛各居一方并各自为政,每尊佛都由己得不得了,也从没能拘束他们些什么。
可鬼界就完全不同了,这座鬼界,从头到尾就是鬼后高站在万鬼之上,一鬼独大独统的世界,就算鬼后心情一好,要明日的日头打从西边上来,或是想把整座鬼界的所有地狱重新排列过一回,也没有任何一只鬼敢有半点意见,更何况是该怎么去对待座下众臣众鬼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且听前人说,眼下的情况,其实已经比千年前的景况还要来得好多了,至少鬼后渐渐学会了不放权力,就像是与鬼界息息相关的投胎大事,职权已交由织命、问命、判命三位阎罗去做,不再如同以往一般,将众鬼的生死全都紧紧地握在争中不放。
“但就算是龌龊,也得龌龊得有品。”回想起在座前所见魁后的所作所为,以及鬼后又对他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后,五面阎罗就恨不能尽快赶至鬼后座前一清旧恨。
滕玉再赏他一记白眼,“在鬼后的身上,怎可能会存有品德那类玩意?”也不想想她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不觉得太强求了点吗?
“玉面,别同他废话那么多了。”老早就想一试神之器威力的罗刹,不具耐心美德地向身旁的同僚建议,
岂料玉面阎罗却扬起一掌制止他,“不,朕等了那么久,就等著能够与他面对面的这一日。”
朕?
“你……”为了那耳熟的声调与用词,滕玉登时愣了愣,石敢相信地瞧著始终将真面目埋藏在面具底下的同僚。
“君臣一场,你连朕的面貌都不记得了?”徐徐揭下那张面具之后,他仍是贵为一国天子傲视天下的目光,在滕玉的艮中看来是再熟悉不过。
片点仍残留在滕玉心上、没被子问带走的记忆,像是根始终隐藏在心中的锐刺,一下又一下地再次刺痛滕玉之余,也为他招来满心的疑猜。
“在服完刑期后,你竟没去投胎?”据他所知,与月裳犯下同罪的皇帝,不早在多年前已返回阳间了吗?怎么还会停留在……
玉面阎罗也不想有所隐瞒,“朕自愿留在鬼后身旁担任阎罗一职。”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不好好的去人间重新做人,反而隐藏在鬼界里,甚至参与了罗刹的野心?这个皇帝在搅和些什么?
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难道那事你仍被蒙在鼓里?”
“何事?”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鬼后杀了月裳。”
惨惨的阴风刨起地面上由眼泪而凝结成的冰霜,化为一阵阵细小的箭雨,一下又一下地刮过他们的面庞。站在他面 前的滕玉,有片刻问,还以为自个儿是因耳畔咆咆呼啸的则声而听错了。
“……什么?”
执意要他听清楚的玉面阎罗,一字一字地道:“月裳根本就没有登上九转莲台去投胎,当她在这座大寒地狱里服完罪期后,鬼后即命魍魉将她杖杀于冰山山脚下,令她灰飞烟灭,而我,就连片点尸骨也寻不著。”
当他追逐著月裳病死的脚步,抛下人间站在万民之上的天子地位,也跟著来到了鬼界时,他曾认为,生死并不能分隔有情人的两颗心,也不可能令他冷却下胸膛里那份炽热的真爱,可他事后才明白,他错了。
因生前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天地的罪刑,死后的他俩,分别被判进了火炎地狱与大寒地狱里赎偿他们在人世时的罪孽,他原以为,只要他们挨过了百年的刑期,他们便能在投胎转世前,相约在孟婆亭之前相会,再携手一块回到人间重新来过。
独自在忘川桥面上等待的他,等待了数之不尽的长夜,却迟迟不见月裳前来的身影,而看不过眼的守川人与孟婆,则在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继续等下去时,这才告诉了他,无论他再如何痴盼下去,他所等到的,终将只是个虚无。
月裳怎会死在鬼后的手里?他不信。
可即使再不信,自他盗来的前孽镜里,仍是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欲前来赴约的月裳,以及带著魑魅和魍魉的鬼后他们的身影,无止无尽的霜雪盛大吹来,掩去了月裳微弱的呼救声,也吹散了她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
看著他那双因恨意而显得灼灼灿亮的眼眸。曾经也同样深陷在那等情绪中无法抽身的滕玉,再了解不过那代表著佧么样成分的恨意,同时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倾其所有动用了恨意后,那么像道影子的它,不会随著日换星移而消减,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熄灭,若非找著由满腔愤恨所构筑而起的迷宫出口,那么便将身困其中永远苦无去路,如同逆风点火反烧己身般,到头来,头一个遭恨意所毁灭殆尽的,即是拥有者本身。
只是滕玉还是不明白,当年杀他的这个皇帝,手拥三宫六院、妻妾无数,而月裳只不过是他的战利品之一而已,为何他要为了月裳离开人间,甘心放弃投胎的契机,停留在这不见破晓的世界里,甚至因鬼后杀了月裳,而不惜要赔上整座鬼界也要鬼后生悔?
“你真爱月裳?”想来想去,能够让人舍生忘死的,也只有这个千古不变的答案了。
玉面阎罗自嘲地笑问:“若非如此,朕又何须甘冒骂名永垂青史,不计一切夺臣之妻,而后,甚至更进一步抛家弃国?”
“月裳不过是想当上皇后罢了,为达她的私心,她不在乎他曾利用过谁。”虽说不想质疑他的真心,但滕玉还是要告诉他,令他不惜抛弃一切的女子,在仍是他人之妻时,总在人们面能隐藏的真面目。
他毫不后悔地道:“而朕心甘情愿成全她。”
高挂在漆黑有如暗墨的天际上,时而遭云朵遮蔽的残缺月儿,忽隐忽现的光影,无言地照出两道一模一样,迷途已久却不想知返的身影,滕玉看著他面上的坚定不移,恍惚地觉得,这莫不也是现下的他自己?
皇帝是如何待月裳的,不就像他一样是怎么待子问的?不约而同的,一前一后的他们,都选择了不看不理不听,毫无悔意,执迷不悟的陷下去,明知苦无一线生机,却还是不想逃离,也不想为自己求得半点解脱。
就像法王警告过他的,在事前,他明知日后的他,对于子问与子问的心事,那不会是他所能承受或是逃开的,可是百年来满目疮痍的孤寂,与一片空白的生命,在有了子问的介入后,就像她总爱著的衣裳般,渐渐地重新有了大地回春的契机,那以往他不敢再次想像的爱恨别离,化为子问总是不怎么高的体温,虽是一开始有些想逃避,但最后还是安安静静地栖息在他的怀里,视他为唯一的港岸,任由他为她抹去所有泪滴,而他,也因此想再冒险赌一赌,哪怕最终将会是遍地再也不能收拾的伤心。
就只是为了她而已。
下一阵风雪刮过之时,吹掀起玉面阎罗的衣袖,他瞬也不瞬地凝视著滕玉的眼眸,让滕玉清清楚楚的认清他此刻从何而来的恨意源头。
“鬼后是为了你而杀月裳的。”他能得月裳,是因滕玉,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之所以会失去月裳,竟也是因为滕玉。
滕玉撇过脸,“少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来,我可从未示意过鬼后要她为我做任何事。”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可去左右那个女人?还有,他是同情皇帝与月裳的际遇,可那并不代表,在已托付了忠心之后,他会容许任何原因而引起的背叛。
“但你却不知,鬼后为了将你留在鬼界,不惜斩去所有与你有关之人或是鬼。你不会真傻傻的认为,你的死,与你宗族所有人之死,仅仅只是朕的一念杀心而已吧?”
从不曾有所动摇的过去,在那双带著快意的眼眸里,没来由的开始颤摇,滕玉瞠大了眼瞳,下意识地想要去反抗玉面阎罗口中所说的那些他从不知道的一切,因为长久以来,在他的心底,所经历过的事就是理所当然的认知,可他却从不知,那竟会是一场精心巧设的算计。
这不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会是一场骗局?
这要他……怎么去承认痴愚遭骗的他,胸口里那一相情愿相信的真心?
反覆试了好几回才有法子开口,滕玉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
“鬼后她……在我生前即勾结了你?”谁来告诉他,他脱口说出的猜测,并不是真的,这只是……只是……
“她答应成全朕一个心愿,且助朕一臂之力。”玉面阎罗扬高了下颔,满面快意地笑讽著他面上的震惊,“你的死,从来就不是朕与月裳两手造成,当初提供这主意的,可是鬼后!”
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
难道就连死亡,也不能抛开身不由己,好让他毫无疑虑的全盘置信吗?死后遭逢的鬼辈人生,他从不怨,也从未有过不平,可为什么,就连他仍活在人世时的人生,也得接受他人恶意的摆弄,也要同样的身不由己?
“现下你终于明白你所效忠的鬼后的真面目了吧?”遍身舒畅的玉面阎罗,在他垂下头不发一语时,再进一步地逼问:“告诉我,被强行夺走了性命还得效忠于她的裙下为她卖力卖命,这滋味好受吗?”
一迳任由风雪吹打狂袭的滕玉,许久过后,总算是缓缓抬起头。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与你无关。”
在一旁听了他俩之间陈年旧恨已够久的罗刹,失了耐性之余,直向踩在滕玉头上踩得正过瘾的玉罗阎罗提醒。
“别同他罗罗唆唆那么多了,你若要报仇,待会儿由我杀了他便是,别忘了咱们还得赶去鬼后的座前。”这个滕玉也不过是附加的利益而已,真正的大礼,则是那个鬼后必须得因他们而让贤的大宝之位。
“告诉我。”自觉已经听得够多,也懒得再耗下去的滕玉,木著张脸,伸手扳了扳颈间,“你就为了月裳而反鬼后?就如此?”
玉面阎罗森冷一笑,“暗缈她不该因你而毁诺的……”为免滕玉因月裳再妄动他心,或是有了想要与月裳远走高飞的意图,故鬼后才不惜毁诺也要杀了月裳换得滕玉永远的留在鬼界,因此若他要算清,那么,他既不能漏了鬼后,更不可能掉了滕玉。
比滕玉早一步先行返回鬼界,确定鬼后眼下安全无虞之后本是留守在后座前的法王与广目,在迟迟不见手下传来滕玉已枚平叛军的消息,捺不住性子,硬著头皮匆匆赶来此地的他们,本是已做了前来替鬼收尸的最坏打算,可就在他们来到这座让鬼一路清凉到底的大寒地狱后,却愕然地发觉,事情,好像与他们所想像的有点出入。
不耐冷的广目,边抖索著身子,边不解地瞧著连根头发都还没掉的滕玉。
“大师兄,你……你在做什么?”就先前所看到的,在对方有著神之器的状况下,那位仁兄……不会是在聊天吧?
滕玉耸耸肩,“没什么,不过是听听他造反的借口。”
“受不了他……”法王一手抚著额,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可以在这时跟对手套交情。
眼看鬼后最想隐瞒的秘密,都一一来到了跟前,玉面阎罗忍不住仰起头,对著漫天凄苦的风雪放声长笑,再狠狠地回过头来,一手直指向滕玉的心房。
“鬼后之事,你该怎么去向你背后的那班师弟交代?在有了你的前例之后,你不会不清楚鬼后是如何照例挑选其他座前六部众的吧?”
什么?就连法王他们……也都是?
“大师兄,他在说什么?”嗅出其中不对劲的味道后,法王忙不迭地看向滕玉那张已然铁青的脸庞。
在这节骨眼上,玉面阎罗更是下遗余力地大声喝问:“你敢让他们陪你一块认清事实吗?”
“给我住口!”愤声回吼向他的滕王,压根就不想在这时再去扰乱法王他们尘封已久的心情。
玉面阎罗不耻地哼了哼,“到头来,你仍旧是个什么都不敢为的懦夫,还是一心只想成全你自己的忠义而已,就像你上辈子一样。”
“你错了。”滕玉挺直了身子,在做足了准备后单脚往旁一跨,准备性地站稳了脚步,“这一回,我不是为了自己。”
遭他俩忽视很久的罗刹,眼看时机终于来到,先是一手将玉面阎罗推至身后,再朝滕玉亮出了手中之刀向他提醒。
“你似乎是忘了我手中有著什么。”在他得到神之器之后,这个鬼后纵容在人间游荡的六部众之首,还以为仍有著往日的威风吗?
滕玉嘲弄地瞥看他一眼,对于他的搞不清楚状况,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会以为……神之器,是不择主人的吧?”枉他还以为这个罗刹事前是去练了什么足以一步登天的神功,或是获得了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法力,不然就是有著毁天灭地的意志,才有那份自信前去抢来神之器,没想到,他居然还足以往的罗刹一个,这实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什么?”
他干脆说得更清楚,“凭你的道行,拿它,还嫌不配了些。”
第10章
“你说什么?”莫名遭辱的罗刹,铁青著一张脸,才忿忿地扬刀想要拉刀出鞘一刀解决了他时,身子猛地大大一颤,而后错愕地看著手中文风未动的弯月刀。
“我说了,这神之器可不是人人都拿得起的。”滕玉很高兴地看著自己的假设果然无误。
“这……这是怎么回事?”无论使上了多大的气力,或是再怎么催动自身的法力,却怎么也没法将刀拉离刀鞘,这令从没料想到这景况的罗刹,额上登时布满了大汗,并且心急地一试再试。
没空耗在那儿看他不断尝试拉刀离鞘的滕玉,在原本满心皆是胜算的玉面阎罗,一张志得意满的脸庞转瞬间变得讶愕与羞恼,眼见苗头不对,即想要弃罗刹于不顾之时,自袖袍里取来一卷画轴,将它朝上一扔。
飘飞在空中已然摊开的画布上,栩栩如生地详绘著遭鬼后亲封在画卷里的杀生百鬼,丹青笔下的他们,色彩鲜艳、绘功精致,滕玉凌空捉来一支铁笔,在画卷落地之前,落笔如闪电股地迅速点阅了里头的数鬼,任由他们在下一刻,带著凄厉的嘶叫声破卷而出。
当破卷出世的众鬼,争先恐后地朝罗刹飞奔而去之后,跟在其后的滕玉,看也不看地朝旁瘘出一记掌风,人鬼界多年,未曾有机会习过武艺的玉面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