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奉命外出,才回府,就遇见了三少爷。”时转运回答。
“怎么这么巧……”谢季浪小声嘀咕,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弯下身子,视线与时转运平齐,“就是说,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看见本少爷我了?”
“暂时没有。”
“那么,好转运——”谢季浪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我现在出去一会,要是二哥问起,你就说我不舒服,回房歇息去了,好不好?”
“要是二少爷要去看您呢?”这个借口太烂,即便是她,也不会相信,更不用说精明的谢仲涛。
“他正忙着,不会有时间理会我的。”谢季浪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好生庆幸自己上面还有个很具天赋的二哥,所以他才没有任何压力,乐得逍遥。
“忙?”对谢季浪口中的字眼很是敏感,时转运皱起眉头,反问道。
谢仲涛这段时间闭关静养,特意吩咐牵扯生意上的事情全部交由谢季浪打点,存心教训贪玩的谢季浪,也因此,闲散惯了的谢季浪才苦不堪言。
突然之间,说谢仲涛开始忙起来,有点反常。
“对了。”见时转运一脸疑惑的模样,谢季浪拍拍手,“忘了告诉你,今天奉德公来人知会,谢家古玩真迹列为进贡名单,为保万无一失,将派专使前来监督。转运呐,听清楚了,这回可不再是造假,要货真价实呢。”
被二哥强行抓进议事厅,老实说,他如坐针毡。那般郑重的商谈气氛,正儿八经,简直要了他的命。透不过气,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开溜,说什么,他也不再回去受罪。
果然干系重大,也难怪,谢仲涛要亲自出马。
“最近老是待在府中,憋死我了,现在偷空出去找乐子,转运,你可千万不要声张。”将食指比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谢季浪再三叮嘱。
“烟花柳巷,依奴婢之见,三少爷还是少去为妙。”时转运沉默半晌,才开口说话。
“转运,你说话倒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对时转运的话不以为意,谢季浪笑了笑,“人不风流枉少年,我去消遣,砸下大把银子,姑娘们也乐得接受,两厢愉悦,何乐而不为?”顿了顿,他有些调笑地发问,“平日间,对二哥,难道你也是用这般调教的语气不成?”
话题莫名其妙地又到了她和谢仲涛的身上,时转运垂下眼帘,“二少爷,不需要奴婢提醒。”
“听起来,怎么感觉有些厚此薄彼?”谢季浪努努嘴,“你的意思,可是说我没有你的二少爷上进?”
“奴婢不敢。”对谢季浪的存心刁难,时转运摇摇头,“二少爷做事规划为先,分寸把握精确;三少爷率性洒脱,顺其自然。二位少爷各有千秋,不分伯仲,实难相提并论。”
“有时候,我真羡慕二哥。”谢季浪摇手,盯着时转运,有些委屈地撇撇嘴,“当初爷爷怎么就那么偏心,把这么一个贴心的人儿给了二哥,也不见得有我的分,真是不公平呐……”
“不公平什么?”
正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身后传来问话声。谢季浪暗叫糟糕,回头,见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后悔自己一个劲地只知道说话,错过了偷跑的大好时机。
“二哥,这么快就谈完了?”满脸堆笑,他企图蒙混过关。
“不够快,但是足够发现你准备偷跑的企图。”谢仲涛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时转运身上。
“我看,我还是先走好了。”谢季浪缩了缩脖子,怎么都觉得气氛过于暧昧,自己站在这里,有那么一点碍眼。
“记住,回书房,将今日酒庄送来的账目全部核算一遍。”眼角余光瞄到谢季浪已经退后的脚步,谢仲涛开口,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我会亲自抽查。”
谢季浪的嘴角垮了下来,可怜又不敢反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向书房走去。
“要是我真的问你,你会照季浪的话回答吗?”目睹谢季浪离开,谢仲涛出其不意地开口。
原来,他都听见了呀……时转运抬眼看他,轻轻说道:“不会。”
听到她的回答,谢季浪的脸上露出笑意,“为什么?”
“因为,三少爷这类的借口已经太多,二少爷早已不相信了。”能不能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会觉得好紧张,差一点,就要语无伦次。
这一点,是实话,但为什么,对她这样的答复,他觉得不甚满意?
转身,沿回廊前行,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时转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自她十二岁开始,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白驹过隙,一转眼,便是六年,眼看着她,由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女孩,长成为一个善于描摹的大姑娘……
“今岁进贡事宜,由奉德公主持。我想要送他一件礼物,你觉得什么才为妥当?”定了定神,暂时收起飘游的心神,谢仲涛开口。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时转运的声音:“奴婢选上等鸡血石制成一枚印章,献呈奉德公,二少爷看可好?”
“很好。”谢仲涛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打磨刻制须得精细,当要记得。”
“奴婢知道。”
“对了。”转了个弯,谢仲涛似乎想起什么,“明日起,你就搬到我房中来吧。”
时转运表情一僵,不自觉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口气淡淡如风,脚下步履未停,连正眼都没有给过一个。似乎他所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用不着过多考虑和斟酌。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止,察觉时转运并没有跟上来,谢仲涛转身,看到的,是她苍白如雪的脸色。
“有什么问题?”刻意漠视她的感受,他开口,明知故问。
“二少爷,你说的,可是当真?”努力想要平复自己震惊的心情,时转运喃喃地问他。
“这件事,我已经向你提过了,不是吗?”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反而在提醒她,仿佛忘记了的,是她时转运,而非他谢仲涛。
他是提过了,但是关键在于,她并没有应允呀……
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谢仲涛上前一步,托起她的下巴,逼她的眼睛,与他对视,“转运,我告诉过你的,一个好的婢子,要对主子惟命是从,你都忘了吗?”
下巴被他托住,头向上仰起,像极了十二岁那年,才入府,与他的第一次相见,他也是这般对她。
不愿看他,飘移的目光定格在了回廊外的纷飞的雪花。谢府的大门,在远处若隐若现,思绪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也是漫天雪花中,她被卖身入府,这扇豪华的红漆朱门,隔绝了她与亲人的一切联系。
“转运?”谢仲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触目所及,是飘落的雪花。不懂她因何而闪神,也不满意她漠视自己的存在,他开口唤她,她却置若罔闻。
“放了我吧……”良久之后,才听见她疲惫至极的呢喃,缥缈得很,他却听得很真切。
“你说什么?”谢仲涛按住她的肩膀,打了个转,自己挡在她身前,彻底阻隔了她的视线,“你说要我放了你?”是不是自己听错,否则,时转运,怎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二少爷,你放了我,放了我吧……”她一个劲地说,只是音调一声比一声高。
没有见过这么反常的时转运,最初的惊讶过后,谢仲涛迅速恢复如常,“若是我没有记错,转运,当初,谢府已经将你的终身买断。”
残忍而不留情面的话语,狠狠刺向她的心脏。她用尽力气挥手,狠狠挣脱开谢仲涛的钳制,手中的披风飘然落地。
“当初谢府买下我,如今,我自己赎回我自己。”没有人会想到她,没有人为她出头,那么,她靠自己还不成吗?
“赎?转运,你当谢府是勾栏妓院吗?”似乎已经对她的无理取闹很不耐烦,谢仲涛沉下脸,“谢府每一个下人,都是签下了契约的,除非主子同意,否则哪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时转运是签了卖身契,以三十两市银,卖入谢府终身为婢。”
“三十两,三十两……”时转运不住后退,双手在身侧紧捏成拳,“这些年,我临摹字画,仿制古玩,送与古意轩成交无数,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三十两吗?”
“你这可是在与我讨价还价?”谢仲涛盯着她,满脸风雨欲来。
虽被他冰冷的眼光摄住,时转运后背一阵发冷,但明白这是最后机会,她鼓起勇气请求:“二少爷就当奴婢在讨价还价好了,奴婢只是想——啊!”
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已经被谢仲涛擒住,狠命一拽。她站立不稳,顿时匍匐在地。
“说得好。时转运,我今天就与你讨价还价一番。”谢仲涛蹲下身子,凑近她的脸庞,如是说道。言罢,毫不理会她狼狈的模样,突然起身,拉着她快步向前走。
时转运无法站起,只能半拖半走地任由谢仲涛拉拽着前行。
一路下来,仆役丫环纷纷躲闪,不敢招惹满面怒容的谢仲涛,对一向颇受器重的时转运忽然遭受这样的待遇,私下张望,揣测臆度。
手肘和膝盖不断与地面撞击,生疼得厉害,时转运咬牙,倔强得不发一语。
“砰!”
房门被一脚踢开,随后,她被狠狠地丢进去,重重跌坐在地面。
“抬起头,好好看看,还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认得。
从服侍谢仲涛的第二日起,她便在此学字、学画;学临摹之法,学雕刻之术;学陶器仿制,学纸张做旧……
“你一手绝活从何而来?”谢仲涛手扫过桌面,挥落砚台,“你口口声声付出了许多,你付出的资本是什么?是谢家对你的栽培!”
砚台在她面前被打碎,飞起的碎片四溅,眼角有火辣辣的疼痛。
“你要讨价还价,欠谢府的,你还得清吗?”她要算账,不是吗?他就与她一一算来,算个清楚,算个明白。
她还不清了,原来她欠谢府的,并不是三十两银子那么简单。
心,在逐渐冷却,空洞洞的,麻木不堪。
眼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下,一滴、两滴……落在手背上,殷红殷红的,灼痛了她的肌肤。
见她仍是低头,半天没有动静。不知道为什么,谢仲涛突然开始烦躁起来,背负双手踱到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她。
时转运慢慢抬头,仰望的视线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谢仲涛。
她眼角划了一道好长的血口,血珠不断向外渗透,沿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看起来,有几分触目惊心。
是自己伤了她,但也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咎由自取。斩断心中仅有的愧疚,他伸手拉起地上的她,探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血迹。
见他朝自己伸出手了,时转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转运——”拽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有逃离的机会,谢仲涛为她擦去血迹,放柔了声音,“待在谢府有什么不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可以尽施才华,享尽荣华富贵;出了府去,举目无亲,颠沛流离,你怎堪忍受?”
他的语气关切周到,似乎处处在为她设想,仿佛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不让她吃苦受累。
“奴婢不出府了。”放弃了抵抗,她顺从地应声,附和他的话,但心中,仍有小小的奢望,做着最后的挣扎,“奴婢今后会安分守己,但求二少爷不要再逼奴婢了。”
目光中的寒意一点点聚集,谢仲涛将她拖近,紧贴自己的胸膛,冷冷开口:“说了这么久,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眼神变得好快,口气变得好快,快得让她几乎要以为,她前后面对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紧贴的躯体近得找不出一丝缝隙,这样的举动,逾矩得厉害。
谢仲涛危险地眯起眼睛,凑近她的面庞,看她惊惶失措的神色,“我再说一次——明天,你搬到我房中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处理,他没有闲心、也没有耐心,耗费过多精力与她周旋。
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时转运咬紧了下唇,木然问道:“为什么是我?”
问得好,为什么非得是她?
这个问题,令谢仲涛心中有莫名的快意涌上,“当年,你之所以被爷爷派来伺候我,不就是为了替我转运吗?一辈子要待在我身边,一辈子要帮我挡除厄运。既然是要一辈子,收了你,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第三章
十二岁的她,被康总管领着,在偌大的谢府中左转右转,来到一处梅花怒放的地方,被带到白发苍苍的太老爷谢昭面前。
“你叫时转运?”太老爷上下打量她一番,很和蔼地问她,“不错,好名字,取得有福气。康总管,她的名字就不用改了。”
康总管点头,同时吩咐她:“快叫太老爷。”
“太老爷。”她乖乖地、顺从地叫道。
“是个醒事的丫头。”太老爷对她的恭顺甚感满意,继而很严肃地问康总管,“都算过了吗?”
“算过了。时转运,阴年阴月阴日生,破宫之相,水命之生……完全符合那位高人指点,与二少爷命格相配。”
对康总管高深莫测的话,她听得似是而非,只清楚了,她和康总管口中的那位“二少爷”的命格般配。
“那就好。”太老爷吁了一口气,目光转向她,“转运丫头,你记住,从今而后,你就是二少爷的侍婢了。今后凡事要以二少爷为先,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以二少爷的安危为重。你懂了吗?”
她不太明白,但对于太老爷很慎重的表情,她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直到多年以后,她才了解,她之所以被选中,她之所以被派去伺候谢仲涛,原因在于她是时转运;据说,她能为谢仲涛趋吉避凶。
“在想什么?”马车行过街市,谢仲涛瞧了身边的时转运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她。
她在发呆。人在他身边,但心思,已经飘得老远。眼睛盯着窗外,街景繁华却无心打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漠视了他,旁若无人一般。
“没有。”回忆被打断,时转运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坐好。
“是吗?”马车在颠簸,谢仲涛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说谎,却也不点破,“若是真有什么,不妨说出来,闷在心里,不是什么好事。”
“奴婢知晓了。”时转运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眼睛,回答道。
“还有——”谢仲涛慵懒地斜靠着,伸手,撩起她的一缕秀发,凑近鼻端轻嗅,“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自称奴婢。若是还需要购置什么,自己做主就是。”不知她是用什么洗发,淡雅宜人的香味,清新自然,令他爱不释手。
他的举止,近乎轻佻。时转运轻颤了一下,手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举动,最后又放弃。
“奉德公此番奉旨督办贡品,过些时日,即来沧州。转运,那方印章,你得花番心思才好。”
“我明白。”
注意她这次的措辞,谢仲涛笑了笑——为她的聪明伶俐。放手,松开她的发,闭上眼睛,准备小憩一番。
骤然间,传来马匹长长的嘶鸣,马车忽然停滞不前,他蓦然睁开眼睛,巨大的冲力令他几乎要摔出去。及时拽住窗棂,眼明手快,顺势搂住一旁的时转运,避免了她一头冲出车门跌下马车的厄运。
心脏在狂跳,似曾相识的画面,令他的头不自觉地剧痛起来。
即使有谢仲涛将她拽住,时转运头晕目眩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只觉得,被他紧紧勒住的腹部翻江倒海,差一点,就要吐出来。她勉强压抑住,不经意,却看见谢仲涛攀住窗棂的手被擦破,几道血口赫然在目。
“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