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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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关东-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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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陡然的,那只“兽”兀然很骤然的霍然惊醒。

——像在醒梦中碎然给人扎了一刀似的惊跳了起来。

不过,这又像他一贯以来的醒法。

他好像从来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详详的醒来过,正如他睡去也一样。

——只怕有日他死去的时候,也一样会像疆尸一般的忽然弹跳起来吧?

他遇敌般的弹跳起来,又跄又踉,又惊又怕,像一头给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顾,如惊弓之鸟,两翼一张一合,像狂嗅什么气味。

然而他只要一移动,这清新爽朗的山上云空,就布满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着”那破破烂烂。褴褛的“布碎”还是根本是从他身体里外发出来的气息。

他起来得很慌张。

他那一双眼(其中一个只是一口“洞”),明显的由暗红转青,然后变成幽幽的碧。

然后他马上“找”她。直至他看见她了,眼色才又转成了暗得发紫的红。当他发现她也正望着他的时候,必会垂下了头,或调开了视线,这时,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摇红发现他每次都是这样。

——至少每次醒来都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他咧着牙,映着旭照,摇红甚至清楚的看见:

他上下大齿间还挂着纠缠未断隔夜而胶粘的唾液,而且显得比任何一次惊醒都来得恐慌、惊怖。

“唱喔啊——喔鸦……”他前面鼓尽了声,也只能发出几个打从喉头缝里逼挤出来几乎毫无意义的兽鸣,使人意会到他本来就是枭禽,会说人话只是一个错觉,“……有人来了…

…”

摇红听了,只觉一阵昏眩。

“有人来了”。

——他说有人来了,必有人来,一定不错。

因为他是兽。

他有野兽的本能。

摇红仿佛又听到,那些兵刃,利爪、锐齿、撕裂肌骨的刺耳声响。

她好像又看见:那些暴现的血光,遍地的血红,和嗜血的妖兽,在腥风血雨中恣肆,欢腾……

“走!”

他跳了起来,吆喝了一声。

然而,疲备不堪抑或是拒绝再逃的她,却欲振乏力才站起来,足伤就一阵剧痛,一时连站也不稳,面对旭阳,只觉心头,眼前,一阵闹暖的红,几乎就一个跟斜裁下峻峭的悬崖去了。

那头兽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还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没有长而尖锐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满了污泥,像一片片的铲子。

他一耸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后他就飞纵,急窜,像给三百一十二名猎户和两百三十一只猎犬追杀的兽,义无反顾的亡命的逃。

走!

——路上风迎面,劲而急吹,她闭上眼,只觉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摇红越觉得自己已沉沦,掉下深不见底的渊源。

她就像一件货物,任由命运和山兽一般的他,来摆布。

二、本来是风景

这儿风光绝美!

风光无限。

从这儿望过去,山风如瀑,一衣带水,阡陌绵亘,平畴万里,旷无涯际,万壑千峰,尽收眼底。

山影、树影、石影、云影交织成优美胜景,红云金日,漫天飞芒,舞尽长空,巧夺苍穹,山峦起伏,嗟峨奇石,无一处无风景,无一处不成风景,连在空茫无边处,都是风,都是景。

虎山势若虎。

摩天岭擎天而立。

那“怪兽”藉屏风岩为屏,一路直上,以气吞万里如虎的步姿,登罗汉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气呼呼,浑忘了他背上还有个人似的。

他那打了几十个招,活像在那儿缠了条蟒身似的脖子,那儿有块布,绑了个结,头后就挂了个小小的包袱,摇红的脸就枕在包袱上面。

狂奔的是这头怪兽,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气,也许,这些日子以来,她已无力可用,甚至没有气力去生存。

她枕着那小包袱,看着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岭去,几次几乎失足,越险的风光就越美,危到极处居然感觉似惊险,她忽然发觉:能够这样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种幸福。……

就在她刚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身下的怪兽突然停了下来。

陡停。

他一停,就像块给骤然给魔法点成的石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甚至没有喘息。

——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静,止。

摇红仿佛听见大颗的汗滴聚结成河沟,淌过粗糙难闻的厚皮折痕间。

摇红逐一唆过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罗汉一般的威猛,且形象个个不同的奇岩异石,忍不住向身下的他:

“——怎么了!?”

没有回答。

静。

止。

陡地一声大喝:“出来!”

人倒没马上出来。

出来的是七支枪。

七种不同颜色的枪,七道尖锐破空的风声,疾投向他!

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因为这时候,她和他是连成一体的!

看到了这出手枪法,她的心己沉了下去:

她知道来者是谁。

——“孙氏七虎”,耍的当然是“花枪”:七色夺命血花枪!

她更知道“一言堂”已下了“决杀令”:要不然,给个天“孙氏七虎”做胆子,他们也决不敢出手如此了无忌惮。一网打尽!

她明知孙疆会下令决杀,但却没想到:命令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不留余地,那么六亲不认!

尽管她早已情知后果,她也早已知道没有好结果,但一旦发现来得这么快,这么无情,这么决绝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里一热。

——这样绝情,只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这一刹间,她已无视于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视。她闭上了眼,等“七色花枪”,将她扎上十四个透明窟窿。

在闭上双目之前,她仍觉初升的太阳红。

好红。

红得像花。

像血。

像一颗突然受伤的心。

她已无力闪躲。

她也拒绝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在这等死的瞬间,掠过她心里的,有一个结:本来是风景,是谁迫她上了绝路?

铁手也不明白:在看“飘红手记”上册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幸福少女的情怀,开心女子之纪事——却怎么会演变成要命的伤害,遭掳被劫的下场?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一对壁人,那样的一双爱侣,男的正英雄年少,风华正茂,女的温柔多娇,备受宠护,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个失踪、一个遭劫?

他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飘红手记的第二集,首页上只写了两个悲凉的字:

“惨红”。

红是喜庆的颜色。

红色夺目。

红不惨,至多只带点凄厉。

——为何叫“惨红”?

红色就像是怵目的风景,都是为何走上了凄惨的绝路?

三、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

在手记的,“惨红”篇里,摇红姑娘离开了肥城的“安乐堂”回到了雪野庄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只觉有点陌生,继而觉得有些不习惯,可是,她是越来越不能适应,愈来愈不自然,甚至还觉得愈来愈渐不对劲起来。

最不对路的一个要害是:她的父亲,已不再是记忆里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于外祖父公孙自食度过美好岁月之前,父亲孙疆是个爽朗,慈蔼,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他很少动怒,但不怒而威。他很少大声说话,但轻咳一声也让人有肃然起敬的份量。摇红记得:就算是因为有段时候跟“拿威堂”的那对“挫神枪”孙拔牙、“怒神枪”孙拔河兄弟因为对她起不轨之意,而发生大冲突之际,他一连六天六夜未合过眼。一直未曾歇息过,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点也没有红筋、黑圈。摇红就记得,有一次,父亲跟“拿威堂”的总堂主“青龙僵月枪”孙出烟决战三百回合后,依然谈笑自若。甚至连发丝都不曾乱。

——爹爹就是有的是这分气定神闲,谁也比不上。

还在童稚中的摇红,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亲有力而温厚的臂膀,时置于她股腰间,造成“人手摇篮”,为她摇摇荡荡。娘亲则在旁微微笑着看。夕阳,红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样——但荡秋千那有这分安全、温馨的感觉!

可是,现在回来,一切全变了。

爹爹变得凶暴,烦躁。

他常为小事而大怒,甚至动辄杀人。

他的名头愈来愈响.但也愈来愈忙,

摇红几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逞论乎像当日一样,以手为摇篮、以臂膀为秋千的重温父女之乐了。

摇红很怀念那时的情境。

那气氛。

那感觉。

她更想念的是公孙扬眉。

自从公孙扬眉因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后,他也像孙疆一样,越来越忙了,两人也越来越少见面了。

公孙扬眉在孙疆面前,已变得愈来愈重要;在“一言堂”里,也更加举足轻情重——可是,他的人也变了。

以前的他,尽管有时太飞扬跨扈、太傲气凌人、出手也太狠辣,但无论怎怎么说,都让他那高洁的气质,以及任侠之心所涵盖了,使人觉得他并不过分,或理应如此。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变得十分好狡。

他的豪侠之志、出尘之气;全让嚣狂、歹恶而掩盖了:变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个“山君”孙疆。

摇红不喜欢这样子的转变。

她更不喜欢的是:父母常争执。

争吵像春夏间的蚊蝇一般,常挥之不去,且愈来愈密集,营扰愈渐是杀伤力。

——爹娘之间争执的究竟是什么,摇红本来不甚注意。

她只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对,而爹又因为娘亲以前的传言,而动辄大兴问罪之意。

两人冲突愈烈。

以前的恩爱已不复再。

娘亲有时还挨了打,她记得有次全身瘀伤,头破血流的娘亲紧紧抓住她的手,说:“不要让扬眉跟你爹学坏了,去,赶快去劝他,悬崖勒马——不然就没救了。”

娘亲并没有说出来那是什么事。摇红有次问了,她也只是喃喃地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毕竟是你爹。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吧。”

这段期间,父亲反而跟“拿威堂”的孙出烟,孙拔河、孙拔牙一门三父子:“天地人三枪”言归于好,合作无间。不再冲突。摇红只隐约发现,每次初一、十五,都有个奇怪的人来找父亲,可直入爹爹之书房或密室,交谈、密议良久,那人去后,爹娘多发生争执。

不知那是什么人,来谈什么事?——可是在摇红的心中,当然极不喜欢这个人,但她又从未见过那人的样子。

那人虽然并未蒙面,但好像不想让她或“一言堂”里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当然,当时身为孙疆左右手的公孙扬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的,每次这人经过,或者她经过这人的时候,尽管相距甚远,她都必定生起两种感觉:

一是熟悉。

那种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闭着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颜色、布料、质感……

二是悚然。那是午夜梦回乍醒,你发现有一条虫钻进你被窝的感觉。

可是她一直不识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每次来过之后,爹就变得更暴戾了,几乎每必与娘生冲突,公孙扬眉更会忙得不见瞬影。而且,在地窖“浅水湾”那儿,传来凄厉且令人心悸的哀号狂呼声,不但不绝于耳,犹如人间地狱,有时还“浮游”在九鼎厅。绯红轩一带,如泣如诉,鬼号神泣,不知是人是兽——莫不是那只“怪兽”已逃出了地牢?

摇红心中是既惊疑、也恐惧。

然而,摇红发现公孙扬眉己杀人太多,而且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尤其她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见到那只“怪物”之后: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个她看好和深爱她就变得的人,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奸诈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决心,在“绊红轩”里,在那些倾国名花和无名草木间,与他详谈劝说,便表明心迹。

“你再这样堕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爱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这样说的。

公孙扬眉初听的时候,仿佛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公孙的回答,令摇红疑惑莫解。

“为什么?”

“你爹答允让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这些事。”公孙扬眉苦恼的说,“不然,他甚至不让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而做的,”公孙扬眉一双剑眉而今并未飞扬,反而沉郁的聚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却………”

摇红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绰绰。

树影斑斑。

她的脸很热。

“你……不值得为我这样做。”

不知是因为公孙扬眉悟性高,还是他完全能领会孙摇红的心意,但摇红姑娘说到:

“你再这样下去,是沉论,而不是飞升,我喜欢的是一个堂堂正正、任侠的你,我要嫁的是这样的你。你再这样助纣为虐,你只会失去我对你的……”

公孙扬眉已表了态:“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做。今午诸葛先生跟大捕头无情来过“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谈过这事。他们也希望我说临渊勒马,不要自毁前程。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会有好结果。我跟铁二捕头也有过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杰,他师父和师兄自然也是人中龙凤,他们说的,我听得进……不过,山君知道他们找我谈过,己十分不悦,他们一走,已向我作了做告——如今,你这样跟我说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然后他就说出了他的决定:

“我明天就跟你爹说请楚。他那些事,伤天害理,有损阴鹫,我也劝她放手了吧!这事已惊动京里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强持,恐遭反噬。他……”

他很有感情的说:“我是支持他的。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万一有事,我也只好帮他到底。”

摇红听了,深心感动。

那是个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里,十分夜晚。

风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乱。

更乱的是摇红的心。

因为更近的是扬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带忧郁的双目带点暗红,她突然明白了,开悟了。

她完全明白过来了。

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过来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很骄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他极度自信,已经自信得有点接近自大。

可是,原来,那些只是最后也最脆弱的掩饰,他那样顽持,只是因为那是他最后的阵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输。

因为他一见到她之后,早已输掉了自己。

他是因为大注重她了,才特别要强持那一点自尊,以及恃别自重。

其实,他几乎是为她而活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甘心为“山君”效命。

他在她面前,只剩下一件葱衣般薄弱的外壳,甚至经不起转风微吹。

而她也一样。

他以为她是天之骄女,追逐于她裙下的不知凡几,她眼高于顶,像紫禁殿上的凤凰,未知会对凡夫俗子加以青睬。

可是,那也只是她的外衣。

薄若蝉翼,所以才要诸般修饰,遮掩,希望不致于让他一眼看透。

其实,她的心一早已属于他的了。

她钟迷于他。

情钟于他。

也许,爱情是一场各自匿伏后才互相发现的游戏,而今,他们已互相证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润饰。隐瞒。

他爱她。

她爱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简洁俐落中,诉说了说不尽的风情,他却以忧倡的眼神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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