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居然敢于当庭强项,失算之下,彼此僵持的局面已成,纵使武后再多智,也无法在这等情况下找到一个彼此妥协的法子,正自焦虑处,突见刘祎之冒了出来,武后自不会放过这等解困的机会,立马截口便出言追问了起来。
“启禀娘娘,微臣以为万全之策或许难求,然‘孝敬皇帝’之陵寝亦是不可不修,倘若能以利偿所征之民壮,似可免扰民之嫌矣,还请娘娘明断。”
刘祎之此际出列打岔的主要目的乃是为了解武后之困,至于解决之道么,其实真没怎么细想,所言者不外乎寻常手段罢了,实无半分的出奇之处。
小儿之见!李显有着三世的记忆在身,政务经验何其丰富,只一听便知晓刘祎之此言不过满嘴胡柴罢了,压根儿就无法用以解决实际问题,此无它,用利来补偿民壮的损失固然可行,问题是这利须得多少才能令被征之民壮满意,很显然,动辄十数万的民壮一年的收成都要补的话,那数目字之大着实惊人得很,更别说修造陵墓还得花费上老大的一笔,就如今国库的实际情况而论,哪经得起刘祎之这般折腾的,不过么,明白归明白,李显却不打算出言点破,也不打算再与武后死顶着僵持下去了,这便顺势往边上一退,算是就此结束了这场与武后硬碰硬的冲突。
“唔,刘爱卿此议颇佳,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武后自然也看出了刘祎之此言的问题所在,不过么,出于结束冲突的打算,武后同样没有点破此事,而是环视了一下殿中诸臣工,温言地问了一句道。
“启禀娘娘,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刘给事中,这以利补偿的利是多少,又该从何而出?”
能混到了朝臣级别的官员们都不是傻子,大多数人都看出了刘祎之话里的漏洞之所在,只是众人刚从武后与李显的强抗中回过神来,自是谁都不想在此时站出来多事,便是连五大宰相也都不约而同地装起了哑巴,然则新任户部左侍郎的裴炎却显然没这个福气——不是裴炎不想保持沉默,而是不能,概因户部尚书是已被轰出宫去的阎立本兼着的,可实际上户部的负责人却是裴炎,这国库出入的事儿本就户部该管,真要是按着刘祎之的法子去办了,户部那点底子全倒出来也不敷使用,迫不得已之下,裴炎也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唱了一把反调。
“这……”
刘祎之虽已官居五品,可实际上却并无地方历任之经历,完全是武后超拔所致,文才倒是出众,可于实务上么,却是乏善可陈,被裴炎这么一问,登时便傻了眼,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爱卿,国库如今结余多少,若按征召十万民夫算,免去其两年赋税后,每户又需补偿多少为宜,国库可堪敷用否?”
经贺兰敏之一案之后,武后如今朝中所能倚重的人手已是不多,先前明崇俨刚被诸臣工打击得满头是包,这会儿一见刘祎之也要面临着同样的下场,武后可就稳不住了,不得不出言插了一句,算是勉强解了刘祎之的苦厄。
“启禀娘娘,前年关中大旱,四十余州绝收,移民所费颇巨,以致历年所积之盈余尽丧,去岁又逢河北遭难,三十二州灾民迭起,侥幸南方诸州尚得丰年,这才算是勉强打平,如今朝堂结余不过三十五万三千两百一十二贯,扣除各有司官吏之俸禄,至夏粮入库前,能调用着不过十三万五千余贯耳,若以征调十万民状算,即便是免除其两年赋税,每人也需得补上七贯方能确保来年各家不挨饿,如此总算下来,缺额总数多达五十六万五千贯,若再算上营造陵寝之所需,缺额总计将过百万贯之多,臣实无力筹之,还请娘娘恕罪则个。”裴炎生性一丝不苟,哪怕面对着向来强势的武后,一样不曾有丝毫的畏惧,板着指头,不慌不忙地报着账。
“轰……”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满朝文武都没想到如今的国库居然已是枯竭到了这般田地,一时间嘤嘤嗡嗡的乱议之声便就此大作了起来。
“难为裴爱卿了,本宫亦知此事颇难,只是陛下之意已决,再难也得办了去,这样好了,从即日起,内宫所有人等自本宫起,花销一律减半,所余之额充为补偿款项之用,另,内库再拨三十万贯为建陵专用,有此两条,所差余额或还有些,且容本宫再行设法好了。”武后对国库的情况也不是太了解,这一听裴炎如此说法,头立马便有些子疼了起来,十二万分地不想如此铺张建陵,奈何先前她曾以建陵之事压李显,这会儿自是不能流露出不建的意思,只能是咬了咬牙关,想着法子地从内库去筹钱了。
“娘娘圣明,臣并无异议。”
但消这钱不是从国库出,裴炎也就放心了,自不会再跟武后多争辩,紧赶着应答了一句,便即退到了一旁。
再行设法?笑话罢了,这么算将下来,缺额还差着六十余万贯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哪是那么容易补足的,老爷子的内库拢共就只剩下那么三十余万贯,都给出去了,回头内宫诸般人等全都喝西北风不成?李显压根儿就不信武后能筹得出如此多的款项,极有可能要玩打白条的把戏,自是不愿去接这么个明显就是烫山芋的活计,尽管先前一闹之后,武后未必还敢将这么个垃圾活计往自个儿怀里硬塞,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显自是不想再落到被动挨打的窘境之下,这便悄然地对着刑部都官司郎中令何隆打了个暗号。
“娘娘深明大义,仁心仁德,实是古来少有之大善也,微臣感佩不已,今事已决,当有稳妥之人主掌其事,刘给事中既能有此妙思,想来必定已有章程在胸,微臣提议由刘给事中主持大局,定可确保此事无出错之虞,还请娘娘圣断。”何隆乃是英王府旧人,一向便以李显的马首是瞻,这一见李显给出了暗号,立马便会意地站了出来,先是大拍了武后一把,而后话锋一转,将建造陵寝之事毫不客气地便扣在了刘祎之的头上。
“娘娘圣明,臣等以为何郎中所言甚是,以刘给事中之才干,定能不负陛下与娘娘之重托。”
“娘娘,臣等以为兹体事大,非刘给事中不可为之,望娘娘明断。”
“启禀娘娘,臣等皆以为刘给事中为人稳重,兼具才华过人,确担得此等重任。”
……
何隆这么一开口,林明度等人自是不敢怠慢,纷纷站了出来,各自高声附和,旋即,原本的太子一系官员也跟着起了把哄,一时间朝议已是呈一边倒之状。
“刘爱卿,诸公皆言尔贤能,尔可敢为此任否?”
武后没想到李显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猛,一时间脸色便有些子不好相看了起来,偏生还发作不得,心情自是十二万分的不爽,任由诸臣工闹腾了个够之后,这才抬手一压,示意众人噤声,看了眼略有些失神的刘祎之,语调平淡地问了一句道。
“微臣……,微臣当尽力而为之。”
刘祎之又不傻,怎会不知晓这督造陵寝的差使乃是个烫手至极的山芋,打心眼里便不想去接手,刚想着出言推脱上一番,就见武后锐利的眼神已是扫了过来,心一惊,忙不迭地便改了口,十二万分不情愿地应承了下来。
“如此甚好,本宫相信刘爱卿断不会负了陛下之重托。”刘祎之话音一落,武后立马便出言敲定了此事,旋即,侧脸看向了礼部尚书李敬玄,沉吟了一下道:“李爱卿,祭奠之事便由尔率同礼部诸官主持罢,可有疑问么?”
“老臣遵旨!”
祭奠事宜本就是礼部的勾当,李敬玄自是没有推脱的理儿,只能是恭敬地应诺不迭。
“如此甚好,今日就议到此间罢,李爱卿请自便。”
武后显然已是没了接着议事的热情,丢下句场面话之后,便即领着一众随侍宦官们转进后殿去了。
武后虽走,群臣们却是走不得,此无它,祭奠乃至守灵的事儿必须尽快开始,已是没时间让朝臣们回家休整了的,当然了,首先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好在李敬玄乃老于此道之人,自是不虞有差,不过么,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繁琐得紧,李敬玄与李贤兄弟俩请示了一番之后,立马便忙前忙后地调度开了,偌大的殿堂中登时便是好一片鸡飞狗跳的慌乱……
第三百章殿下,您馊了
守灵实在是件不折不扣的苦差使,尤其是对于李贤兄弟三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的,本来么,兄弟死了,哪怕这个兄弟贵为太子,守灵也不过三天便已是够本分了的,也无须时时在场,最多也就是按着时辰露个脸,该哭时嚎上几声,勉强挤出几滴眼泪来便算是够情分了罢,偏生老爷子多事,愣要封李弘一个“孝敬皇帝”的谥号,这回可好了,这葬礼的一切都得按大行天子的规矩来办,群臣们还能轮着偷闲上一番,李贤兄弟三人可就倒了大霉了,整整七天都得守在灵堂上,夜晚就不必说了,那是片刻都不能休息的,即便是白日,也就只有时近中午之际,方能小咪上一会儿,这等又是哭、又是跪,又是拜地折腾了七天下来,哥几个全都狼狈得跟乞丐有得一比了,先不说身上的味道脏臭难闻,也不说脸上的油垢板结得能用刀子来刮,光是那一双双满布血丝的眼,便十足像是红眼狼一般吓人。
“那厮真混帐,活着尽穷折腾,死了还不让人省心,当真无趣得紧,祸害就是祸害,生死都烦人已极!”
七日的煎熬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好在李显自幼习武,身子骨强健,倒也还堪堪能撑得住,可李贤就惨了,形销骨立不说,更兼面色惨白如纸,外带一身臭汗味,简直像个活鬼一般,于宫中时,尽自有气,也没他发作的地儿,这一出了宫,方才强挤上李显的马车,连屁股都尚未落座,便已大为不满地宣泄开了。
“六哥慎言罢,这话倘若传了出去,没地遭小人构陷。”
李显的状态虽比李贤来得好些,可也有限,这会儿同样是疲惫不堪已极,所不同的是李显压根儿就没功夫去回顾那七天的不堪日子,满心眼里都在盘算着接下来的朝局,哪怕这七日来,李显已就此事推演过不知多少回了,然则,到了如今的田地,李显还是不敢言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会儿一听李贤开口便是废话连篇,自是有些不耐,却也懒得理会,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
“呵呵,为兄也不过是牢骚几句罢了,七弟又非外人,在外头为兄自不会胡乱妄言,啊,对了,那日七弟为何,唔,为何要与母后硬扛,倘若,唔,倘若七弟有失,叫为兄如何自处。”
被李显这么一说,李贤的老脸不禁微红,尴尬地干笑了两声,胡乱地解释了几句,旋即便将话题转了开去,问起了七日前的那桩硬碰之事——这事情李贤早就想问了的,只是守灵时人多嘴杂,李贤实是找不到机会发问,憋心里头都已憋得快发酵了,此番挤上李显的马车,为的便是要搞清李显的底牌究竟是甚子。
废话不是?人都骑到咱脖子上来了,还不硬抗,莫非要等着掉脑袋不成,真是个白痴!李显实在懒得跟李贤解释这等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道理,眉头微微一皱,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口道:“六哥还记得那日八弟站哪了么?”
“啊,这……,七弟之意是……”
于李贤来说,关心兄弟是假,关心太子之位才是真,这一听李显如此说法,立马便急了,哪还顾得上去理会李显与武后硬扛会不会因之遭殃的事儿,一双眼瞬间瞪得浑圆,狐疑地看着李显,口中胡乱地吭哧着。
这就被吓住了?小样,就不信还真治不了你了!李显在心里头鄙夷地讥讽了李贤一番,可脸上却满是凝重之色,微微地摇了摇头道:“这不过是个信号,其用意便是在说长幼未必有序罢了,六哥若是想上位,恐须得加紧准备才是。”
“七弟说的是,只是七弟早前不是说……,唔,莫非情形有变?”
李贤真正担心的并不是李旭轮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幼弟,而是李显的动态,虽说李显早前已表明了全力拥自己上位的态度,可事情未见真章前,李贤还是不敢真儿个地放心下来,这会儿顾不得身体困倦也要跟李显套近乎之用意大体也正是为此。
“六哥不必担心,依小弟看来,结果当不致有变,只是过程恐将复杂了许多,须得小心应对才是,然,不管发生了何事,小弟力挺六哥之心永世不变!”
李显是人不是神,哪怕智算再过人,也不可能算计到所有的变化之可能,不过么,倒也不虞武后能翻了天去,这会儿筋疲力尽之际,实在是无心跟李贤多啰嗦的,索性干脆无比地给李贤吃上颗定心丸了事。
“七弟之情为兄自当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而今母后既敢如此逆天行事,其心叵测,为兄,为兄定不与其干休!”
这一听李显再次表明了拥立的态度,李贤总算是放心了下来,然则一转念想到武后的狠毒手段,底气立马便又有些子不足了起来,色厉内荏地咬着牙关,放出了句实在算不得狠的狠话。
“嗯,六哥,一切当得小心,所有事宜待六哥入了东宫之后,再从长计议好了,切不可因小失大,哦,到六哥府上了,小弟这一身肮脏难耐,就不进去叨唠了,回见罢。”
马车行得很快,说话间便已到了潞王府外,李显笑着拱了拱手,叮咛了几句之后,便将李贤送下了马车。
“也罢,劳累了几日,为兄也是乏得紧了些,那就明日再议也好。”
李贤的精神同样萎靡得很,又得了李显的再次保证,实是无心再多客套,笑呵呵地还了个礼之后,抬脚便行上了府门前的台阶,站在门口挥手目送李显的马车驶出了照壁,便即拖着脚走进了府门之中……
“殿下,您回来了。”
“殿下!”
送走了李贤之后,李显丝毫没耽搁,一路急行归了府,刚从二门厅堂前的照壁转将出来,入眼便见两位王妃领着后院老小全都聚集在了堂前的天井里,不由地便是一愣,还没等其回过神来,赵琼与明月公主便已一左一右地迎上了前来,两张如花般的俏脸上皆满是担忧的神色,直瞧得李显心头微酸不已,刚要深吸了口气,打算伸手来个左拥右抱,却猛然被自个儿身上的馊味给呛了一下,不由地便苦笑了起来,然则二女显然没在意李显身上的邋遢,几乎是扑着便挂到了李显的身上。
“孤没事,孤这不是回来了么?呵呵,走罢,回屋说去。”
李显自是清楚二女在担心些甚子,可当着众人的面却是不好解释过多,只能是干笑了两声,轻拍着二女的香肩,胡乱地安慰了几句。
“哎呀,殿下,您馊了啊!”
二女都不傻,尤其是明月公主,其出身王室,对天家的阴暗勾当更是清楚无比,对于新婚之夜时出的那些事儿早就起了疑心,这数日来,始终在担心着宫中的李显,日也盼,夜也盼,总算是盼到了李显的归来,心情激荡之下,自是顾不得甚礼仪不礼仪的了,只顾着伏身李显怀里,畅快地流着泪,直到一声脆脆的童声响起,二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不太妥当,忙不迭地各自挣扎出了李显的怀抱,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鬼精鬼灵的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近前,正一手捏着小鼻子,一手可着劲地在脸前扇着,小眉头紧皱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鄙视着李显,不由地全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
我勒个去的,啥叫馊了?敢情咱是麻花还是馒头来着?望着上官婉儿那张作怪的小鬼脸,李显极其难得地老脸一红,一时间还真不知说啥才好了,再被赵琼等人一笑,更是觉得全身发痒不已,无奈之下,只好苦着脸,无奈地耸了下肩头,气恼地伸手刮了下小婉儿的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