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吐了一口气,抬头走到定好的阁子里。
冯伸己靠窗坐着,双眼微眯,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睛,看见徐平过来,忙站起身道:“通判可是来了,这一路上还好?”
“一路太平,贼人的胆子还没大到敢欺到我的头上来。”
说完,徐平坐下,自有小厮过来满上酒。
阁子外谭虎与曹伸己的随身首领打声招呼,便一左一右立在门口。
喝过三杯,徐平对冯伸己道:“最近事务繁忙,与知州也有些日子不见了,一向可好?”
冯伸己摇摇头:“吃得下,睡得着,身体棒得很。就是通判最近给州里找的事情太多,我却有些头痛。”
“知州这是怪我?”
“怪你作什么?我在地方上为官多年,没哪里比得上在邕州的日子,吃得好住得好,库里银钱使不完,都是其他州军知通想都想不来的,这还不都是你挣来的。”说着,冯伸己夹了一块嫩嫩的牛肉在嘴里嚼着,“就是你不让我安生,非要去跟那些蛮人折腾,我可是跟他们打交道一二十年了,有些腻了。”
奏章是徐平和冯伸己联名上去的,虽然冯伸己心里不愿,嘴上却一句反对的话说不出来。最早在岭南行“括丁法”的冯拯,可是冯伸己的亲爹,子不改父志,徐平提出来他根本就不得不同意。至于其他条款,反而都是小节。
不过联名归联名,冯伸己对这事情心里是反对的。他为官以来,与蛮人打交道二十多年,可双徐平更加明白蛮人事务的麻烦。
闲聊几句,说到公事上来,徐平道:“右江道一带,朝廷一向疏于管治,各土官大多跋扈,怕是会有反弹。”
冯伸己道:“若是前几年,事情必然难做,好在现在道路已经修通,从邕州沿大道可直到武缘县和田州。有路就好办,蛮人在我手里翻不出浪花。”
顿了一下,又道:“这次虽然不涉及田州和波州,这两州心里也会起猜疑,不会在一边干看着。我这里在田州附近重建横山寨,看住田州,你那里也要注意波州的动向。波州如果心生异志,倒向广源州,可是能直下太平县。”
“我明白,已在路口建了一处寨子,过几天调一指挥人马过去。”
波州卡在广源州和太平县之间的路上,虽然那只是一条山间小路,小型马帮才能通行。但年代悠久,路上村寨众多,可以随时补给,在邕州这种群山连绵的地方已经是要道了,徐平不敢马虎。一个闪失,自己在左江南边搞得风风火火,却被人掏了老巢就尴尬了。
波州李家虽然一向恭谨,生死大事却不能寄托在他的态度上。再说自从去年邕州到田州的路修通,贩马的生意多被田州黄家抢去,听说李家心生不满。
至于右江以北的地方,虽然蛮峒众多,但一直都没有大的势力,又与宜州相连,冯伸己任宜州知州多年,名字就足以镇住那里。
右江道冯伸己的关键在横山寨,只要在那里形成足够威慑力,就一切太平,任谁都翻不起浪花。
徐平的难处在迁隆寨,那里正处几个独立性最强的大土州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自太平县到迁隆寨的路一直都没有修通,两地之间直线距离不过七八十里,山间小路却要近两百里,大部队行军要将近十天。十天的时间就充满了变数,不做精心准备,谁也不敢说能一鼓而下。
换句话说,徐平只要在迁隆寨布置下足够的军队,并扎下根来,一切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左江以南就再不会有叛乱。人数不要太多,只要有两指挥一千人正规厢军,各土州都要乖乖听话。
这种事情冯伸己和徐平都心知肚明,互相提醒一下,知道对方没有遗漏,便就略过不谈。
冯伸己想了一下,又道:“自太平县至迁隆峒,终究是山路难行,通判须花点心力在思明州上。那里有路可通太平,又有明江通迁隆,虽然明江湍急水浅,行不了大船,但哪怕舢板也比马驮人挑的好。”
“知州说的是,我明白。到思明州的路已经通了一半,这两个月就抓紧修通。蛮人住得分散,有路的地方政令就畅通无阻,路不到的地方就无法无天,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修路说起来容易,人力抽调却不容易。”
两人喝了杯酒,冯伸己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我这里右江道地区背靠宜州宾州,那些土官再闹也掀不起风浪。倒是你那里,只要一个不慎,让广源州甚至交趾卷进来,事情就无法收拾了。云行,你到底还是年少,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要惹出我们承担不起的麻烦。”
“知州说的是,我明白。”
自答应完成刘小妹的愿望那天起,徐平就已经仔细考虑过了自己将会面对的困难。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真是举手之劳,徐平之前就做了,何必等到一个蛮人女子做为临终愿望提出来。
现在徐平最难的不是手上的军事力量不够,而是不能布置到需要的地方。分散住在山里的蛮人能有多少?千人的规模就可以灭州灭县,徐平那个世界的历史上,闹得大宋半壁江山震动的侬智高之乱,起家不过五千乌合之众,就能下邕州围广州,横扫岭南。至于评书里动不动的数十万大军,也就听着笑笑罢了,这山里两千供应充足的军队就可以横着走,要有数万人,那就可以平大理灭交趾,还会被一帮蛮人叛军吓得满朝文武一惊一乍的。
最难的是路,这片连绵大山,修路太难了,穿山过河,就是徐平手上有足够的火药,依然是艰难无比。要知道,徐平的世界,这里可是直到抗战时才有第一条通车的路。
夜色渐深,到处都亮起了灯,照得路上亮如白昼,邕州城里面一片歌舞升平。这里的人口小城已经住不下,城门外郁江边形成了几处草市,这座边疆小城也学着京师搞起了城外厢,有了几分繁华都市的味道。徐平来到这里四五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让这里变了一番模样。
冯伸己坐得久了,离开去小解,
徐平一个人坐着,看着窗外,看着路上那些悠然闲逛的行人,不知不觉出了神。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改变了这个世界,这种改变,也不知道合不合这些人的心意。
冯伸己回来,徐平从沉思中惊喜,等他坐下,问道:“对了,前些日子说起的广州进士黄师宓,还有他的兄长黄玮,不知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冯伸己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叹口气道:“钦州那里我已经查过,广州也有文行来,我们查得晚了些,这家人的产业大多都已经搬空,只留了一点装点门面,遮人耳目。他们家里原来是开金银铺的,黄师宓大中祥符年间曾过了广州发解试,又过了省试,殿试落第。其人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有将相之才,而朝廷不用,是朝中有人嫉贤妒能,而对朝廷心生不满。侬存福占据广源州,黄师宓因贩黄金两人结识,勾搭在一起,心生异志。广源州这几年的作为,大多都由黄师宓在后面出谋划策。”
“原来如此,怪不得广源州行事不像一般蛮人土酋的作风。不过是在考场上受了一点挫折,黄师宓就心生异志,这人倒是不负狼子野心四个字。”
“说他是狼?云行还不知道,你这次在邕州行括丁法,那班蛮人土官可是称你为猛虎。你这只虎对上他这只狼,倒也般配。”
徐平听了笑笑:“他们视我为猛虎,我看他们如豺狼!这次行事,便是猛虎入狼群!”
第84章 猛虎入狼群(二)
天上的太阳泛着惨白的颜色,连它自己都像是要被烤化了。毒辣辣的阳光漫天洒下来,身上的衣物要化了的感觉,露在外面的肌肤更是被晒得针扎一般地痛。脚下路上的石板发烫,只觉得鞋底软绵绵的,更有前两天积下的雨水蒸腾起来,腿就像在蒸笼里蒸一样。
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韦知州阴沉着脸走向新的太平县衙。
罗白黄知县就在他的身边,脸色惨白,好像中暑了一样,低着头只顾走路。只是几天时间,两人再没了那天酒楼里的意气风发。
黄天彪迈着四方步,与申安禄并排走在两身后,悠然自得。
申安禄看看前面两人,小声问黄天彪:“县尉,这次括丁,我们两个的族人一样包括在内,怎么你一点不急?”
“有什么好急的?”黄天彪显得语重心长,申承荣不在,他就拿起长辈教晚辈的风范来,“我们两家还有多少族人?再说那些族人大多都已经在蔗糖务里做活计,括不括的有什么区别?”
“也是。”申安禄乖乖点头,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跟黄天彪走得这么安稳。这次括丁法施行对他们两家影响微乎其微,轮不到他们头痛。
黄天彪慢慢悠悠地又道:“再者说了,咱们这位上官徐通判有时候做事确实严厉了些,但却从来不坑人。括咱们蛮人的丁,肯定会有所补偿。”
“县尉是说我们还能跟着别人捞便宜?”
“什么捞便宜?本就是我们该得的吗!”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黄天彪左右看看,附在申安禄的耳边道:“我们是通判的自己人,通判不亏自己人。”
申安禄点点头,面色轻松下来。要说自己人,他比黄天彪更有资格。如今段方任太平知县,某种意义上那可是他姐夫,还有比这关系更近的?可惜天杀的黄从贵把姐姐掳走,一直都没有消息,不然这关系可就坐实了。
申安禄却不知道正是因为阿申不在,段方才当上太平知县,不然申峒就在治下,按回避法这位子怎么也轮不到段方。
县衙门口有几个差役正在粉刷白壁,旁边有人架鼓。这里原来是太平寨的知寨厅,知寨只是管理驻扎的军队,并不管民事,这些衙门的必要配备都没有。其实不只是这处新县衙,整个太平寨属下,包括各蛮人州峒,都在仿着内地建这些设施。
宋朝政令的传达,除了依靠乡下的里正和乡书手,最重要的渠道就是各村镇和重要路口的白壁。官府政令、海捕文书等等都是在这上面张榜,甚至有不得志的文人造谣生事也是作文贴在白壁上。这里边疆小县还好,京城的白壁谣言甚至让朝廷都头痛,又不能限制民众投诉,以至规定凡是投书张榜的必须属名,匿名的一律以谣言论处,也算是这个年代的实名制了。
早有差役等在门口,见到众人过来,引着到了县衙里面的会客厅里。
段方坐在主位上喝茶,众人进来,他没有起来迎接,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过。以前做如和知县,土官与他互不统属,见了还如同僚见面,现在这些土官都在他管下,徐平特意交待过没必要给他们脸面。
这几年邕州和太平寨发展都一日千里,上上下下深受其惠,哪一个不是变得红光满面,富态起来,像黄天彪那样。惟有段方是例外,为了今天与众土官见面,段云洁给他做了新官袍,哪怕最细微的地方也给他修饰一新,可段方再怎么穿着新衣服,依然是那一副饱经风霜有样子。把衣服一换,这就是个天天刨地的老农,让人看了唏嘘,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就是二十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个君子如玉的少年官人。
等众人全部到齐,一一落座,段方放下茶杯,沉声问道:“本县属下各州峒官员都到齐了吗?”
新任太平县主簿方天岩起身道:“禀知县,到齐了。”
方天岩是浔州进士,天圣八年殿试落第,由本路转运使奏补为官,一个月前才调来邕州。
段方放下茶杯,看了看众人,沉声道:“今日唤诸位来,只因县境各州峒要行括丁法,一些事情要交待下去。”
说完,段方读了批复下来的徐平和冯伸己联名的奏章,以及附在后面的徐平所写的注意事项。
读完之后,段方又道:“这是本县前所未有的大事,做起来千头万绪,通判特意交待,此事宜缓不宜急,稳字当头。县里有上面发下来的榜文,你们领了回去各处张贴,务必使上下人等,都了解清楚。”
说毕,方天岩拿了一大叠纸,给在座的诸位土官分发。
分发完毕,段方道:“括丁之后不比从前,各里管俱要设里正乡书手,凡大的村镇要路口都要设白壁,张贴朝廷布告,你们不可马虎。”
罗白黄知县早看段方一万个不顺眼,听到这里,高声叫道:“我们属下蛮人识汉字,读不来这写的什么,找哪个做里正乡书手?!”
话一出口,在座的土官纷纷称是。
段方慢条斯理地道:“无妨,你们只需找出人来,送到县里教他们识字,我这里已经安排好了,误不了事!”
黄天彪听到这话,瞪大了眼道:“县里还教认字?不瞒知县,这两年我也找过几个先生,银钱花了不少,到现在也没认几个字!”
“哦,想学你可以跟着来!”
段方眼皮都没抬,语调都还是平静。
黄天彪眼珠转了转,没敢再说话。最近日子他托了孙七郎,在徐平面前说项把自己调到太平县来,如果成功了段方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敢得罪。
其他土官都议论纷纷,还没听说过官府特意教蛮人认字,这事情是好是坏他们一时也想不明白。
徐平却早已做好打算,只要地方把人送来,几个月的培训后这就是朝廷在地方上伸下去的根须,靠新培训的人必然有办法把数百年传下来的土官架空。
整个邕州地区括丁法的实行,徐平已经与冯伸己商量定了,为免让紧邻的交趾有机可乘,左江道地区宜缓不宜急,只以这些要做的琐碎小事拖着,等冯伸己那边大局已定这里再全面展开。
(这两天欠字数和章节,没什么说的,确实是有事耽搁了,读者见谅,后续一定会补上。好不容易上一次推荐,自己却……唉!)
第85章 猛虎入狼群(三)
韦知州和黄知县一直没说话,见一众土官都在里正乡书手和认不认字上纠缠,不由对视了一眼。
谁也不比谁傻,在座的这些人哪怕天资差一些,这么多年掌握治下土民生杀大权的土官做下来,脑子磨也磨灵活了。哪个不知道现在知县段方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就是没人开口问与自己利益有关的事情,越想要知道的事情,越想要别人开口,自己带好耳朵就行了。
黄知县向韦知州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高声道:“上官,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上官赐教!”
段方看看他,淡淡地道:“讲!”
“我们管下地方都行括丁法,又设里正乡书手,人都不归我们管了,那我们做什么去?”
“督办赋税钱粮,审理民事诉讼,杖刑以下你们可以决断,杖刑以上送州县。在其他地方,这可是百里之官的职掌,事务繁难,权责又重。地方上的亲民官,朝廷最是重视,怎么会觉得没事做了。”
段方语调平淡,好像在述说着一件本该尽人皆知的事情。
黄知县冷笑一声:“上官不用把这些事情说得多了不起,我们哪一个不是做了多少年了!还杖刑以上送州县,以前别说杖刑,砍头的罪过我都断了不知多少!你们这不就是把我们架起来了吗,那班刁民不能打不能骂,你凭什么收钱粮上来!欺我们蛮人不晓得外面的事吗?到时候钱粮收不上来,你们肯定要逼到我们头上。我们在座的这些人,要不了几年就得倾家荡产,嘿嘿,到那时候,我们可就是连现在家里的奴仆都不如了!”
这话出口,一众土官交头接耳,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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