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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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 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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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这里谈论邕州局势的时候,一个亲兵来报,说是外面一个年轻人来找徐平,还带来了一封信。

    徐平把信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进士同年赵諴赵希平写来的。当年赵諴与徐平一样都是一等进士,还在徐平的小院里一起编过同年小录,算是同年中交情相当不错的。分派官职徐平为邕州通判,越諴则为抚州通判,任上两人也有书信住来,并没有断了联系。

    信中说赵諴一任做满,改官权三司户部判官,算是从地方进了中央,比徐平的仕途顺利。户部判官事务繁剧,对能力的要求高,也要求久任,一做十年八年的不在少数,官位不变。只是职位上升。

    信中说过一些闲话,也说起到了京城会帮着徐平照应他的家人。最后提到,他任职抚州通判时发现了临郡建昌军的一个年轻人。名为李觏,自小聪颖好学,如今成年,要到四方游学。平常对徐平很是仰慕,托自己介绍,愿到邕州来找徐平学习一段时间。

    徐平拿着这封信很是愣了一会,自己虽然高中一等进士。学问在这个年代真说不上。肚子里知识是有,可跟时代不合啊,怎么也有小粉丝了。

    思来想去。人家拿着自己同年的信千里迢迢来了,不能不见。到时候真说起学问来,再想个办法糊弄过去算了。

    收起信,徐平让兵士把人带到花厅。自己先回去换套衣服。这个年头搞儒家学问的。对礼节很看重,郑重一点才不会冷落人家。

    刚桑怿几人说了自己有事,回去换了一套正规的衫袍,徐平才转到花厅。

    花厅门前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瘦瘦的,看起来就是风尘仆仆,赶了很远的路。手里举着一把纸伞。已经破旧了,好歹能挡雨。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上一袭青袍半新不旧,倒是干净,想来为了来见徐平是洗过了才换在身上。背上一个包袱,扁扁地看起来也没什么东西。

    这副装扮,而且身边连个仆人都没有,看起来是个贫寒出身。

    徐平也不敢怠慢,年轻的读书人不能看打扮,他家里再穷,搞不好下年就到京城里中个状元,那时候再想攀交情可就晚了。

    所以这个时代的年轻读书人游学的很多,地方官大多都好吃好喝招待,走的时候还送路费。这就是公使库的用处了,反正用的不是自己兜里的钱。

    徐平这里因为僻处天南,偶尔来个求学的年轻士子,还是从福建来要进蔗糖务的,并没有碰到过正儿八给的游学年轻人。

    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稀奇,徐平对自己为人师的第一次也很重视。

    走上前去,打个问讯,徐平道:“在下开封府徐平,不知秀才是从哪里来?一路上可还平安?”

    那人急忙行礼:“学生建昌军南城人士,自小父亲教着读些诗书,侥幸得抚州赵通判赏识,常与学生谈起先生。先生学问精深,见识深远,学生一向仰慕不已。今年大孝已除,家母幸而身体康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冒昧,来邕州向先生讨教。只望早晚侍奉左右,能得一言之教,也是幸事。”

    这话说得徐平一愣一愣的,心里怎么盘算,自己的诗文也就科举时做的那些,其他再无大作流传。这兄弟看起来也不像是说客套话,挺真诚的,可他到底看了什么觉得自己学问精深,自己这可真当不起。

    雨还在下着,徐平见李觏手里的破伞因为见徐平不敢举在头顶,已经淋湿了衣服,急忙把他让进了房里。

    进房坐下,徐平吩咐兵士上了茶,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

    徐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李觏:“赵希平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见我?我自己知道,这些年实在没做什么文章。”

    李觏道:“圣人述而不作,文章不过小事尔。先生自来岭南,建蔗糖务,行括丁法,此都是富国安民之举,什么文章能够比得上?学生听赵通判谈起先生少年时,曾经作过一首诗:‘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可叹现在读书的人,都视孟子为圣贤,反而失了圣人本意,哪个能像先生这样能够看清孟子?”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呆在那里。

    他现在怎么也是进士出身,读多了诗书,眼界不是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比的。这玩意也是诗?打油诗才勉强算是吧?更不要说内容粗浅,当年连林文思都看不上眼。金庸写射雕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弄这么首诗出来,竟然难住大理状元,那大理状元是傻子吧?

    来的这位学生徐平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可想起赵諴,那人又有学问,人又老实,也不像是胡乱推荐人的。

    这种事情没办法,只能怪徐平前世读的书少,不知道金庸这诗是抄人家的,现在正主寻上了门来。

    这首原诗出自笔记,说的是李泰伯在太学,因为他的学问非孟,有一个秀才为了骗吃骗喝作了这诗送给他,果然李泰伯请客。

    李觏字泰伯,这故事原本就发生在他身上。不是大理状元觉得这诗解不出傻,而是到了那个年月,他竟然不知道这位大家的典故那才是真傻。(未完待续。)

第112章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徐平喝着茶,听着坐在一边的李觏侃侃而谈暗暗皱眉头。

    虽然觉得这年轻人听了自己一首打油诗就千里迢迢跑来,怎么都有点不靠谱。可说起学问来,这位引经据典,都是一套一套的。

    凭良心说,徐平虽然读经典考进士,但对这个时代的儒学发展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做事情也不是按的圣人之言,而是自己前世的知识。这样的底蕴,在这位初露锋芒的一代大师面前,就显得太苍白了。

    东汉之后,自魏晋起,儒家就被佛道两家压制。到了唐朝,圣人孔子更是排在释迦牟尼和老子之后,勉强坐上第三把交椅。晚唐诗人罗隐曾有一首《谒文宣庙》:“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野狐。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倘使小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诗中或有夸张,便也生动说明了那时儒家的地位。

    进入宋朝,儒家才开始复兴,但太祖太宗朝都同时大兴佛教道教,真宗迎天书,儒家地位依然不稳固。但始自太宗的扩大科举取士规模,重用进士出身的文臣的做法,到真宗朝稳固,至仁宗朝才终于掀起儒学重兴的巨浪。

    伴随着儒家的复兴,纠缠不清的就是孟子升格运动和非孟浪潮。最终孟子的地位确立,儒家成为官方惟一正统的学说,非孟思潮宋后势微,儒家确立了自己的正统地位。也就此走向灭亡。

    孟子升格始自韩愈,宋儒继后,宋神宗和宋高宗以最高统治者身份明确支持。神宗时孟子才被封为“邹国公”。配享孔庙,南宋《孟子》一书才成为经类而不再归为子类,元朝孟子才被封为亚圣。

    徐平这个时候,孟子远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那个亚圣地位,还只是一些继韩愈之后的道学者鼓吹,孟子为孔子之后的惟一道统。更不要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孟子哪怕在儒家学者中也是地位低微。尚比不上荀子等人。他当时做那一首打油诗被训斥,只是因为自己的老丈人思想倾向于道学家那一边罢了。

    伴随孟子升格运动的就是非孟思潮的勃兴,两边都是名家辈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而非孟学者中最出名最挑头的一位,就是坐在徐平面前的这位寒酸的年轻人,此时刚露头角的李觏李泰伯。

    历史总是充满了幽默,李觏非孟。出发点是正君臣之义。当时周显王非桀纣之类可比。孟子不但不去辅佐周王,还到处游说诸候王称天子,也就是那名“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能引起他的强烈共鸣了。但在孟子确立自己惟一儒家道统继承人的身份后,却偏偏没人提这回事了,好像孟子也讲君君臣臣一样。更不要说民贵君轻那一套,从他的学里直接消失了。而剩下的则是这些非孟学者批判的另一个问题,最核心的义利之辨。

    孟子升格与非孟思潮的争论。与义利之辨纠缠在一起,成为了宋儒大论战连绵不断的中心。一边都有一杆大旗。孟子一派是重义轻利,重利为小人,非孟一派则高举君臣大义,孟子目中无天子。这些论战,与改革保守派的党争翻来覆去的党争,也算成了宋朝士大夫的奇观。

    最终尊孟派胜利,把君臣大义的旗也夺了去,儒家思想也失去了活力。

    徐平对这些背景一无所知,他前世的知识讲儒家必讲孔孟,哪里知道这中间的曲里拐弯。听着李觏讲的一套一套,什么礼始于利,人生出来就要吃饱穿暖,成年了就要找配偶生孩子,吃喝****实在是人之本能,比什么其他仁义道德都要重要。学圣人之道先要学会图利,能图利才能富国,富国才能强兵,强兵才能安民。徐平在蔗糖务做的一切,实在是最符合圣人本义的。

    说起蔗糖务,李觏又说起天下弊病都始于田地不均,富者田边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种地的没粮食吃,织布的没有衣服穿,天下岂有这道理?所谓粮食是天下根本,但耕种不是粮食的根本,谁拥有土地才是粮食的根本。所以一定要平田,不能不种地却拥有土地,种地却交租子自己吃不上,那不行,要学古时井田法,谁能种地谁就拥有土地。

    蔗糖务就很好,对种地的人来说,地虽然不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又是自己的,所以蔗糖务才能赚那么钱,因为种地的人赚钱就是给自己赚钱。

    徐平两世为人,竟被这位小兄弟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话虽然他是引经据典,句句不离儒家先贤,但仔细想起来,竟然触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这年头的儒生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徐平都有些糊涂了。

    虽然徐平很想给热情的李觏上上政治课,但他仔细搜刮肚子里的墨水,自己的想法却怎么也跟儒家经典连不上,只好不时用句套话敷衍。

    茶水喝了好几杯,李觏都觉得嗓子干了,这才停下话头,谦恭地问徐平:“学生见识浅陋,在先生面前献丑了,见笑。”

    徐平愣了一会,问李觏:“不知你今年春秋几何?”

    李觏道:“学生虚长二十四岁。”

    “哦,比我还大一岁啊。”徐平连连点头,自己心里终于平衡了点,要是李觏再比自己小上几岁,脸上可真有点挂不住。“我跟你说,你讲的是极好的,但是呢,一下讲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起。再者呢,我十八岁离家出仕,事务繁忙,也没什么时间读书了。很多事情,我心里明白,但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让人别人明白。你理解不理解?”

    李觏道:“学生明白。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先生治事有功,这就是最大的学问,自不是学生这种只会夸夸其谈的人能比。”

    “唉,你这话说得好!关键是做事,事情做好了,别人自然就明白了。你来到这里,我也不能天天与你坐而论道。这样吧,我这里新办了学堂,我听你讲话学问是极好的,基础也打得劳,就先在学堂里客串着教几天书。闲下来了呢就到韩提举那里,看看蔗糖务里的事务是怎么做的,这不比什么都好?”

    见徐平说得真诚,李觏起身行礼:“多谢先抬举,学生定不负所托。”

    徐平看看李觏一身行头,又道:“一会我让谭虎带你去安排住处,再从库里取十贯钱,你安顿下来。在学堂里教书,都是一个月两贯钱,太平县里物价虽贵,你省着花也该够了。”

    “学生愧领。”

    李觏本就是讲利重于义的,图利是人之本,也没有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人的矫情,徐平给钱他就接下来,自己教书这也是正当酬劳。

    听着李觏一口一个学生,徐平有些汗颜。自己这先生比他还小一岁,尤其是真论起学问来也差了一截,浑身都有点不自在。

    李安仁的年纪比李觏还要大上许多,但他自称学生徐平就没觉得什么,因为那是社会正常称呼。读书人没中进士当官在官员面前都自称学生,表明的是一种身份,说明自己一直在读书学习,并不是说要跟着官员学东西的。

    李觏自称学生,同时还称徐平先生,这味道就有些变了,那是真心来学学问的,徐平知道自己的水平,怎么能够当得起?

    安排过了李觏的去处,徐平又鼓励了几句,这才叫了谭虎过来,让他把李觏安排到为学堂教师建的住处去,同时批了条子让他到公使库领十贯钱出来。

    蔗糖务有自己的公使库,里面的钱现在是徐平一个人说了算,比用邕州公使库里的钱方便多了。邕州公使钱徐平已经不管了,交给节度判官代理,即方便冯伸己,也省了自己心力,反正邕州的公使钱跟蔗糖务完全不能比。

    看着李觏随着谭虎出去,徐平坐在位子上还是有些发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就是年少无知,随口抄袭了前世的一首打油诗而已,怎么就引来这么一个一肚子经典的弟子。这自己要是厚厚脸皮,抄抄什么苏词辛词,陆游的诗,王安石的文,会不会满世界的读书人都来追着自己的屁股跑?

    想了好一会,徐平最终摇了摇头,显然自己想多了。别说这些东西抄出来,没有事迹和真才实学配合,只能在后世的笔记小说里留下一则趣闻,甚至就是那伤仲永的故事。就算别人信了又怎样?这几位中哪个是因为诗词文章做得好就有社会地位的?王安石和苏轼是因为自己的真才实干和进士身份,辛弃疾是因为匹马夺印的传奇和《美芹十论》的见识,陆游诗名满天下,但一生颠沛流离没得到重用。更不要说现在的柳永,词写得再好,包括徐平自己在内的士大夫又有几个人把他看在眼里?他的声名只流传在青楼歌妓那里,士大夫说起也只是如徐平前世说起个娱乐明星,所谓的传奇事迹要等到后世的小说流行才被编出来。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老老实实做官刷政绩,才能在这个时代混出头。

    深深地叹了口气,徐平也觉得很无奈。(未完待续。)

第113章 教阅

    天还没有亮,凌晨的风凉爽而带着清新的气息,吹在脸上让人神清气爽。

    徐平起了床,秀秀伺候着洗漱罢了,穿上衫袍,信步走出门来。

    门外的谭虎见到徐平出来,忙行礼:“官人好早。”

    “早啊。”徐平漫口应着,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看着东方的刚刚露出的那一抹鱼肚白出了一会神。

    “今天看来是个好天气。”

    说了这么一句话,徐平便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古人的运动方式比较含蓄,不像徐平前世那么奔放,跑路骑车,怎么折腾怎么来。这个年代有点身家和身份的人都是穿的大衫长袍,你练出一身肌肉疙瘩给谁看去?穷人家就更不要说,天天干活,吃得又糙,一身精肉,想长点肥的还不容易。上战场打仗的武将都用不着一身腱子肉,再猛的勇将也都有个小肚子,将军肚这个名词又不是后世才有的。实际上由于武将是骑马作战,有小肚子才正常。

    边慢慢走着,徐平边提气蹦紧身上肌肉,拉紧大筋,把全身活动开。

    走了数圈,额头微微冒汗,徐平才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周围的一切都显出轮廓。

    谭虎见徐平停下,走上前来道:“官人,今天确实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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