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此时的人口却不过后世的几百分之一,甚至还达不到盛唐时的十分之一。时人的形容,“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更不要说其他乡下地方。
如果以后世做比喻,东西两京周围就是环两京贫困带,而且比前世的环京津贫困带严重得多。这里的土地由于黄河泛滥,早已不适合耕种,人烟稀少,也没有足够的人力治理。由于位于两京周围,大量的人口被吸走,数十万的兵员,东西京城里各级官府的公吏,皇室、各级官府、皇陵,当然还有黄河汴河的数不清的徭役,人口之少根本不足以发展生产。
常说自唐开始,中国经济重心移往东南,这话往往都是说江南的发展,却很少提及中原的凋敝。此时的中国北方,越是中心越是荒凉,反而两翼要好得多,东边的京东东路也就是后世山东苏北,西边的陕西路,这两个地方还算得是上繁华。而位于中心的两京周围,却是几乎看不见希望的地方。
徐平现在位于中牟的田庄里,说起来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实际上条件艰苦得尤如边荒。要想吃好的,要么去东京城里,要么就自己动手。
秀秀收拾完了,回来站到徐平身旁,也不说话。
徐平睁开眼睛,问她:“你会做饭吗?”
秀秀答道:“会啊,妈妈要做生活,都是我做饭的。”
“那就好。”
徐平站起身来,见秀秀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对她道:“先给你找地方住。”
徐平这个小院有三间正房,坐东朝西,一间用作客厅,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是书房。正房的两边各接了一间耳房。
徐平把秀秀领到左边的耳房外面,对她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进去收拾一下,一会我还有事做。”
秀秀把门打开,见里面床桌都有,被褥齐全,一下子犹豫了:“我是个下人,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徐平道:“这里原是客房,我又没有客人来,作个样子的。你尽管住就好了,需要什么跟我说。”
秀秀犹豫着不敢进去。
徐平道:“你怎么这么不爽利。”
秀秀这才拿着小包袱进去,顺手把门关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没多大一会,秀秀打开房门出来,眉眼间有些笑意,对徐平行礼,低声道:“谢谢官人了。”
徐平道:“你随我来,以后我们自己开小灶做饭。”
接着秀秀耳房的是两间厢房,用来做厨房的。这都是盖房子时的规划,其实从来没有开过火。
秀秀小心地道:“官人,不知我该讲不该讲,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不去给林秀才请安吗?”
徐平怔在那里。这个时代讲究尊师重道,他的老师来了,按道理他该天天早起去问安才是。
可想起自己糟糕的古文功底,徐平对秀秀道:“先生旅途劳顿,不去打扰了,明天再去也不迟。”
秀秀不再说什么,乖乖跟在徐平后边。
被秀秀一说,徐平也有些不自在,心里安慰自己:“老师刚刚科举落第,肯定心里不舒服,让他自己平静一下,也是为他好。”
此时的科举制度正在走向规范,与后来的还大有不同。前世学课文范进中举,如果是在这个时代,肯定疑惑中个举有什么高兴的。此时很少说举人,只是说通过了发解试,叫贡生,或乡贡进士,乡贡诸科,可以参加省试了。省试通过了还有殿试,只要在最后一关失败,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发解试是一次性的资格考试,下次还要再来一遍,所以说一旦落第就什么都不是。
连举人都不算数,就更加没有秀才了。此时秀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是学问很好的意思,所以秀秀和张三娘都叫林文思林秀才,虽然徐平觉得怪异。
进了厨房,一眼看见的就是灶台上的一口大锅,让徐平有些亲切,与后世农村里的土灶有些像。不过此时不流行后世那样炒菜,所谓的炒多是干炒,而不是加了油的爆炒,这口大锅是用来蒸和煮东西的。徐平要想吃上合自己口味的饭菜,还有许多事要做。
旁边还有许多小厨具,都是用来做时下食品的,徐平不感兴趣,他的目标就是这口大锅。
到了锅边,徐平看锅里还算干净,对秀秀道:“你把火生起来。”
秀秀一边到旁边拿柴,一边道:“官人刚才没吃饱吗?”
徐平摇摇头,也不说话。
这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都已经快沤烂了。秀秀拿了柴,打着了火,就在灶下生起火来。
徐平用手在锅里摸了一下,秀秀看见,忙道:“官人可不要动手做这些事,这是我们下人做的。你等一等,我去打些水来把锅刷一下。”
徐平道:“不用了。”
说完,把握着的手在秀秀面前摊开,里面是五六颗花生。
看秀秀迷惑不解的表情,徐平笑笑,把手里的花生像撒骰子一样撒在了锅里,随手翻了几下。
秀秀“呀”地叫了一声,急忙站起身来,对徐平道:“官人离远一些,还是我来做吧。”
“安心烧火,火候你掌握不来。”
徐平说完,手在锅里把花生搅了几下,滚烫的温度传来,温暖的感觉一直渗到心里去。
看花生皮变色,徐平让秀秀把火熄了,随手就把锅里的花生捞了出来,拿了一粒放到秀秀手里。
秀秀吐了一下舌头:“好烫!”
徐平教着秀秀把花生剥开,吃了两粒。
秀秀连赞好香,问徐平:“官人怎么不把其他的也炒了?”
徐平拍拍她的头:“你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宁可饿肚子,不能吃种子吗?对了,你们家以前没炒过吗?”
秀秀躲开,小声道:“我们的手好脏,官人等等,我去打些水来洗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脚却不动。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哪里打得了水?至于说炒花生,又岂是穷人吃的?这样一口大铁锅,要不少钱呢,她们家里做饭还用瓦罐,反正现在又不流行炒菜,哪有这闲钱补笊篱?
徐平不管,拉着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住处,端出了一个大瓷碗。里面是清水,泡了其他的花生仁,对秀秀道:“我们去种地吧。”
秀秀没什么主意,只是跟在徐平后面。
出了院门,正碰见徐昌在自己住处前面闲站。他原来住的小院已经让给了洪婆婆,搬到了门房,还兼着看门的差事。
见到徐平端个碗出来,徐昌道:“大郎,你这是哪里去?”
徐平道:“我要去把这个种了。对了,你拿把锄头跟着我。”
徐昌不知道徐平搞什么鬼,便去库里拿锄头。
不一会出来,身后跟了五六个闲汉,都是庄里的庄客。这处田庄如今有二十多个庄客,由于天旱,没什么活干,都闲养在家里,不过养猪喂鸡而已。这处田庄方圆十几里,几万亩地,二十几个人根本种不过来。不过买地时的优惠政策,这几年都不交税,徐家也不在乎。
听说徐平要去种地,这几人就像看节目一样,跟着出来一起看热闹。
第5章 高大全
庄子的南边是条河,名字就叫南河,一丈多宽,水也有一人深,一直向东北流入金水河里。虽然今年大旱,这河里的水却不见少。
实际上此时的中原地区不缺水,沼泽遍布,陂塘众多,地下水位又高。与后世的情况大大不同,此时中原内涝得厉害。这一是黄河泛滥的后遗症,再一个朝廷为了开封的漕运,拼命向这周围引水,又没有畅通的排水系统,不内涝才怪。之所以天旱粮食没收成,不是没有水,而是没办法把水引到地里。
沿着这条河,分布着庄里的菜地和果园,也有几百亩地,正常年景,庄客耕种的就是这些地。
再往南,是一小片沼泽地,沼泽地的南面,就是原来淳泽监的范围,现在零零星星也有几家农户,其他是牛羊司放羊的地方。淳泽监属于群牧司,背景比牛羊司硬得多,他们撤了之后牛羊司才慢慢扩展地盘。
徐平到了河边的菜地里,找了块空地,对徐昌到:“都管,你找人做条垄出来。”
徐昌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着徐平,不让他闯祸,要胡闹也就随他,叫了个庄客名叫孙七郎的,让他按徐平的吩咐挖地。
徐平把尺寸要求说过了,便在菜园里转。与想象的一般,果然又看见一些自己前世才有的物种,比如卷心的大白菜和四季豆,这是正儿八经当菜种着的。在田边,竟然还有辣椒、向日葵、土豆、红薯,以及一排十几棵玉米,都是当点缀撒在那里。菜园的田埂上,还有一大蓬紫花苜蓿,伴着几株棉花种在一起。这虽然算不上后世物种,但这些品种却是后世改良了的。
转过一圈,徐平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从种的方式看,这些作物不像是有人特意带来的,因为除了符合此时口味的大白菜和四季豆,其他都不是用心种植的。像玉米和土豆红薯,这个时代还不像后世那样有利用价值,这是适合中国北方和南方山地的作物,此时的北方人口不多,南方山地也还只是山地,没有开发,要到几百年之后的明清时期才人满为患,这些作物的价值才充分显现出来。口味又不能与麦粟相比,当然不会引起重视。
尤其是玉米,对肥料的依赖很高,这里的品种也明显退化了,与此时的小麦相比算不上高产作物。至于与小麦形成一年两作,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需要,地多得种不过来,土地的肥力也不允许,更加缺乏人力抢收抢种,怎么会种了虚耗地力?
莫非这个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世界有通道,这些作物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徐平昨晚想通了之后,便乐观起来,就当这些是自己穿越带来的福利吧。
随手摘了一个辣椒拿在手里,轻轻一咬,还挺辣的。吃辣这种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就养成的,尤其是在古代。实际上前世在很长时间也只是流行于某几个特定地区,流行全国也只是在交流频繁了之后的几十年时间而已。
回到挖地的地方,只见孙七郎已经刨了一条田埂出来,正在与众人评头论足,端的是热情洋溢,唾沫横飞。
徐平看那土垄,却是瓷的瓷,松的松,上部不平,侧边不齐,怎么看怎么别扭。
走上前去把孙七郎手里的锄头拿过来,徐平道:“七哥,我看你也不是个做生活的,农活岂是这样做的?”
说完,弯腰挥起锄头,把垄重起一遍,端的是笔直如线,宽窄一致,起身对孙七郎道:“要这样才是用心。回去拿耙子来,把上面耙平了。”
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眼神分外怪异,便对徐昌道:“都管,不要看我在东京城里只会走马斗狗,就当我是个不着调的。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的天分都在种地上。”
孙七郎回去拿耙子了,徐昌收起自己怪异的表情,对徐平道:“大郎真是做得一手好农活。不过这田埂只是分畦挡水用的,需要这样吗?”
徐平撇了撇嘴,没有理他。农业技术果然是落后,哪里知道垄上种植的好处?花生垄作,就能提高一二成产量,这都不懂?
不一会,孙七郎拿了耙子过来,把垄顶细细耙平了。他怕再被徐平嘲笑,这次分外用心,平得跟镜子一样。
徐平让秀秀找了一把小铲子,在前面挖小坑,自己在后面撒种,又细细把种子埋起来。
种子不多,只种了短短两行。
收拾完了,徐平对围着的众人道:“看见没有?农活要这样做,才是做生活的,这田庄才有前程。”
众人不说话,只是用怪怪的眼光看着徐平。这眼光有两重意思,一是赞赏徐平农活确实地道,这是自然的,他前世本就是农业出身。再一个意思是并不相信徐平说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农活真得这样做?
秀秀站到徐平身边,小声说:“官人,你把种子扒出来,还用水泡了,还能出苗吗?要是出不来多尴尬。”
她家里种花生都是连皮一起,在地里挖坑埋下去,哪是这样种的。
这事徐平却不好跟她仔细讲,因为这是他前世的花生品种,所以才这样种。山东大花生作为优良品种,可不仅是籽大饱满,出油率高,还有一个对花生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休眠期长。原始种的花生,休眠期很短,不等收获就在地里发芽,造成大量减产。山东大花生休眠期长,能够保证收回家里还不发芽。但相应的,为保证出苗率,种的时候就要泡种催芽。
正在这时,从庄的后面路上来了一个大汉,身长六尺开外,膀大腰圆,头上戴了一顶荷叶巾,上衣敞开,露出铁疙瘩一般的肌肉。拽开大步,端的是虎虎生风,一看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到了众人跟前,大汉道:“诸位大哥,这里庄上雇人吗?”
徐昌看看徐平,带着询问的意思。
徐平小声道:“这个大汉,实在是生平仅见。都管问问他是什么来路,如果身家清白,就雇下来,多支两成工钱也不亏。”
徐昌走上前,对那人道:“庄上自然雇人,不过要身家清白。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怎么来到这里的?”
大汉道:“小的高大全,原是京东济州郓城人,因为家里遭灾,朝廷招了做厢军。原在五丈河上做漕运,后来转到群牧司牧马,就在这里淳泽监。因是朝廷关了这处牧马监,失了生计,一直在附近讨生活。听说这里庄主是原东京城里开酒楼的徐大官人,一向好名声,特来投奔。”
徐昌沉吟道:“如果有人作保,那便最好。”
高大全道:“这也使的。我有几个好兄弟,一个人在附近有几十亩田,还有一个现在牛羊司做群头,还有一个做估羊节级,还有一个做宰手,都是清白人家,可以作保。”
徐昌转头看徐平,徐平点了点头,便对高大全道:“如此就好,我们庄上正缺人用。只要你不惜力气,我们庄主自然慷慨,吃住都在庄里,每月工钱一贯文省。如果你真能当大用,给你一贯足钱也有可能。”
听见这话,周围站着的几个庄客便就喧闹起来。他们的工钱都是一月七百文足,是这附近的公道价格。这大汉却有一贯省,那就是七百七十文足钱,整整多出了七十文,而且还有可能得一贯足钱,那就多三百文了。
说起钱徐平就觉得蛋痛,宋朝的钱分省足两种说法。钱倒是一样的钱,不过如果不特别说是足钱,那就是省,意思是告诉你一百文,但实际上只有七十七文。这是官价,不同行业还有不同的省法,简直反人类。
孙七郎拄着锄头叹了口气:“可惜诸位没有这大汉的好筋骨。”
众人看看高大全浑身的腱子肉,再看看自己,便闭上了嘴。
高大全却犹豫了一会,对徐昌道:“干办给的价钱自然公道,小的没有话说。不过我自小是个大肚皮,饭量比平常人大,这话却要说在前面。”
徐平笑道:“只要不是吃了不干活,谁怕你饭量大!”
徐昌给高大全介绍:“这是我们小官人,你撞见也是你的福气。既然这样说,那便定下来,明天一起去办契约。”
高大全忙给徐平行礼。
徐平摆了摆手,看看他一身肌肉,转转眼珠道:“看你力气不小,不知道干活怎样。我这里种了两行落花生,正要浇水,就由你来如何?”
高大全便对徐昌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