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从后面出来,向燕肃拱手:“燕待制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燕肃回礼,大笑道:“这虽然是常用俗语,但从徐待制嘴里说出‘寒舍’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不是味道。如果你这里都算寒舍,京城里只怕也没什么像样地方了!”
众人看着这窗明几净的客厅,感受着吹到身上的习习凉风,一起都笑了起来。
徐平这里算不得奢侈豪华,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披锦挂彩,但干净整洁,布置得极是典雅有致,人待里面又舒适,又另有一番味道。
客气几句,众人分宾主落座,徐平吩咐下人端了切好的西瓜上来。
让下人端着盘子一一分给众人,徐平道:“去年李副使出使契丹,带了西瓜种子回来,我取了种在附近园里,今年收成不错,诸位尝一尝味道如何?”
这是个稀罕物,最重要的是生津止渴,恰好适合这个节令食用。众人都取了一片瓜在手,细细咀嚼,赞叹不已。若说以现在这瓜的稀罕程度,一个瓜卖上个一贯甚至几贯都不愁销路,这么拿出来招待客人,也只有徐平这富贵之家了。
众人吃瓜的时候,徐平才有时间细细看今天来的人。实在是人太多,刚才没有一一招呼见礼。欧阳修、尹洙、蔡襄和叶清臣等馆阁官员不说,还有如同范镇等几个京里的少年后进。看到最后,却发现一个温润如玉的人物,正是穿了男装的段云洁。(未完待续。)
第104章 往事难忘怀
看见徐平看向自己,段云洁微微向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三司大规模出产纸张,纸价急剧下降,印刷业迎来了自己的春天。以前由于纸价过高,一册书动辄几百文,精美一点的都要一贯向上,一些名家精校精印的如《杜诗选注》之类,更是卖出几十贯的高价。现在纸价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不到,还特别适合于油墨印刷,一本小册子十文八文已经很常见。
段云洁的印书坊是最早搭上这顺风的私人商业印书机构,赚的利润相当可观。由于不再只是面向卖书人,更多的客户转向了普通市民,对游记小说的需求量极大。偏偏这个年代这些内容极为缺乏,段云洁便向京城里的国子监学生、落第的举人广泛约稿,空闲时间多的馆阁官员更是抢手。
欧阳修、胡宿等人都曾经写游记卖给段云洁,很是赚了笔外快。听说徐平今天开始见客,段云洁便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看看徐平的情况。
吃过了西瓜,有人端了水出来,大家都净过了手,重新落座。
燕肃问徐平:“云行,你的病情如何?这一次可是病得不轻!”
“没什么大碍,只是嘴里肿胀化脓,吃不下东西,精神不济。”
说完,看到一边坐着的王洙,对他拱手:“这次多亏原叔,急时施以援手。”
王洙回礼道:“待制客气,既然路上遇见,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现在的馆阁官员里,医术最高的要数王洙和高若讷,就是不做官,他们出去开个医馆也能够养家糊口。尤其是王洙,历史上在翰林院书馆里发掘出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使张仲景的医学著作能够完整流传。
不过高若讷为人方正近于木讷,与人交往不多,当时出手的是王洙。
来的人数太多,徐平家里也没有准备,闲谈一会,众人见徐平的精神还是不怎么好,便纷纷起身告辞。
徐平把人送出门外,高声道:“我在家里闲居养病,也是气闷得很,以后诸位有了空闲,可以多来坐一坐。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物招待,终究是地方广大,不会局促!”
一众馆阁官员纷纷扰扰地应着,走向门口。
段云洁走在后面,徐平跟上,低声对她道:“没想到今天你也来看我。”
段云洁笑着低声道:“你这次病得突然,外面传得怕人,我心里放心不下。刚好馆阁里有官员在我那里卖文字,结算润笔,便央他们带着来看一看。好在他们都知道我们在邕州就是熟识的,也没有推托。”
“有心了,有心了,我真是没想到。”
徐平一边口里说着,一边把段云洁送出门去。终究是男女有别,京城里不像在邕州时那样没什么忌讳,徐平不能把段云洁单独留下来说话,只不过是能见一面罢了。
带着段云洁来的欧阳修那些人,多少看出了点苗头,想着只怕段云洁和徐平两人只怕有些说不清的关系。这是文人雅事,段云洁现在又是他们的金主,又是知书达礼有学识的人,都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上下撺掇。
只是段云洁还在孝期,徐平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让这些人心里有些失望。
看着段云洁跟众人离去,身影渐渐不见,徐平立在门口,想起邕州往事,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文人风流,跟酒楼歌妓逢场作戏是常有的事,但真正的良家妇女没事去撩拨还是让人不齿。就是高官纳妾,年未到四十,少壮时候不是功成名就享受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这样做。年不到四十不纳妾,也是士大夫的一条潜规则。
像柳植那位祖上的大人物柳开,放荡不羁,曾经有钱惟演的族人带着家人进京朝谒,他到人家里做客,看见画上的一个女子长得不错,一问是那家的女儿,刚好自己妻子去世,便逼着就让人把女儿嫁给自己。这可是强娶民女,而且抢的是和平献土的闽越钱家的女儿,当时便引起轩然大波。结果事情闹到真宗皇帝那里,真宗竟然跟钱家说把女儿嫁给柳开是赚了天大的便宜,给点嫁妆当成一桩美谈。说到底,柳开还是续弦娶回来做正妻,才强娶了就强娶了,皇帝也给他撑腰。
段云洁也算是功臣之后,本身又在孝期,徐平家里有妻有女,走得近了影响非常不好,台谏是真会拿着这事情说事的。有奏章上去,徐平自己所受影响倒在其次,段云洁的名声就大坏了。等到孝期过去,如果段云洁自己也有意,徐平并不介意纳个妾室回来,这个年代是正常的事情。至于林素娘介意不介意,徐平觉得自己的妻子貌似不会强烈反对这种事情,林素娘一向都表现得挺贤惠的。
但现在,段云洁身上还带着孝的时候,徐平必须刻意拉开距离。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到了这个时代就要遵守这个时代的道德,不然害人害己。
扶着门前的大树叹了口气,徐平觉得心里有些失落落的,转身进了家门。
门外孙七郎和刘小乙正在带人干着农活,见了徐平的样子,也是叹气。徐昌和刘小乙没到过岭南,不知道那里发生的故事,孙七郎突然想高大全了。
回到小花厅,徐平一个人坐在桌旁,自己想着心事。段云洁与林素娘不同,是真的有些志同道合的意思,人漂亮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话能说到一块去。男人吗,有个红颜知己相伴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但徐平一向都自我克制,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真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他倒也不会畏缩不前。但在这之前,也不会像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追着女人不放,人活着并不是只有男女之间那点事。
正在徐平胡思乱想的时候,徐昌急匆匆地进来,对徐平道:“大郎,盐铁司里您几位属下到了府里,正在客厅急着要见你呢!”
徐平见徐昌的样子跟刚才不一样,知道这几位属下只怕不单是来看自己,急忙站起身,快步转到前边客厅里。
等在那里的郭谘、刘沆和郑戬三人起身行礼,徐平见刘沆和郭谘面色沉重,而郑戬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便就知道三司里面只怕是出事了。(未完待续。)
第105章 思想分歧
徐平落座,吩咐看了茶,直接开口问道:“怎么,衙门里出事情了?”
刘沆和郑戬两人对视了一眼,对徐平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最近这一个多月副使不在,有公吏勾结着权贵人家,又在场务里弄手脚。”
这种事情不可能禁绝,哪怕就是前些日子对三司公吏大换血,也只是让他们略微收敛了一些,还是有很多门道徐平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听了刘沆的话,徐平并不觉得意外,随口问道:“说吧,你们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见郑戬只是鼓着眼睛不说话,刘沆只好道:“不瞒副使,还是最初开新场务的时候,您让住工匠的地方可以开一些小铺子,卖货给在场务里做工的人家,不收税算。”
徐平点点头,这事是有的。他也是仿照前世的经验,在工人的居住区开一些福利社、小卖部之类,不以赢利为目的,当然也就不收税,当作给工人的福利。这都是前世通常的作法,他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吩咐人去做了而已。
这个时候,郑戬才开口:“这些小铺子看起来不起眼,但数量着实不少,每天去买东西的人又多,入的银钱数目可是不小,便就被权贵之家盯上了。最开始他们还只是安排自己人进去占住铺子,后来越发人心不足,贪得无厌,不交税算,卖的价钱竟然还高过外面。有工匠不受他们的气,不在那里买东西,呵呵,他们竟然找了街头闲汉殴打恐吓不在那里买东西的人,已经闹出了几起事端。”
一听这话,徐平就明白。三司的新场务已经有几个开始正常运转,那里聚集的各种工人已经过了万数,加上他们的家人,是一个非常大的消费市场。在他们的居住区开小店利润丰厚,就是前世,这些工厂区的小店还不是都被送了人情。用各种手法垄断市场他前世就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年代竟然进化这么快,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些手段就全学来了。这是新生事物,也难怪刘沆和郑戬两人如临大敌。
想了一想,徐平道:“这些小店,当时只是让他们开起来,貌似没有讲让谁去管?”
郑戬道:“刘判官管着盐铁司的这些杂事,自然是他去管。只是那些经手的公吏恁地狡猾,都是街面上雇的闲汉去做事,他们在背后操纵,急切间拿不住把柄。”
徐平问刘沆:“既然如此,你意欲如何?”
刘沆拱手:“副使,前些日子下官派了人手出去,四处走访,在这些小店里插手获利的权贵人家都已经查得确实。我和郑勾院商量,正要派人一网打尽!只等着副使一声令下,我们便就安排人手,保证悉数捉获归案!”
刘沆就喜欢这种派人暗中调查的间谍手段,官场上很惹人忌讳,奈何怎么说他就是改不了。当然,他这种手段也确实很有用。
在徐平心里,对这事情看得远不如这两人严重,因为在他前世这也是见惯不怪的事情。大厂区里的小型商业机构,因为利润丰厚,不都是有背景的人家用以发家的路子?这些小店别看不起眼,在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厂区里的小卖部和小吃店之类,一年获利数百万都是稀松平常,本就是公司工厂向实权部门行贿的手段。到了这个法制更不健全的年代,在徐平想来,是更加避免不了的。
不过看着两位属下眼睛里发着光,徐平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说起来这些都是灰色地带,犯不犯法在两可之间,就是把人抓起来,很可能也不能用法律判罪。当然这个年代有谏院,有御史台,不用法律也可以给予惩罚。但真地有必要吗?
“都有哪些人,我先看一看。”
刘沆听了徐平的话,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来,双手递给徐平。
把名单看过,徐平心里苦笑。果不其然,皇亲国戚,再加上几位一向贪财的宰执大臣和其他高官,都牵连在了里面,最显眼的又是吕夷简家。
就像吕夷简,你说他父子真参与其中,肯定不可能,他们还没有这么闲。但吕家在京城数百口人,再加上成千的奴仆,这样算起来就几乎牵连到所有赚钱生意了。
看着这名单,徐平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真按照这名单去抓人,毫无疑问会在京城引起一场地震,不知道多少权贵要被牵连进去。但如果把事情压下,自己面前的这两位属下只怕也不会心服。刘沆任气好侠,心中那股气不是那么好平的。郑戬的态度比刘沆还严厉,要不是在这个政治比较宽松的年代,换个时候,比如像是汉武帝的时代,郑戬就是另一个郅都,手段又狠又辣。不牵扯到吕夷简这些权臣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劲头,能抄宰相的家,估计他做梦都想着有这么一天。
见徐平拿着名单沉默不语,郑戬和刘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徐平终究还是欠缺他们想象中的那种魄力,地位高了,官职高了,各种顾虑也就多了。这名单里不是高官就是国戚,一刀下去得罪人就太多了。
想了好一会,徐平问刘沆和郑戬:“把人抓了,之后该如何做?”
郑戬昂然道:“交付有司,下狱穷治,不施以重典,如何治得了这些人的贪欲?!”
徐平叹口气:“这些人如何治罪是小事,我说的是那些小店小铺,以后该怎么治理?如何防止再出这种事情?总不能隔一段时间就抓一次人吧?”
刘沆道:“副使原先免了这些小店的税算,本是体恤贫苦匠人,不成想却成了朝中权贵敛财的地方,贫苦人却半分实利得不到。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废了去休!”
徐平摇了摇头:“废了又如何?那么多人家住在一起,总要吃喝拉撒,总要买东西。要么就让随便什么人家都可以开店,让货郎随便进去贩卖。不然的话,就是收他们的税,现在这些人干的事情还是会干出来,那时物价还要更高,怎么办?”
郑戬道:“既然如此,便就收为官办!”
“官办?”徐平笑了笑,“我跟你说,大的场务官办还是办得来,这些小店小铺是办不来的。去管的公吏也是人,也想着给自己捞好处,只会越办越差。”
刘沆和郑戬都沉默,都是在三司做事的人,这种道理还是清楚的。开封府这里还好一点,下边的州县,有的地方税算太少,官府为了刮钱无所不用其极。最典型的就是酒铺,好多地方一年有十贯八贯的利润就会被收为官办。结果官办就赔钱,硬压着在那里做事的公吏自己掏钱来赔,这也是让衙前破财的差事之一。没有办法,还是让民众买扑,过几年官府看着赚钱眼红了又收回来,循环不已。
最厉害的州县,只有那些边远乡村的小酒铺才允许百姓经营,稍微上点规模的都派公吏去管。一天就卖几百文,人头钱都不够,怎么赚钱?自然就是每年定下限额让主管的公吏自己掏钱出来,衙前这差役让人听着就害怕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些小店小铺要收为官办,首先官府不做赔钱的生意,派人过去管一年是一定要有多少钱收上来的。管的人为了自己少掏腰包,自然千方百计地减少损失,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是免不了的,这些又都算到了官府头上,还是用政权名声换这点蝇头小利。
道理都明白,关键是谁来做这个冤大头。官员有一年一考的压力,收为官办之后主管的官员是绝不会去做冤大头的,只好压到主管的公吏身上。而如果不官办,官府便就掌控不了那些店铺的经营,便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权势之家用算己的势力,压着消费的民众去做这个冤大头。
这种场区跟普通的城市地域还不一样,因为人员太单一,管理人员有无数方法让不合自己心意的人干不下去,到了最后,还是权贵之家嘴里的肥肉。
见徐平一直纠结在这些小店小铺未来的前途事情上,郑戬道:“既然无法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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