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官职,还是盐铁副使的差遣,都是不高不低,出去外任极难处理。
徐平倒是不介意放下身份到外地任个知州,他本来就缺知州这个资历,但别人可不会这么想。徐平的资历缺失太多,还没有到作为重臣出镇重要地方的级别,而作为一般的知州,则是重贬。一年来辛辛苦苦,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不可能落个重贬。徐平愿意,中书门下也不会同意,有功不酬,有过不惩,官场上还不乱套了。
不任知州,便就去任路的长官。路一级的提刑使、安抚使、转运使都是徐平没有出任过的,特别是提刑使和转运使更是他将来更进一步所必需的资历。赵祯可以让他跳过这两步直接做盐铁副使,但绝不可以跳过去做三司使。提刑不论,转运使的资历是必须要补上的,不然三司使的任命绝对过不了中书,谁当宰相都不行。
转运使,差谴资序上是跟三司判官同级的,徐平要去做,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个说法,一个盐铁副使莫名其妙申请出去做转运使,还是在三司副使做得不错的情况下,太过滑稽,谁会同意?
徐平就是要想出个理由来,连续几个晚上了,还没个头绪。
秀秀磨好了墨,徐平就没有动过,不时向里面续一点水,用墨棒缓缓搅着。
不远处林素娘在灯光下做着针线,为肚子里的孩子准备新衣。不时抬头看一眼徐平,看见徐平那肿得跟含着个大馒头一样的半边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尽头牙长得特别坚固,硬生生拔了下来,徐平虽然当时用烈酒漱了口,可酒怎么能够彻底消毒?回家不久脸就肿了起来,而且越肿越厉害。
急急忙忙请了太医过来,看过说是并无大碍,林素娘才算是勉强放下心来。太医治牙没有办法,这种皮外损伤还是拿手的。开了药,说是过几天催得熟了,把脓挤出来就好,只是徐平要受几天苦。
林素娘气得说了徐平好多次,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孩子都七八岁了,怎么还跟少年时候一样使性。这要是一个不好,身子折腾出大病来,想没想过什么后果。
徐平也不跟林素娘争论,说什么自己就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女人哪,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这一颗尽头牙,已经折磨了自己近一年的时间,受了无数的苦楚,还请了三个月的寻医假。幸好是这三个月朝廷无大事,自己又是上面有皇帝关照,下边有亲信帮衬,才顺顺利利。这要是普通官员,三个月的时间就不知道错过多少机会,运气不好一世蹉跎也有可能。
忍得了这一时的痛,换来以后牙永远不发病,徐平怎么算都觉得是自己赚了。脸肿了有什么关系?自己可是能够算着日子等出脓消肿,不像以前那样没个头。吃也不能吃,喝也不能喝,这日子怎么能过?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秀秀到底是跟着徐平到岭南去见过大世面的,就从来没有丝毫埋怨。反正官人做事情总是有道理的,自己不明白,只是想不明白那个道理而已。老老实实帮着徐平熬药上药,做点顺口能吃的,好好将养着身子。
徐平想了半天,脑仁都想得疼,还是没有个眉目。觉得身子发麻,想着换个姿势继续想,一不小心触到了肿起来的半边脸,痛得龇牙咧嘴。
对着窗外的月色活动了一下面目,手里捏着笔,徐平不觉就趴到了桌子上。
林素娘看见,轻轻咳嗽一声。
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又坐直了身子。
这是林素娘自小养出来的习惯,那时候徐平跟着林文思读书写字,在座位上老是坐不住,东歪西扭。林文思看见了要罚的,林素娘一边看见,便就会咳嗽一声提醒徐平,让他及时躲过老师的处罚。一二十年过去了,林素娘的这习惯还是没有改掉,一见徐平姿势不正,便就会咳嗽一声提醒。徐平也习惯成自然,听见林素娘的咳嗽声便就正襟危坐,像个讲台后边的老学究。
秀秀在一边看见,似笑非笑。官人野起来是个天地不管的性子,惟有在夫人面前老老实实,从来没见他在夫人面前红过脸。两人的很多默契都是自小养成,到了现在都成了生活中的习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马上就要进入八月中旬,月亮开始圆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就挂到了树梢,镶在宝石一般的天幕上,愈发显得皎洁。
林素娘看看月色,把手里的针线放下道:“天色不早了,歇了吧。左右还有几天的时间才去上朝,大郎慢慢想,不急在这一时。”
徐平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笔交给秀秀,怏怏不乐地站了起来。
秀秀接过笔,与砚台一起拿在手里,到院子里去打水洗砚。
林素娘看秀秀出去,对徐平道:“大郎,我从来不问你朝堂的事,不过这几天你都是愁眉苦脸,必是遇到了难处。”
说到这里,林素娘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依着你的性子,脸肿得快跟以前两个那么大,再是难熬也不会觉得难过。这个样子,必然是为了公事。大郎,我们都是出身小户人家,比不得那些豪门大户,遇到了难处有亲戚商量,我们只有靠自己家里的人。我个妇道人家,朝廷大事不懂,不过你若是无处排解,跟我说说也无妨。”
徐平低下头想了想,突然抬头问林素娘:“素娘,你在京城住了二十年多了,有没有觉得腻了?世界这么大,有没有想过出去看看?”
林素娘微笑道:“怎么,在朝堂里过得不如意,想出去外任了?不过要再等两个月,肚里的孩子出生,我随着你去。还有,这次不要再选广南、川峡、陕西这些边远州军,不能带家眷。不管到哪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徐平道:“不到远处去了,这次选个近的地方,就是到朝堂外面喘口气。你也该知道,我在邕州六年,却都是任通判,最后一年才勉强混了一考知州。蔗糖务和溪峒事那些差谴磨勘法里又没有明确的说法,资历太过浅薄。回京这一年,圣上多方照顾我,一下子就提到了盐铁副使这个位子上。位高权重是不错,可资历残缺,我的年纪又轻,以后官场上的路不好走,不得不出去啊。”
“那便出去,趁着现在年幼,缺的都补起来,不然将来的日子不更难熬?我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又不是大家闺秀,有什么吃不了的苦?你尽管做自己的事,不用考虑家里拖你的后腿。不过,你现在脸肿得这个样子,太医只说是无碍,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好歹等你的伤好了,孩子生出来,再考虑这些事。”
徐平叹口气:“素娘,你不知道官场上的事,现在都是僧多粥少,哪里有那么多空的官缺让我去选?要想出去,都要提前谋划,早早把奏章送上去,等着前一任考满才好去上任。我现在想去的,就是离得近的京东、京西和荆湖三路。本来最好是去京西路,诸事方便,可惜京西路转运使王雍马上就要任满,下一任已经差注了人,又不能再等上一年。京东路转运使张存新去上任不足一年,马上就要考满,本来刚好是合适的,却又因为管下饥荒,他赈济得力,刚刚赏赐,不好调动。现在啊,我就指着荆湖路了。你还以为,我这奏章一递上去,就能够出去外任了?唉,难着哪——”
林素娘微微笑道:“荆湖路便就荆湖路,又有什么了?等上几个月,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最好不过。”
“现在有一桩难处,我以三司副使的职位申请外任转运使,没有贬谪的情况下无先例可循。我也没有傻到自己去没事求贬,想个什么理由,让人头痛。”
林素娘道:“大郎初回京时,原先的那个盐铁判官许申不就是去任江南路转运使了?我记得当时说的,他也不是遭贬吧?虽然这一年他也没把大郎说他的话翻过来。”
“那是判官,怎么能够跟副使比?盐铁副使,只有到陕西、河东、河北三路任转运使才勉强说得过去,可现在我又不想去沿边三路。”
对徐平来说,沿边三路不仅仅是路途遥远,不能带家眷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那里上面有帅司在,转运使就真地只负责转运粮草,权限受到极大的限制。徐平是出去外任施展胸中抱负的,不是去做运粮官的,首先排除的就是那三路。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徐平对林素娘道:“好了,这些我去头疼,你好好将养身子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总能够想出办法来。”
林素娘点了点头,转身刚好看见秀秀拿了笔砚回来,进书房去放好。对徐平低声道:“秀秀也是大姑娘了,你也不好一直让她在身边,耽误了她。等你的病好了,便就是她回家去,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再说既然外任,不好再带着她。”
徐平转身看了看秀秀,心中莫名有一种烦躁,对林素娘道:“此事以后再说!好了,天已经不早,我们歇了吧,有话明天再说。”(未完待续。)
第195章 大变
天刚蒙蒙亮,徐平起身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活动一下筋骨。
以前天天上朝养成了习惯,想睡懒觉也睡不着。在这个世界,徐平的生活习惯比上一世健康得多,早睡早起,饮食规律。
突然,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跑步声,徐平还没反应过来,院门就被一下子推开。
刘小乙风一样地卷到了徐平的面前,来不及行礼,高声道:“郡侯,石阁长等在客厅里,说是宫里出了大事,要您马上去!”
徐平吃了一惊,回京一年时间,还没碰见石全彬找自己如此紧急。
急匆匆地回房拿了公服,一边小步跑着一边披在身上,与刘小乙一起到了客厅。
客厅里,石全彬不住地踱来踱去,面色沉重。见到徐平进来,没有任何寒喧,上前沉声道:“龙体不预,待制以上大臣,立即入宫!”
听了这话,徐平一下呆在那里,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祯与自己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会出什么事情如此严重?早朝都不上了,直接让待制以上的大臣到宫里去,这是交待后事的节奏吗?
如果不是前世的知识告诉自己赵祯这个历史上的宋仁宗当朝很多年,而自己到现在也没发现与历史不相符的地方,徐平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想。
石全彬根本不在意徐平的神情,只是再次沉声说了一句:“立即入宫!”
徐平强行平静下心神,一边让刘小乙备马,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公服。
翻身上马,徐平便就让刘小乙叫了两个门房里的下人随着自己,与石全彬带的人一起,跟在后面进城,到大内皇宫去。
已经到了八月,白天还不觉得,清晨的风里却已经明显带着了凉意,迎面扑在脸上,让徐平一下子清醒起来。
进了新郑门,速度稍微缓了一些,徐平与石全彬并排,小声问他:“阁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圣上怎么突然间病了?很严重吗?”
石全彬看了看身后,压低声音对徐平道:“今天官家收拾整备上早朝的时候,突然间晕了过去,到现在话也不能说。昨天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征兆。现在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杨太后作主,吩咐宰执入宫见驾应对,其他在京的待制以上大臣都到宫里去等候。不过依我所见,官家应该并未到……郡侯万事小心就是!”
徐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从太祖那时候起,历任皇帝都是疾病缠身,这姓赵的一家就没个身子好好的当皇帝的。烛影斧声也罢,突发暴疾也罢,太祖去世的时候身子不好是肯定的。太宗则是北伐契丹中了箭伤,年年复发,折磨了他半辈子,他多疑猜忌的性子只怕也跟身上的伤有关。真宗晚年多次中风,其实说是晚年,他去世也不过五十五岁。现在,轮到赵祯了,这病来得比前几任皇帝还要早。
凉风吹在脸上,徐平的脑子渐渐清醒起来,开始仔细分析。
赵祯这病,徐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家族有高血压、脑溢血、中风之类的遗传病史,一不小心就会发病。大宋开国以来的四位皇帝,除了宋太宗由于常年疾病缠身稍微瘦一点,其他三人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胖到了痴肥的程度。就连宋太祖这位马上皇帝,也一样是以身躯肥胖著称。
胖人最经常得的病是什么?当然是高血压了。可惜这个年代没有这个意识,生活上也不注意,愈演愈烈。
赵家这几位皇帝也很有意思,在政事上能够控制自己,保持清醒的,往往在生活上不知道节制,容易放纵自己。而且因为在政事上向朝臣让步了,在私生活上就非常坚持,甚至到了任性的地步,私事群臣怎么劝谏那也是不听的。相反在政事上面胡闹乱搞的,又非常注重养生,往往能够长寿。
赵祯依然遗传了这个毛病,他很注意做皇帝的职业道德,政事上保持克制,尊重宰执为首的群臣的权利和地位。但在另一方面,私生活却不管别人怎么说,都是我行我素。群臣劝谏他保重身体,他只当没听到,偶尔还会发点小脾气。
以前有刘太后管着,刘太后去了之后杨太后的性子软,从小溺爱他,现在也管不了了。赵祯贪口腹之欲,喜欢大鱼大肉,还好酒,一点都不克制。按照徐平前世的说法,他的饮食习惯就是高脂肪,高胆固醇,高嘌呤,身子又那么胖,不出问题才怪。
而且自从去年废了郭皇后,皇宫里再也没人拦着赵祯了,他像是撒了欢的马,在女色上也不知道节制。因为宠爱尚美人和杨美人,天天腻在一起,已经被台谏言官上章说了许多次,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这次终于闹出事来。
想到这里,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身子才是本钱,亏待什么也别亏待自己啊。
摸了摸自己肿得有点怪异的脸庞,徐平心道,看看我,为了除那病根,多大的痛苦都挨了下来。赵祯一方面是见大臣冬天不生炭,夏天不打扇,宫里晚上口渴了因为心念身边的人,怕他们受责怪,强忍着回去才喝水。另一方面,吃起来没够,喝起来就想醉,见了漂亮女人就想腻歪着。
矛盾吗?其实不矛盾。正是因为需要他克制的时候他克制了,能够放纵的时候就特别放纵,而且自己认为理所当然,谁说也不听。
说我吃点好的浪费公帑?好,我吃羊肉,即使在开封城里,羊肉也不过是与猪肉同价,大多数时候还没有猪肉贵,除了不能吃的牛肉,这就是最便宜的肉了。赵祯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把羊肉煮得稀烂,吃再多也吃不腻。同样他也喜欢吃海鲜,听说一只蛤蜊要价数十千,就能够强自忍住,实在忍不住了也就是躲着偷偷吃,不敢让人看见。但谁敢不让他吃羊肉,他就跟谁急,还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谁能拿他有办法?惟一有办法的杨太后又狠不下心,还常偷偷给他送好吃的呢。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扮演着许多角色,有的角色光彩夺目,有的只能让人一声叹息。都是普通人,谁能够挑选角色,并去演好每一个呢?
一到东华门,就明感觉到了紧张气息。虽然并没有增加侍卫,但站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明显神经紧张,平时并不太严的门禁也一下子严了起来。
办过各种手续,徐平让刘小乙带着家人等在门外,自己与石全彬一起进了皇城。
垂拱殿外,罕见的两位閤门使同时当值,李璋更是手按腰刀,带人守在门前。
因为有召见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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