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几人讨论的内容,晏殊因为并没有参与京西路的施政,而且在朝里他本来对政事参与的就不多,也无法评论什么。
最后,晏殊对徐平道:“听你们所讲,对这一年京西路的新政认识颇深,想必也能议论出些有意思的说法来。不过,这种事情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们不但是要自己讨论,还多问问其他人的意见。比如京西路这里,还有孟州的李相公,郑州的陈相公,邓州的赵谏议,要多多向他们这些人请教。还有,朝堂里的诸公,一样也可以去信讨教吗,王相公和蔡参政对你们京西路这一年的施政时时留意,必然也有自己的看法。”
徐平诺诺连声,表示自己这里一旦有了眉目,定然会去信询问的。
晏殊的意思徐平明白,无非是说你们在这里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要找强力人物给自己站台啊!本路的几位大人物,除了附马李遵勖不好参与,张耆是武臣,其他重要的元老重臣要先拉到自己一边来。地方上的话语权终究有限,还要从京城找奥援。现在吕夷简压京西路,那就去找王曾一派的人给自己撑腰啊!朝堂又不是铁板一块,要想办法啊。
徐平的想法有些区别,最后会弄出什么结果来,现在自己都说不准,不好找外援。等到整理的有个初稿,心里大致有数了,再去找支持才合理。说到底两人出发点不同,徐平是真地想整理出这么一套理论来,算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贡献。晏殊却以为徐平只是用这么一种手段,来对抗吕夷简,理论只是个手段,成不成无关紧要。
喝过了茶,聊过了天,晏殊也不在这里多待,起身告辞。
徐平等人送晏殊出了长官厅,还未行礼告辞,就见到种世衡急匆匆地从前面进来。
见到晏殊等人,种世衡愣了一下,最后对徐平施了一礼,把手里的札子送上,沉声说道:“都漕,京师朝报,刚刚送来!京城出大事了!”
徐平一愣,把朝报接到手里,翻开看了一看,面色发黑,合了起来。
晏殊不明就里,因为朝报是公开的文书,一般官员都有资格看的,便就从徐平的手里把朝报接了过来,打开翻看。
晏殊看完,一样默不作声,倒是让其他官员心里更是好奇。
王拱辰和李觏等人把朝报都传着看完,都静了下来,一时气氛有些诡异。
过了好一会,晏殊才道:“我要赶回驿馆,上书朝廷,严惩阎文应!京西路的官员要如何做,徐龙图拿主意吧!”
说完,再也不顾礼节,晏殊带了随从急匆匆地去了。
上个月,废郭皇后身染微恙,入内都知阎文应亲自照料,没过几天郭皇后突然暴毙。
就在不久之前,与曹皇后生活并不怎么如意的赵祯不知为什么想起郭皇后的好处,给她去了一封亲笔信,诉说思念之情。郭皇后性子倔强,回信说除非在百官之前立册以皇后之礼迎自己,不然绝不回宫。接到这种条件,性了并不坚定的赵祯竟然有些心动。
郭皇后被废,吕夷简和阎文应起了关键作用。特别是阎文应,当时上窜下跳,在宫里得罪了不少人。如果郭皇后回宫,他的好日子只怕就到头了。所以郭皇后的死讯一传了出来,满朝哗然,群臣众口一词,指责阎文应毒死了郭皇后,要求穷治。
第180章 转机
郭皇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答案。众人怀疑阎文应,也仅仅是怀疑,找不出任何证据来。最耐人寻味的是赵祯的态度,明明是他先派人去看望郭皇后,才引出后边的事情,但是郭皇后去世,他只是表明悲痛,以皇后之礼下葬,但却没有追究阎文应的意思。
这一段时间刚好是南郊祭天,事后赵祯才得到郭皇后的死讯。
赵祯的悲痛是真的悲痛。他与郭皇后少年夫妻,磕磕碰碰是难免的,郭皇后的性子又过于强势,特别是借刘太后压赵祯,让他心存怨恨是事实。但事过境迁,少年意气也随着时光而去,赵祯回过头来再想,郭皇后其实也没有什么罪恶,跟自己的矛盾无非是小夫妻闹别扭而已。现在的曹皇后倒是温良贤淑,但却多了皇帝皇后的礼仪,少了夫妻之间的温情,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郭皇后的好来。但若是因为郭皇后的死,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就处置皇宫里第一有权的阎文应,好像也不合适,事情便就拖了下来。
历史上的这位仁宗皇帝,被后世推崇,特别是南宋之后被臣子推崇,最大的原因是他在处理朝政时的明智。虽无大功,但最重要的是无大过,特别是与把国家搞成一团糟的道君皇帝相比,这种一团和气就难能可贵了。但历史上仁宗皇帝的后宫,一直都是两宋皇帝的反面典型之一。废后就不说了,在有皇后的情况下,还动不动就让其他的女人以皇后之礼下葬,就差没弄出两个皇后并立了。对子女宠溺无度,是非不断。
徐平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对皇宫的事情了解得比一般官员多,感触更加深。很大程度上赵祯是在外朝对官员尽量忍让,努力做个传说中的好皇帝,对内朝便就听不进大臣的意见,任着自己的性子来。若是平常人家,这不是大事,但在帝王家,这样不出乱子才怪。
看着晏殊急匆匆地离去,杨告小声问徐平:“都漕,此事我们该如何回应?朝中出了如此大事,我们西京的官员不出声可是不妥。”
徐平道:“回应什么?现在朝报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我们怎么插嘴!老老实实先上表谢恩,过些日子,等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再说。”
南郊之后推恩百官,徐平的侯爵食实封的户数增加了,但是官爵没动。倒是一直赋闲的徐正,又升了一官,现在做到殿中丞了。至开国侯后遇恩不进爵,进邑,等到食封的户数增加到一定程度,侯爵便就可以升为开国县公,然后开国郡公,一直升上去。
不过一旦为宰执,一般会升公爵,徐平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原因封公。
听了徐平的话,杨告和王拱辰等人面面相觑,乖乖回到了官厅里。
阎文应是吕夷简在皇宫里的眼线,尽人皆知,除了瞒住一个皇帝赵祯。这是因为赵祯相信吕夷简,别人向他告发,又拿不到证据,传言他当然不信。有了这个机会,朝里跟吕夷简不对付的人,甚至还包括一部分虽然依附吕夷简,但却为人正直眼里不揉沙子的,必然会对阎文应死追猛打,不会轻易放过他。毒死皇后,虽然是已经废掉的,哪怕就是外朝有吕夷简周旋,阎文应能够躲过去那才是奇迹。
徐平到底不在京城,对具体的情况不清楚,这个时候不能贸然掺和进去。等到朝廷里的官员找出蛛丝马迹,那个时候再痛打落水狗不迟。
动手的时候要谨慎,打狗就要打死。只要把阎文应逐出皇宫,便就断了吕夷简的一条臂膀,有这个机会,徐平最少也要把阎文应赶出京城。
对废郭皇后的突然离世,京西路的官员保持了沉默。只有直集贤院王尧臣以留守司的名义上奏,要求推鞠给郭皇后治病的医者,不过奏章被政事堂压下,没有送进皇宫。
等到五日之后朝报再次送到洛阳,才由谏院打开了突破口。
此时知谏院的是高若讷,还有姚仲孙。姚仲孙是大中祥符年间状元姚晔的儿子,就是那个上次中状元的张唐卿大相国寺题诗“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被人补了两句“君看姚晔并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里说的姚晔。姚晔中状元之后很快身亡,官终著作佐郎,不到朝官。还好儿子争气,姚仲孙再中进士,积官到起居舍人知谏院。
高若讷和姚仲孙上奏弹劾阎文应,里面有一个细节。南郊之前的一夜,赵祯下命第二天宿在太庙,阎文应喝斥医官,当时很多人都听到了。结果第二天郭后就暴薨,当时在场的人都怀疑是阎文应命医官下毒,毒死了郭皇后。
这样的细节别人是不好拿着去弹劾官员的,谏院就合适。他们是风闻奏事。而且可以不吐露消息来源。阎文应有杀人的动机,这一个细节再与事实对上,就需多说了。
谏院的奏章上去,京城里的官员连番上奏,要求严惩阎文应。
徐平拿着朝报,看了良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要求严审当时的医官和阎文应的奏章,上书的官员,众口一词的只是处置阎文应。郭皇后的死,已经彻头彻尾的成了一桩政治事件。
皇后中毒,当然是不好查。是废后也就罢了,下葬的时候赵祯却命以皇后礼,总不能再重新开棺。没有这最关键的证据,案子已经不可能查清了。
招集了杨告和王拱辰等人,徐平把朝报给他们看了,沉声道:“阎文应依仗得圣宠,横行不法。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他经常矫诏为自己做事,毫无顾忌。此次又牵涉郭皇后之薨,简直骇人听闻!我们转运使司,当联名上奏,严惩此恶贼!”
王拱辰道:“高若讷为人厚重纯朴,向无虚言,他的奏章里说阎文应有些行径,必然是错不了!此等恶贼,不死不足以赎其罪!”
杨告一向都是唯徐平马首是瞻,徐平说了要上奏,自然也连连称是。
第181章 钱明逸
交相论奏之下,阎文应降官为秦州钤辖,未出京即改为郓州钤辖。至此时阎文应还心存侥幸,上书托病愿留在京城。最后范仲淹给了阎文应致命一击,他把自己的后事托付给长子,入宫以命相争,赵祯终于同意流放阎文应到岭南。阎文应之子阎士良,一起被贬。
作为内侍,一出京城,没了靠山,阎文应就如秋后的蚂蚱,还没出京西路就死于道上。
阎文应在路上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人关心,这种得罪了无数人的犯官,押送的内侍就会处处刁难。岭南远隔万里,没几个人愿意真到那里走一趟,别说是照顾周到,很可能吃的喝的都不及时。以前贬官,内侍守住房门不给吃喝也是有的,把饭菜故意放馊放臭更是常见节目,曹利用当年就是路上不堪忍受这种屈辱而一根索子上吊自杀。更不要说寇准和李迪被丁谓贬官时,监押的内侍直接威胁,要不是两人强忍下来当时也就被逼死了。
对于官员最重要的,是吕夷简从此失去了在皇宫里最关键的内应,好比断了一臂。
到了下半月,坚决要求严惩阎文应的范仲淹本官升为礼部员外郎,以天章阁待制由判国子监改为权知开封府,京城的政治斗争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个时候官场上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随着范仲淹的任命一起到洛阳城的,是徐平听到的小道消息。之所以让范仲淹知开封府,是因为吕夷简觉得被逼得太紧,故意找个繁剧的差事给范仲淹,让他以后别总是把心思放在找吕夷简的把柄上。当然范仲淹不领情,依然是不时上章弹劾吕夷简,京城的政治空气比以前更加紧张。
知开封府是为宰执的“四入头”之一,但范仲淹的资历显然不够。他的本官才是礼部员外郎,跟徐平都差着十万八千里,以前也都是做的州县官,既没有转运使的资历,也没有在京城的重要衙门任职的资历,让他知开封府都有些勉强。开封府主官的最低资格是待制以上的侍从官或者本官大两省以上,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刚刚够资格。
正是因为如此,官场上下都认定了这次任命是吕夷简耍的小手段。
把朝报放到桌子上,徐平靠在椅子上静静出神。
按照最近的政治形势,吕夷简和王曾的第一回合该分出胜负了。阎文应出事是一个信号,给了反吕夷简的人莫大信心,这几个月想必会紧逼吕夷简。此时台谏还没有合流,御史中丞杜衍又为人稳重,不会直接掺合进倒吕的大潮中。但是杜衍一向跟王曾亲近,而且非常赏识范仲淹,御史台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谏院的高若讷和姚仲孙此次虽然在倒阎文应的事件中冲锋陷阵,但那是出于他们本身的职责,两人与吕夷简并没有尖锐矛盾。
倒吕夷简的主力,还是在范仲淹身上。天章阁待制的身份不可小视,能量远比一般庶官大得多,知开封府又有单独奏的权利,他铁了心,吕夷简会非常麻烦。
把现在的人事理一理,跟自己前世有限的历史知识对照一番,徐平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的结果,应该还是范仲淹失败。时间的跨度在这里,欧阳修的那篇《朋党论》不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朝廷该掀起一场大风暴了。
范仲淹会倒并不奇怪,要扳倒宰相的他的分量还远远不够。但是想起来,貌似吕夷简也不能安心在朝堂为相了。具本因为什么,徐平却想不起来,只能安心等待。
杨告从外进来,对徐平道:“都漕,今日河南府王通判设宴,邀西京城里的同僚赏冬日梅花。现在天时不早了,我们要不要动身?”
徐平从沉思中想来,起身道:“走,我们现在就走。难得伯庸请客,怎能不早到!”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幞头戴在头上,向门外走去。
洛阳人爱花,喜欢赏花,一年四季只要有花开,这种朋友间的聚会便就不断。此时栽在洛阳的梅花品种有不少,诸如黄梅、红梅、紫梅等等,不过梅花在洛阳要早春才开,今年的节气虽早,这个时候盛开的也只有腊梅。河南府衙地气偏暖,又有从唐朝时传下来的老梅,虽然还没过年,却已经初现花蕾,所以王尧臣请大家去看。
转运司衙门跟河南府衙离得并不远,徐平带着几人,走不多远就到了地方。
李若谷依然是托身体不适,没有出现,众人也不在意。他在河南府处于神隐状态,一应政事都交给王尧臣,什么时候露面了才出人意外,就像上次招集分司官员闹事。
徐平到的时候,后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在洛阳的几个衙门,一些赋闲或者分司的官员中有地位的也都赶来。
与众人叙礼毕,徐平便就被邀到游亭里,与晏殊等人坐在一起。
刚刚坐下,一个年轻人便走到徐平面前,深施一礼道:“晚生钱明逸,见过都漕。”
徐平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一身便服,人长得极是精神,礼仪周全。淡淡地道:“你就是钱殿中,久闻其名了。大家同朝为官,不必自称晚生。”
钱明逸尴尬地笑了笑,道:“都漕贵为龙图”
话未说完,一边的晏殊道:“徐龙图,多日不见,过来说话!”
徐平起身,看了看钱明逸,走到晏殊身边坐下,留下钱明逸在那里尴尬地站着。
晏殊之所以会被派来,说起来还是因为钱明逸闹事,所以不但是徐平看他不顺眼,晏殊一样看他不顺眼。钱家的身份足以衣食无忧,但在官场上并没有什么用处,一个降王的子孙政治上不特意排挤就不错了。至于太祖颁下的丹书铁券,那玩意对徐平这种身份的人根本没用,更不要说也轮到钱明逸来执掌钱家的命根子。
看着徐平与晏殊等人说笑,钱明逸不由怅然若失。吴越钱家的子孙都文采出众,家里出的进士非常多,但钱明逸却屡屡落第。没有进士出身,仕途就看不到希望,以钱惟演一代文坛领袖,交游又广,又会钻营,都不得为东府,他钱明逸算个什么?所以这几年钱明逸处处钻营,朝里说得上的话大臣都不遗余力地攀关系,就是想走一个不经过正常科举的捷径。本来想走吕夷简的路子,没想到最近的风向不对了,只好另想办法。却没想到徐平根本就不给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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