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富则民安,而不是国富则非刻薄聚敛不可。徐平啊,你做到这一点,并且把道理讲清楚,把做事的步骤讲清楚,足以名留青史了!”
徐平还年轻,对于名留青史的渴望还不那么强烈,但晏殊的这番话,还是让他心怀激荡。大丈夫在世,高官厚禄又算什么?有几人能够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富国安民策》,说起来李觏确实会起名字,言简意赅,四个字就把整个政策最重要的内容概括出来了。前世引起商品经济革命的外国著作,被翻作《国富论》,说起来远不如李觏这四个字的名字好。国富与民何干?不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就要面对无穷责问。对中国历史上的理财官员来说,与民争利就是个魔咒。再加上义利之辨,国用不乏,则就必须被扣上一顶不顾民生刻薄百姓的帽子。不打破这个魔咒,越擅理财越是向火坑里跳。
徐平并不奢望能被万民称颂,百姓的情绪受太多因素影响,不是做了好事就能够被立即认可的。当年离开邕州,有当地百姓数十里雨夜相送,已经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再一次得到那样的待遇。最重要的,是要自己心安。
正在徐平和晏殊相谈甚欢的时候,杨告从外面匆匆进来,偷偷看了晏殊一眼,见过了礼,小声对徐平道:“都漕,京城有朝报到了。”
徐平并没有注意杨告的神色,都进奏院的朝报五日一发,洛阳这样离得近的,最多第三天就到了,最紧急的时候第二日就能到,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把朝报从杨告手里接了过来,徐平随口问道:“杨副使,京城里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杨告神色不好,沉声道:“杜中丞卸任,改为知永兴军。”
“什么?”徐平一惊,把朝报一下子握紧。“那谁接掌御史台?”
“学士院张学士。原知开封府的程学士再入学士院,接任张学士为内翰。”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兴致正浓的晏殊脸色立刻变了,一片铁青。
吕夷简忍了近一个月,终于反击了。杜衍虽然表面上中立,两派都不掺和,但御史台的立场实际上偏向反吕的一边,弹劾吕夷简一派的奏章,他几乎从来没有拦过。朝党的斗争,台谏言官是要地,直接决定着舆论的风向。高若讷和姚仲孙为首的谏院是真中立,御史台就显得格外重要,吕夷简已经不能容忍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
张观文采非常突出,但为官平庸,徐平刚回京时他就摆平不了炭价的风波,最后知开封府由程琳接了过去。现在他被改任御史中丞,御史台在反吕的阵线基本被废。程琳再次接他任翰林学士。而程琳,虽然不算是吕夷简一党,但却是偏向他那一边的。
第184章 钱明逸的机遇
李若谷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对站在自己面前的钱明逸道:“贤侄,最近不来我这里走动,忙些什么要紧事啊?”
钱明逸吞吞吐吐地小声道:“临近年关,杂事太多,是以留守这里走得少了。”
“啊,说什么哪?大声一点!我人老了,耳朵不中用啦,听不听楚!”
李若谷有耳疾众所周知,钱明逸无奈地左右看看,见一个人都没有,上前两步,到李若谷的身边提高了声音道:“留守,年底杂事多,是以来得少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忙!”
李若谷点了点头:“哦,没有事情忙啊,没事情多在城里走动走动。你正少年,多结识些士人才子有好处。就是平常的三教九流,多谈一谈也对你有益处。我听说最近城里的官员都在忙着编什么《富国安民策》,这是治国安邦的大道,你要多学啊!”
李若谷的耳朵不好,自然而然地说话声音就大。平时他还能收敛,今天旁边也没有个人,又是在外面空旷,声音大得震钱明逸的耳朵,让他好生尴尬。等李若谷说完,钱明逸诺诺连声,眼睛四处乱瞟,只想寻个机会赶紧离去。
李若谷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这冬日的阳光让他很享受,根本就没有看钱明逸。说完了话,见没有动静,便摆了摆手:“今日天气晴好,我在这里晒晒太阳,你有事情尽管去忙吧。记住,没有事情多在城里走动走动,不要总是窝在家里。”
钱明逸长出了口气,一边应诺,一边行个礼转身就走。
以前跟李若谷说话也没有这么费劲,他的耳朵虽然不好,但活了几十岁早已成精,能够大致猜出别人话语的意思,并不耽误理解。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时候多,哪里像今天一样,活脱脱就是一个乡间有些痴傻的老农,让钱明逸不知该怎么应对。
钱明逸走出小院的门,李若谷低下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人就是一辈子还不完的儿女债,自己该是安享晚年的岁数了,却还要操这些闲心。
出了留守司衙门,钱明逸走在路上,越想越是不对。李若谷是什么人?只差一步就可以为宰执,这个年代顶尖的人物,怎么可能如此失态?即使老了,精力不济,他的心里对自己的情况也非常清楚,为人处事加倍留意,怎么可能真跟寻常老人一样!
平常多到城里走一走,《富国安民策》,钱明逸一拍脑袋,李若谷这是意有所指啊!赵安仁家里只有一位吕夷简的堂妹,托她搭上关系还可以,政事就指望不上了。西京城这里给吕夷简作内应的,正是这位李留守啊,他还指望着吕夷简使力,让自己的儿子李淑更进一步,从知制诰的外制升到翰林学士的内制呢。他巴巴地把自己叫过去,怎么可能就为了说两句闲话。多走一走,这是要自己收集徐平忙的《富国安民策》的消息啊。
这一段时间吕夷简正忙着收拾京城里反对他的力量,京西路这里暂时顾不上,但这不表示他就放任不管了。等到京城里的事情告一段落,还是要对付徐平,吕夷简怎么可能允许徐平上什么治国之策,把朝政搅成一团浑水。经营出这个局面,吕夷简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花费了无数心力,还想着再主持十年二十年朝政呢。一旦治国方针大变,吕夷简的人事布局就全乱了,没有了人脉,宰相也会无处使力。
越想越是有道理,钱明逸的脚步不由加快,只觉得身上生出了无数力气。阎文应没了的时候,钱明逸还怕吕夷简从此走下坡路,忙不迭地另找路子,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嫩了许多。像吕夷简这种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就动摇了自己的根基,这不,现在明显地重新开始布局了。谏院的高若讷天圣二年进士,为人古板持重,而且不跟一般的谏官一样好名,只是就事论事,不以弹劾大臣搏名声。姚仲孙长于治事,谏官并不是他所长,大多数时候是跟着高若讷行事。以吕夷简为人的小心谨慎,不可能被这群谏官抓住把柄。这样一来御史台就极为关键,现在换了张观上去,吕夷简在朝堂的局面立即就大为改观了。
现今只剩下一个铁了心跟吕夷简作对的范仲淹,他新任权知开封府,那可是天下最难做的官之一,看他以后还有没有闲心跟吕夷简怄气。一个不小心,被吕夷简抓住把柄,就此贬出京城,吕夷简就稳如泰山了。
这个节骨眼上,正是吕夷简用人的时候,李留守这是给自己送大功来了啊!
钱明逸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白里透着红,显得那么可爱,好像个通透的鸡蛋一样。
如果这次吕夷简能够渡过难关,朝里谁还能跟他争一时长短!六十多岁的年纪,精力未衰,正是黄金时间,最少还可以把持朝政十几年。自己如果能够搭上这辆车,锦绣前程指日可待,真立下功劳,让朝廷专门为自己开一次制科又算什么!
钱明逸越想越是兴奋,只觉得浑身的血发热,身子发飘,恨不得当下就飞到徐平的转运使司衙门里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什么狗屁《富国安民策》,圣哲先贤什么道理没有讲过,一个年未满三十的卖酒的也敢讲治国,教百姓怎么酿酒吗!
今年的季节早,还未过年,就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当太阳升起来,到中午洛河里的冰便就化一层,在冰面上形成一个一个小水洼,不知从哪里来的飞鸟就在冰面上的水里嬉戏。等到晚上,它们栖息的地方便就形成一个一个冰坨子。
钱明逸走在洛河岸上,看着河里的景色,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爱。就连岸上对着河里的鸟大呼小叫的顽童,也不像平时那么讨厌了。
走了好长一断路,钱明逸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想自己如何着手。
转运司和河南府的那几个核心官员都是徐平的心腹至交,与钱家也没有交情,不好下手。倒是河南府的幕职官,还有些实权的公吏,值得结交一番。可不要小看了公吏,他们的地位不高,做的事情又多又杂,还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秘辛,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最是靠谱。只要掌握了徐平编的书的底细,报给吕夷简,就不怕这些人翻起浪来。
作为当朝宰相,吕夷简即使找不出徐平的书的毛病,还没办法压制住吗?京西路的官员尽管闹,只要让那《富国安民策》永远递不到朝堂上去,即使勉强递上去也没有当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做到这一点,吕夷简可不费什么力气。
第185章 初稿已成
转运使司衙门里,王尧臣对徐平小声道:“云行,自从朝里的御史中丞换人,晏学士明显来得少了,而且就是到了这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兴致问我们的事。”
徐平道:“人之常情,吕相公可不是什么心胸豁达的人,让他知道了晏学士天天混在一起,学士回朝之后日子不好过。”
王尧臣摇了摇头:“晏学士为人太过谨慎了些,岂不知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
能不谨慎吗?朝廷里的位子除了宰相和枢密使,晏殊大多都能干,但也同样没有哪个位子非他不可。晏殊文采斐然,为此时的时文大家,但这个年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文章写得好的。而真论治绩,晏殊没有拿得出手的,他的功劳,大多都是在兴办教育,发现培养人才上面。这就很尴尬了,晏殊发现培养的人才现在还都是中下层官员,最多如范仲淹等人做到中高层,缺少坚定的政治力量支持他。
再过一二十年,朝廷里的骨干力量有一大半受过晏殊的恩惠,那个时候他的好日子就来了。至于现在,他还是不得不忍耐,而偏偏他又是个忍受不了清苦寂寞的人。
人各有志,徐平理解晏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不能强求别人做什么。面对吕夷简的压力,最根本的还是要靠自己。《富国安民策》只要编好了,结合京西路的治绩,吕夷简强压是压不住的。徐平的政策是有经济基础的,是有政绩摆在那里的,是真正给了百姓好处得到百姓拥护的。改革要想成功靠什么?群众运动和上层政治斗争结合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因为现在朝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徐平还没有铺下身子到京西路的民间去,这次吕夷简真要是强压,不做任何妥协,徐平也不介意深耕群众基础,几年之后把吕夷简拉下台来。不过是新旧冲突太过激烈,对社会的冲击太大,徐平不想站到风口浪尖上去。
赵祯对官员结党非常敏感,他对大臣尊敬,对大臣放权,是有不结党这个前提的。历史上吕夷简一直到死,也没有人抓住他结党的把柄,这是赵祯信任他的基础。而反对吕夷简的,几乎都在他强大得让人失望的势力前,选择结党,当然不被赵祯信任。
这一点徐平同样了解,所以他从来不立山头,有志同道合者,但没有小团伙。徐平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要搞党争的苗头一出来,从此就会失去赵祯的信任。
改革是为了成功,为了这个目标,徐平不介意做一些妥协。
把手里的书册翻过整理好,王尧臣对徐平道:“西京也有刻书的地方,现在活字甚是方便,为何不让人把这些册子印出来,还要费这么多人力抄写呢?”
“书一付印,流到什么人的手里我们就难控制了。现在还不到时候,不好让这册子流到民间去,先抄写一些,给该看的人看吧。伯庸,最近朝堂里云谲波诡,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我们应当谨慎一些,不要露出把柄给人抓住。依我看,最好是把心力放到这《富国安民策》上,朝堂里的事情一概不问。我们做的是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事情,任谁都说不出什么来。等到有了机会,上给朝廷就是大功一件。”
“坐山观成败,唉,惟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王尧臣叹了口气,继续翻着桌子上的册子。他是个淳厚君子,对政争既无心也没有兴趣。
不过徐平并不是坐山观成败,不参与朝廷争斗是他理性的选择。靠拢吕夷简,就得罪了现在反吕的人,而这些人的能量在十几年后会大得超乎想象,无论朝里朝外,他们都占据了主流。这是他从前世记忆里得到的结论,现在的反吕主力在历史上的地位太重了。而参与倒吕,就不可避免地沾上君子党的标签,这是赵祯最忌讳的,对自己有害无益。这个时候团结在一起反对吕夷简的人,历史上基本都是在赵祯晚年才得到重用,徐平心里清楚。
所以最明智的,徐平就是安心编自己的《治国安民策》,当朝堂的政争明朗,才决定自己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让新政推行下去。
李参过来,对徐平道:“都漕,看看就到年底,这些日子我要回到孟州去,年底的杂事不好放手不管。还有来看孟州行新政,我要回去安排。”
“好,反正现在有了初稿,大家都仔细地看一看,看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甚至谬误的地方,好及时修改。年岁不饶人,李相公年纪大了,精力不比从前,孟州的事情还是要靠你。”
李参道:“都漕安心,我一定把孟州的事情办好,不出乱子。还有,李相公以前曾经提起,等我们编的书有了初稿,带一册给他,看一看对新政也了解一些。”
徐平笑道:“这是应该,不过现在抄出来的书都是杨副使在管,不管是谁拿走,都要在他那里记下名字,连我也不例外。你去寻杨副使,让他写个字据来,便就可以拿走一册。”
“下官明白了,这便就去找杨副使。”
事情要由专人负责,这是徐平的习惯,李参已经适应了。书还没有定稿,传出去之后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议论,影响编书的进程,所以徐平严禁外流。就是各州县的主官观看,也是由种世衡带着书到各地走一趟,顺便把各地的意见带回来。李迪身份特殊,当然可以例外,他愿意看这本书,本就是对徐平的善意。
看着李参离去,徐平对王尧臣道:“年底了,朝廷应该平静一阵子,我们也可以放心安排来年的事。河南府去年春夏大旱,秋天又涝,今年农事要提早安排。”
王尧臣道:“我已经吩咐人去做了,只是现在新开的漕渠已经行船,春天缺水,到时引水灌溉难免影响运河水量。此事两难,我一直要问你该如何处置呢。”
“运河一开,就绝不能够断航,不然影响太坏。引水无非是引洛河里的水,主要是寿安、偃师与河南、洛阳四县。你派人下去,让这几个地方不要多开水田,哪怕官府补贴些钱粮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开水田,影响便就不大,巩县和水那里的新筑的大坝,去年秋季拦蓄了不少洪水,足以供给沙口以下漕河所用,并不需要洛河的水。”
经济中心特别是现在的洛阳这种工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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