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内府的货物能有多少?自古以来,哪有天子交税的”
一涉及到钱,赵祯的账就算得特别精,徐平早有预料,对赵祯道:“陛下,天子私财免税是可以的。不过,在内府的货物之外,往年总有王公大臣矫旨,假冒内府货物逃税。这种事情做臣子的又不好细查,实在防不胜防。要不这样,内府运货的时候也一样把税算交了,等到年底,或者每月一次也可以,由三司跟内府对账,把税算再拨回去如何?”
赵祯连连摇头:“有人矫旨,让官司严查即可,作奸犯科便就按律严惩。让天子之财交税,道理上怎么说得过去?此事不可,你再回去想一想,弄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见赵祯无论如何不想把税交了,徐平觉得难办,微微转头看李迪和陈尧佐。
赵祯不想正常交税,这回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皇宫用的东西不想让外朝知道。天下名贵珍稀之物都聚到皇宫里来,外朝大臣不知道也就罢了,消息一泄露出去,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上章规劝,天下之财俱是民脂民膏,天子应该带头节俭,赵祯烦也烦死了。
李迪轻轻咳嗽一声,对徐平道:“谏议,新修的道路,三司定的是怎么收税啊?”
徐平心领神会,捧笏道:“回相公,现在是三种办法。一是按数目收,只要是行在路上的,一人多少税算,一马多少税算,一车多少税算。至于货物,一个是按重量收,百斤以下一个数目,百斤每多二十斤另算。还有一个是按大小收,量了大小如重量收法。最后两种,按税算少的那一个做准。当然,这些都是按照里程来算的。”
李迪道:“如此说来,在路上运黄金珍宝,跟运砖瓦木石交的税算是一样的了?”
“正是。这钱按说收的是路费,至于税算,另有算法。”
李迪对赵祯道:“陛下,依臣看不如这样,徐谏议刚才说的路费,皇宫所用跟百姓一样交就是。如果陛下觉得交得太多,年底跟三司对账,把钱划回来就是。至于税算,还跟以前一样免了,两全其美。如此可好?”
赵祯不说话,心里盘算。皇宫每年都会从各地运些珍宝回来,南海的珍珠珊瑚,京东路的黄金,市舶司收的海外珍宝,在内库里面堆的跟山一样。这些东西的账目如果泄露出去,肯定会引起外朝大臣的议论,而且还会说得非常难听。可天地良心,这些宝物并不全被皇宫享用了,很大一部分是封存起来,以备国用的不时之需,赵祯不想挨那冤枉骂。
如果只是收路费,并不检验货物,倒是可以通融。只要外朝不知道运的是什么,赵祯就可以死不认账,硬说运的是破砖烂瓦你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赵祯才点头:“如此也好,暂时先如此办吧。若是不便,再行决定。”
众人都出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变革,只要牵扯到皇宫就都难办。还有赵祯算是通情达理的皇帝,只要不让他过分难看,就都可以商量。
此事定了,陈尧佐又问徐平:“徐谏议,路上只收路费,那以前收的过税怎么办?难道就此取消?若是如此,可有些不妥。”
“回相公,一般货物的过税确实就此取消了,只是住税加严。自今以后,私下里买卖大宗货物,偷逃税算,官府要查的。至于特殊货物,过税还是要收。三司将来会列一个名录,报中书参详,圣上定夺。这名录里的货物,会收多少不等的税算。也就是说,以前是一般货物收税,免税的特别列出来,以后就反过来了。为了防止偷运,路上运输的货物三司会安排抽查,一旦查出私运的,加重处罚。”
见赵祯听了这话脸色有些不好,徐平忙道:“当然,这不包括内府运的货物。皇宫所用许多不好让外面得知,不管运什么,都不查。”
赵祯出了口气,不想在这上面再浪费精力,道:“好,就如此定了吧。只要三司自己算着,不会少了税算,缺了钱粮就好。”
徐平捧笏谢恩,重新又坐了下来。
李迪朗声道:“秋冬整修道路,便就如此定下来。不过,钱从哪个银行出,或者是几家银行一起出,各自出多少,最好还是定下来。不然的话,只怕以后会起争执。”
赵祯愣了一下,道:“按照先前设立银行的时候所说的,这些钱不应该是从三司银行出吗?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就按照既定的办好了。”
坐在旁边的程琳轻声说道:“陛下,这种钱是银行最喜欢贷的,若是由三司银行出,就怕将来其他两家银行不满。”
“嗯,这种钱为什么银行最喜欢贷?”程琳的话出乎赵祯意外之后,转头看他。“贷这种钱的利息比平常向外贷的利息还要低一些,利息低了银行还喜欢?”
“银行赚钱,不只看利息高低的。”程琳的话声比较低,是说给赵祯一个人听。翰林学士真正说起来是属于内臣,要给皇帝出主意的,跟外朝大臣的身份还有些区别。“贷钱给这些工程,不是一次发放,而是按照工期分次发放的,利于银行操作,此其一。这种钱真正出银行的实际不多,又是分期贷出去,跟其他贷款比起来,对银行的放贷能力影响小,此其二。这些钱贷出去是整修道路,道路修好之后收拢税款还贷,风险极小。再加上工程是利国利民之举,按照最开始定的规制,会有奖励,钱监可以允许银行放贷的比例高一些。”
赵祯沉默了好一会,才半懂不懂地领会了程琳的意思。从设立银行开始,赵祯便就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意经有些不够用了,经常被这几位管银行的大臣的话搞蒙,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坑里。工程贷款,说到底是银行放贷的成本很低,而风险极小,商业银行哪怕就是做出一定的利息优惠,也是要抢着做的。还有一点,为了支持政府工程,从一开始便就说定了,钱监对大量放工程贷款的银行有优待政策,可以减少存款准备金。钱监这里随便松一个开子,银行那里就有大量的可用资金,这比什么都重要。
开始觉得这种工程贷款的利息有些低,赵祯不大想让京师银行参与进去,待到听了程琳的分析,才觉得自己想的刚好相反。利息虽然低,但这利息相当于白得啊,而数额又特别巨大,哪家银行不参与,以后肯定会翻脸。
这才想明白,李迪刚才的话,不是向三家银行摊任务,而是分赃啊。
见赵祯看着自己,徐平道:“三司银行跟其他两家不同,本金用的是全国税收。现在到了秋冬,手里的钱不宽裕。此次放贷,短期的不参与,只参与几家时效长,可分多期的。”
徐平一说三司银行有所保留,赵祯又有些犹豫,怕被外朝大臣坑了。
徐平又道:“不过,西京银行手里现钱充足,把这些工程全部接下来,也未尝不可。”
程琳道:“两家银行,不可能全部放到西京一家去,还是要商量两家来接。”
徐平看着程琳,神色轻松地道:“两家一起来接自然最好,不过据我所知,现在京师银行手里可没有什么钱。工程放款,容不得任何延误,钱监可得看紧了有没有钱向外贷。”
赵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对啊,当初两家银行开的时候,本钱都是一样,这才过去了几个月而已,凭什么西京银行就有钱贷,京师银行就没有?”
“陛下,同样是放款,放到不同的人那里,效果大相径庭。西京银行放款,都是放到了有明确生意的公司里,货款来往清楚,还款及时。京师银行可就不同了,审计司一直紧紧盯着,查了几次,还是查不清楚,他们的钱到底流向了哪里。虽然也是贷给公司,但这些公司做的生意是一团乱麻,风险极大。风险大了,钱监是会收放贷的数额的。”
赵祯转头看程琳,程琳点了点头:“委实如此,京师银行放贷的风险确实大,钱监收紧了那里放贷的规模。不比西京银行,账目清楚,放贷能力是放大了的。陛下,此事微臣先前也提过,只是京师银行里的人一直不当回事,现在却没有办法了。”
第255章 把放出去的钱收回来!
天色已晚,延和殿内点起灯火,亮如白昼。
吩咐赐座,让程琳坐了,赵祯道:“夜色深了,本不想劳烦学士,只是今天谈的京师银行的事情,事关重大,不问清楚了朕实在难以安寝。夜深未着袍带,学士勿怪。”
程琳忙道不敢,捧笏谢恩。
在程琳身后,站着的是代表皇宫管京师银行的张惟吉,他是内侍,皇帝面前可就没有位子了。翰林学士这个级别,皇帝召见是有礼仪的,虽然便殿可以穿便服,但必须袍带整齐。赵祯是准备休息了,实在睡不着才召程琳来,不着袍带要向程琳表示歉意。
吩咐上了茶汤,赵祯才对程琳道:“白天在崇政殿里,学士讲京师银行现在并没有什么钱向外放贷,而西京银行则现钱充裕。两家银行是一起开的,本钱一样,不过是过去几个月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真的是按着规例就是如此?”
程琳就知道这么晚召自己来,必然是问的这件事情,早早做了准备。
京师银行现在是内府的钱袋子,为皇帝敛财的,赢利能力出了问题,第一个急的就是赵祯。其实这还是其次,皇帝敛财用来做什么?仅仅为了皇宫的消费,根本不需要如此费心费力,真正的用意其实是用这些财力来操控朝政。以前是三司的手里没钱了,利用到内藏库借贷的机会,皇帝乘机用批不批、批多少来影响具体政务。现在有了京师银行,直接可以用对外放贷影响政务,这才是让赵祯睡不着觉的真正原因。
在崇政殿讨论的时候赵祯还转不过弯来,回到寝殿之后,越想越不对。现在向外放贷是用于官方大工程的,还是分期放贷,放多少、怎么放可以直接操控这些工程啊。
朝廷政务一旦定下来,皇帝要想插手也非常复杂,这是从太祖时候起就定下来的祖宗家法。当年太祖想要文思院做个蒸笼,很久都没有完成,他责问负责的人,答他要各种程序,光走流程就需要许多日子。太祖不快,赵普答他,这些规矩不是为他而设的,是用来限制子孙的,为政不能随心所欲。太祖太宗时候定下来的施政核心,便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凡事都立有制度,做事负责的人要互相牵制,这规矩也包括限制皇帝权力。
太宗真宗两朝,内藏库的规模越来越大,并不是皇帝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而是制度越来越严密,皇帝需要一个绕过制度直接操控朝政的手段。通过成立京师银行,徐平把这手段交到了赵祯的手里,他自己不会用,那怪得谁来?
本来赵祯是想叫徐平来问的,想来想去,还是召了程琳来。不是他信不过徐平,而是身份所限,徐平主管三司,管的就是外朝钱粮,哪怕是无意,也会一不小心就让赵祯着了道。翰林学士到底名义上是内臣,皇帝身边备顾问的,没有利害关系。而程琳又是难得的理财能臣,多年主管过三司,现在又管着钱监,应该没有什么是他没搞清楚的。
见赵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程琳从袖中取了一本册子出来,双手呈给赵祯:“陛下,这是设银行的时候定下的规例,陛下亲定。臣恭请御览。”
赵祯接了册子过来,随手放到一边:“等朕有了闲暇,再仔细看它,现在事急,还是请学士把利害剖析明白。到今天这步田地,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册子当时是赵祯亲自同意的不错,但里面的那些条款,到底是为了什么,当时他就有些稀里糊涂。中书已经同意了,赵祯也召集人讨论了几次,还是理不明白,中书天天催着要发下去,他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程琳道:“京师银行和西京银行同时设立,本钱相同,做的事情也相同,到今天天差地远,只能怪到主事的人和办事的官吏身上。也未必是他们不用心办事,而是对于如何在银行做事还有些懵懂。西京银行主事的是杨告,他原是京西路转运副使,在徐谏议手下见了钱庄在京西路是怎么做起来的,做事都有章法。西京银行下面做事的官吏,都是在京西路长时间浸淫,见惯了这类事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都清楚明白。反观京师银行就不然了,主事的郑待制对银行如何做事本来就不甚清楚,下面主事的人,又多是皇宫里过去的内侍,郑待制约束不住。怠臣直言,陛下,内侍们目光短浅了些,为害不小。”
赵祯就不由抬头看站在程琳身后的张惟吉,面色有些不悦。张惟吉有苦难言,那些做事的内侍他也约束不住,闹到这个局面,跟他的关系真不大。
程琳道:“陛下,京师银行的事情微臣也听说一些,跟张阁长无关。张阁长倒是时常让下面的人小心谨慎一些,可做事的人往往矫称圣旨,谁又有办法?”
赵祯就装作没有听到这话,矫称圣旨肯定是有的,但也有不少是真地赵祯自己插手让内侍们做的,现在根本就说不清楚了。知道毛病,以后收敛些就是。京师银行既然可以做影响朝政的手段,以后赵祯还是要不时插手,现在只有装糊涂。
程琳只有把这话揭过,接着道:“依微臣看京师银行,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一是做事的人获利之心太急,失了谨慎。盛夏之时,因为有大笔的钱贷不出去,没有利息收入,而京师百姓又存钱进来,账上不断有利息支出。那时只想着赶紧把手里的钱贷出去,好坐收利息。如此一来,对到银行贷钱的人便就查得不严,在审计司发现不对,要严查的时候,又故意给那些人包庇,导致审计司一直查不清楚。现在手里的钱放出去了,但这些钱到底流向了哪里,只怕银行做事的人心里也没有底。为什么钱监要收京师银行放钱的规模?因为仅从账上就可以看出来,从那里贷钱的公司,有的就是借新钱来还利息,这样风险是极大的。银行对外放贷的风险大了,按照规例钱监就要收缩他放钱的数目。”
赵祯心里只有叹气,那本见鬼的规例,当时只想着徐平跟自己说了几次,定的极是严密,银行一旦不按规矩做事就会受到严惩。哪里能够想到,严惩的是自己的钱。当时如果知道会有今天,绝不会让事情这么严重,讲道理,新的事物总要让人学习吗。
程琳又道:“京师银行第二件做错了的,是几个月过去了,下面做事的人对规例还是不熟。这可怪不得别人了,做这行当,不熟悉规例怎么行?三司那里,每隔几日便就让三司银行的官吏学习规例,而且学的规范定得极细。同样是几个月的时间,三司银行可是给衙门放款,按说更可能出事,他们那里却是好好的。”
赵祯沉默了一会,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有等此事过去,从三司银行那里调些人手来,让京师银行不再如此混乱。学士,当今之计,要让京师银行不失了给做的工程放钱的时机,该如何做?有没有应急的办法?”
程琳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做起来办事的官吏要些手段。”
赵祯又看了看张惟吉,对程琳道:“学士只管说,总有人去做事情。”
“臣了解过京师银行对外放的贷,做事的人千错万错,但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就是放贷的多是短期贷款,致长不过六个月。只要立即切断给来历不明的公司放贷,迅速回拢钱款,还是能够凑出钱来向工程前边放贷的。后面,只要不对这些人放贷了,慢慢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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