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平跟苏绅并不熟,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对他友善,还是因为他有个好儿子。苏颂是这个年代难得的又有学问,又对科学感兴趣的,前几年被徐平荐入馆阁里读书,可以自由出入崇文院。徐平回京任官,仍然经常到徐府里来请教,自是亦师亦友。
盼盼经常缠着苏颂一起玩,林素娘也蛮看好他的,有意把盼盼许给他,曾经同徐平商量过。徐平因为盼盼还太小,让林素娘现在不要动这些心思,顺其自然就好。
见苏颂跟在苏绅身后,徐平对他道:“此次开科,你为何没有应举?”
苏颂上前拱手行礼:“禀给事,学生在馆阁,深觉学问尚不足,正应当是潜心学习的时候,是以没有发解。等过了这几年,多读一些书,再应举也不迟。”
徐平笑着点了点头:“你有这点志气是好的,不过中了进士一样可以学吗,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年龄已经到了,下次开科,当中进士了。”
苏颂恭声应诺。
这有些老丈人嘱咐女婿的意思,周围的官员看着哄堂大笑,闹得苏颂涨红了脸。
尽管没有挑明,徐平对苏颂的看重大家都看在眼里,而徐平的大女儿盼盼也慢慢地长大,其中的心思自然不言自明。苏颂显然也不排斥,算是已经被徐平预定在那里了。
盼盼今年十一岁,苏颂十九岁,年龄差得其实还是有些大的。不过找这样一个对自己胃口又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不容易,徐平也只好让苏颂多等几年,男子三十娶妻,在这个年代也不是不可以想象的事情。少年时寒窗苦读,中了进士再娶妻,是这个年代不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徐平当年都是如此,让看中的女婿这样做又有什么。
以现在徐平的地位,他看中的人,就没有人会动心思了。政事上争一争,你来我往是官场上的常事,但私事上得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摆着徐平前途远大,又有李用和这样的关系,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一般,在私事上得罪他就是找不自在了。
众人落座,酒过三巡,徐平才道:“《富国安民策》是当年我在京西路,与本路官员眼见国事不易,钱粮艰难,同心协力所做治国安民之策。到如今行之有年,别的不说,最少可以说一句从此策行后国用不缺。年前河东路大震,三州受灾民户死伤数万,牲畜就更加不计其数。三司有了钱粮,两三个月间,就从东西两京运了数十万石粮米过去,让灾民衣食不缺。若是往年,这种大事朝廷要大力筹措,还不一定能筹出粮来。现如今,救一场这样的灾对国事根本无丝毫影响,以前哪里敢想?运粮之前,圣上还特意手诏问三司,若是钱粮筹措不易,可从内库拨钱出来。圣上仁心,为臣子的自该感激,不过这些钱粮,对现在的三司确实也不是难事,只好回绝了。”
徐平说完,众官一片赞颂之声。这倒不是恭维,是真心实意的。自徐平回到京城执掌三司,朝廷财政便就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两三年的时间,民间的苛捐杂税几乎全被取消,官府手里的钱还分外充盈。就是这些官员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以他们的品级,以前俸禄仅折支就要去掉一小半,现在全部发实钱,相当于普涨薪资。而且徐平对各个衙门的公使钱放得比前宽松,数额多了,花起来也不像以前那么麻烦。只要不把公使钱向自己家里拿,基本个人的日常用度都可以用公使钱包了。当然,公使钱宽松是配合着审计司查得更严来的,按规矩用的方便了,向自己兜里揣的却被严管。
在朝堂上做事困难重重,但在这些中下级官员眼里,徐平却是本朝第一能吏良吏。
第322章 齐鲁豪杰
酒过数巡,大家慢慢放松,气氛活跃起来。
几年的时间,馆阁官员发生了不少变化,有的人改为他任,有的人补了进来。最近一两年特别是天圣八年和景元年的进士逐渐增多,有了许多新面孔。不过以徐平中规中矩的历史知识来看,景年间的这两届进士明显不如天圣年间的几届,除了司马光,就再没有自己前世记住名字的。想来也是,如同天圣年间那样的人才济济,本就不该是历史常态。
此时馆阁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当家,宋祁已经上表要求卸任,不出意外王尧臣会接替他判馆阁,管理这朝廷育才之地。
随着徐平的同年在馆阁占据主导,把持住话语权,馆阁官员对新政的兴趣明显浓厚起来。上一代的人杰已经老迈,天圣年间的进士想快速上位,就必须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富国安民策》正好提供了这个机会。
本来按照历史的轨迹,他们将分成两派。一派以韩琦和文彦博等人为代表,在政治上左右逢源,注重政绩,注重培养人脉,是实力派。另一派则以欧阳修等人为代表,主要把持台谏言路,以君子小人分党,利用道德文章鼓吹,思想对后世有深远影响。
现在随着新政的顺利推进,天圣进士的主流都参与到了徐平所引导的新政中来。善写文章做学问的在思想上用功,注重实绩的则利用新政为自己捞取政绩。中进士十年,正是官员的仕途最紧要的时候,抓住机会的就此上去了,错失良机的可能就此沉沦。
新入馆阁的石延年和张方平两人坐在一起聊了半天,见徐平身边终于没什么人了,才一起走了过来。三人满饮一杯,便在大树下面坐下。黄叶不住从树上飘落下来,洒在几个人的身上,颇有几乎诗情画意。
石延年把身上的落叶掸掉,对徐平道:“不知不觉间,你我相识已有十几年了。你在中牟时,我贪你家里的酒好,时常叨扰。一眨眼间,当年懵懵懂懂的乡村少年,已经成了国之柱石。每每想起往事,便就如做梦一般。”
徐平听了不由就笑:“曼卿怎么今日悲春伤秋起来?到底是诗人,见了满天落叶,就生出了悲天悯人的胸怀。我是个俗人,却没有这些心思。”
张方平道:“倒不是曼卿故做小女儿情态,实在是有感而发。前几天有消息从郓州传过来,王沂公身体欠安。有人看到夜里大星坠其寝室,此是不祥之兆,沂公但言一月之后自然明白星坠是何征兆。刚才我与曼卿闲谈,只怕沂公命不久矣。”
徐平一愣,一时沉默不语。王曾前几年离京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太好,熬了这几年,可能真熬不过去了。不但是王曾,当时与他一同被贬的蔡齐也身体欠佳,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熬不下去。当年他们一起兑掉了吕夷简和宋绶,为新政的推行铺平了道路,徐平能够有今日,全是靠这两个人所赐。只是天意难测,他们自离了京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特别是蔡齐,虽然身体欠安,依然积极在颖州推行新政,是地方上支持新政的重要力量。
说起来吕夷简和宋绶与他们两个人的年龄相差不多,可在他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时候,吕夷简和宋绶倒是康键得很。前些日子,宋绶还进为资政殿大学士,成为没有做过宰相而为大资政的第一人。世事无常,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一旦王曾和蔡齐的身体支持不住,吕夷简便就没了制约,会不会重回朝堂谁也说不清楚。在他们那一代里,也只有王曾各方面让人无话可说,事事都能压住吕夷简一头,换另外一个人,谁能压得住吕相公?李迪和陈尧佐两人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坐稳,是有徐平管着三司,大部分的朝廷政务都由三司处理了,他们的压力不大。一旦没了徐平在三司给他们两个人撑腰,李迪还好,陈尧佐只怕很难继续呆在政事堂。
这一点李迪和陈尧佐心知肚明,所以在政事上虽然也与徐平有争执,特别是最近一两年三司扩权太厉害,两位宰相与三司不时闹些小矛盾,但在大的方向上,还是三司新政的坚定支持者。一旦没有徐平在三司推行新政,宰相需不需要他们做也就无关紧要了。
叹了口气:“吉人天相,但愿沂国公身体能够慢慢好起来,。他年还未满六旬,正是为天下做大事的时候,国家用沂国公的时候还多。”
张方平微微摇了摇头,不再谈论王曾的事情,对徐平道:“最近我与曼卿谈起他在谅州时的几年,说起了几个故人。曼卿在谅州时,正值朝廷开拓交趾之时,用人之处极多。曼卿曾在鲁地任职,一时齐鲁豪杰齐聚邕谅路,为朝廷开拓边地,出力甚多。这两年邕谅路那里也慢慢平静下来,这些人中多有不得意的,远在异乡,前程无路,甚是苦闷。”
徐平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邕谅路平静下来,而是随着石延年的回京,特别是去年范讽离开邕谅路回乡守母丧,那些齐鲁逸士没了靠山。他们大多豪放不羁,为此时的士大夫主流所不容,哪怕是远在边地,还是要受到排挤。
王曾离京的时候,曾经托过徐平照顾这些家乡的豪杰逸士。徐平并没有忘记嘱托,这两年也举荐了他们中的一些人为官。但那是一个庞大群体,仅凭着徐平举荐几个官员解决不了他们的出路,大多数人还是沉沦。本来邕州军回京,徐平建议在军中设僚佐,就有从这些人选人充任的想法,最后却出了变故,无疾而终。
张方平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一个人游齐鲁故地,跟这些人接触颇多。后来他到应天府投奔舅舅嵇颖,专心学业,跟这些人就没有什么联系了。后来他连中茂才异等和贤良方正两次制科,出身类比状元,早早就进了馆阁,才与石延年重新熟络起来。
嵇颖是徐平天圣五年的同年进士,张方平在他面前算是晚辈,又有石延年这一层的关系在,两人算是走得近的。也正是如此,张方平才在徐平面前有话直说。
张方平说完,徐平想了一会道:“此事也急不得,当为他们徐图出路。西北不久之后必有大变,那些豪杰之士中,若有不想在岭外待下去的,可以到西北寻个出路。世人若要博封妻荫子,光大门楣,无非要么科举,要么军功,最主要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路。岭南虽然也有博军功的机会,但苦于一直没有大将主持,有功也不得赏,却是无奈。”
第323章 雅俗共赏
其实何止是他们,徐平当年对交趾的战绩如果换成契丹或者党项,封公不在话下,封王也有可能。但面对的是交趾,就只能落个郡侯。除了对手在朝廷眼中相对不重要,还有一个原因是参战的基本没有禁军,更加没有地位重要的武将。正常的年头,还是要因人成事,没有这些在军事上有话语权的人物参加,同样的战功得到的封赏就大打折扣。
事实就是如此,徐平也无奈,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只能交给时间。对于徐平来说,年未过三旬,实际上仕途才刚刚开始。只不过他起跑的时候跑得太快,一不小心就离着终点太近了而已。只要再过几年,把那批老人熬下去,他就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些齐鲁豪杰大多不事科举,西北战事起来,才是他们用武的地方。又聊了一会那些东州逸事的近况,嵇颖走了过来。张方平急忙行礼,乖乖站到了舅舅的身后,闭上了嘴。
应天府是前二三十年天下学术的中心之一,嵇颖出身世家,家学渊源,而且跟很多大人物有亲戚故旧的关系。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在后世留名的滕宗谅是他母家的亲戚,新近在宫里得宠的张美人的父亲曾在他家里求学,就是范仲淹本人,未中进士前求学应天府也同样跟嵇家有关。嵇颖本人中进士之后,便就被王曾赏识,多次辟他为通判。
说起家世和际遇,天圣五年进士里嵇颖无人可比,与王素不相上下。不过嵇颖为人刚正,又安于平淡,从不结交权贵,就连徐平升任高位之后,两人的来往都不多。
见过了礼,嵇颖对徐平道:“云行自从入主三司,便事务繁忙,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国事虽重,还是不要忘了交游散心才好。”
徐平一向敬重嵇颖,忙道:“朝中俗务,便如流沙,人陷其中,想出而不得出。只盼有一天这流沙退了,才能真地做个闲散之人。”
嵇颖笑了笑,张方平给几人倒了酒,便就饮了一杯。
放下酒杯,嵇颖道:“最近京城里传唱岭南显灵夫人套曲,词调俱佳,听说是云行让人编辑出来的?自我们登科时相识,一向不知道你还精于此道。”
嵇颖是音乐大家,而且跟柳三变玩俗音乐不同,他研究的是雅乐,对于音色音调及历代音乐典制无不精熟。朝廷重定礼乐制度,他便是主持人之一。听他说起最近的套曲,徐平在行家面前不由汗颜,口中道:“公实与我相知多年,在音乐上我就是一个外行人,你还不知道?那套散曲是由作词的柳三变编排,我只是安了个故事进去而已。”
嵇颖连连点头:“你这个故事安得好!诗三百,最佳处在国风,这套散曲深得国风之遗意。曲词除了娱人耳目,最重要的是教化人心,这套曲悦耳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教化!”
教化,徐平更习惯把这称为占领意识形态高地,实际上意思有相近之处。他把刘小妹的故事编成套曲,确实有宣扬在邕州时的民族政策的用意,为将来西北战事起来时的政策做舆论准备。嵇颖是正统派的音乐家,倒是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用意。
不等徐平回答,嵇颖意犹未尽地道:“歌诗以言志,曲子词最早本是言志之作,如李太白《忆秦娥》之类,意境深远,词意俱佳。伪蜀伪唐时君臣耽于安乐,词曲越来越精,但意境一点也无,成为靡靡之音。本朝立国以后,才稍变其风。不过几十字还只是能够吟咏景物,至多一时情绪,故事无从谈起。做成套曲之后,有了篇幅,便就可以讲故事,在娱人耳目的同时,寓教化于其中,与以前的小令慢词之类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徐平只是笑,诗词的知识他也有,但真跟这些专业人士讲起来,就难免露怯,不如专心听嵇颖讲。套曲一有了故事,便就能够入到人民群众中去,不再是文人雅士的玩物,不再只能在青楼妓馆里演唱,从而也就有了生命力,这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
徐平前一段时间在说话和套曲上用心,正是要借用这些通俗的娱乐形式,把新政之类的观念传播到普能人之中。看来说话并没有引起这些士大夫们的注意,套曲由于雅俗更赏的性质,出现不久就被士大夫关注到了。
“不过,现在套曲只有一个相国寺书会编排新曲,除了一个柳三变,余者都是市井人物。就是柳三变,做的词曲也流于俚俗,登不了大雅之堂,有些可惜了。云行,你有没有想过让朝廷里的衙门来做这些事?教坊司现在只演练些歌舞助兴的曲子,着实是大材小用了。如果他们能够编些套曲出来,就与现在另一番模样。”
见嵇颖对此事如此感兴趣,徐平有些不解:“公实的意思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嵇颖叹了口气道:“现在世间所用词的曲子,多数源自唐中前期。那些曲子其实自有来历,如《秦王破阵曲》,是宣扬唐太宗为秦王时的武功,其他如《梁州词》等等,也多与对外族武功有关。如果将来有一日,西北战起,本朝侥幸有前朝武功,可以仿前朝用套曲演讲战功,也算别开格局。而且不会再跟曲子词一样,只流传下了曲子,当时演唱的故事却荡然无存,岂不是一桩美事?”
徐平这才明白嵇颖的意思,其实还是要把套曲向雅乐上靠。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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